此时周朝堂之上,唐武云告病多日未上朝,所有朝堂事务均由姬倡一言而定,虽然有些政务决定看似荒唐,但也算是不失勤勉,百官也都逐渐适应这位新君时不时得不着边际。唯独一点令他们不爽利的是那寒门出身的梅习礼竟靠着谄媚周王而身居高位。现在大周有许多荒唐的政令皆出于他手中,偏偏唐武云又在这时告病修养,朝中无有异意声,让梅习礼越发的狂妄起来,已经开始以贤相自居。
洛邑唐府,众人皆以为重病在床的唐武云这会正十分有闲情雅致地池边钓鱼。让候在一旁许久的心腹直抽嘴角,自家鱼池里钓鱼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你这欲言又止地是想说什么?”唐武云的后脑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突兀一声把心腹吓了一跳,囫囵说道:“主子,您这个都好几日子没上朝会,曹大人来过好几次了,说是那梅习礼胡为乱做,扰乱朝纲,他们都需要您出面主持大局呢!”
唐武云听完冷笑道:“一群明哲保身的老狐狸,他们一个个都位列九卿,难不成就不能主持大局了?朝廷养他们可不是让他们光动嘴皮子的。”
“可是,主子一直不在朝中,岂不是白白让那梅习礼坐大。”心腹不解,他作为唐武云的门客,也要时常为其出谋划策,只是今次唐武云装病来的太突然,事前谁也没商量,包括他在内的其它门客也都十分疑惑。
唐武云笑着摇头道:“要让一人亡,必先使其狂。梅习礼不过是跳梁小丑。我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说话间,他手中的鱼竿感到拖拽力道,是有鱼儿上钩了,只是他的目光一直盯着起起伏伏的鱼漂,也不去收竿,任由那鱼儿挣扎了片刻拽断鱼线跑掉了。
池子中刚刚激起一阵波澜又慢慢平静下来。
唐武云所在意的事情还未告诉府上这些心腹门客们,这事还得从半月前一次偶遇说起。
那日他下朝出来,心血来潮地拐到了随心苑,以前姬佬休憩的所在,却遇上了一个故人。
“主子说在宫里撞见了善恭?”心腹自然知道善恭是何人,只不过老周王崩逝后就再也没人遇见他,许多人都还以为他随老周王尽忠去了。只不过在宫里遇上善恭也说不上什么稀奇,毕竟善恭以前就领着内府总管的职务,就算新君不喜前王老人,留他一个太监在宫里养老也是不至于计较。
唐武云起初也是这般认为,他心思沉稳,若只是见到善恭这个老太监还没什么,最多是以为他在王宫深处养老罢了。但遇上善恭那一瞬间对方的状态令他生疑,这可不像是一个在宫里养老的老太监该有的神态眼神。宫里的沉浮他是见识的多的,一个先王生前的近侍在宫里老去的下场可不见得会有多好。但那日善恭在他面前虽还恭敬谦卑,但目光中闪耀的光芒还是落在了他眼中。这是身居高位之人才有的眼神,可之前在宫里又没有他的消息,不由让他起了心思。又碰巧姬倡身边出了一个梅习礼,这是一个眼高手低的寒门小子,一朝得势就将小民的狭隘表现得淋漓尽致。朝堂把自然不能由他瞎折腾,原本唐武云想要解决掉这家伙不过是一道命令的事情,只是出现了善恭这个疑惑后,他瞬间就改变了想法,改做称病告假去了。
那梅习礼不知,还以为这是唐武云怕了他,更是越发胡来,不仅把家里不识字的亲戚都加了官职,自己还住进了之前二世子姬襄的府邸。惹得百官谏言,只是梅习礼惯会讨好姬倡,使得姬倡依旧纵容他胡来,更觉得梅习礼住进姬襄的府邸是为他出了口恶气,不但不责备,反而还大加赏赐。
唐武云就想看看这个梅习礼把大周折腾的乱七八糟之时,会不会引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人来。
“看来主子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心腹不再纠结多言,转而问道:“不知可有要属下经手的地方?”
唐武云笑道:“不用,我们看戏就好,自家池子钓鱼,就看个乐子。你告诉那几只老狐狸,要乘凉就老老实实的乘凉,不要把手伸到阳光底下,回头再给晒着了。”那些老狐狸再不济,平日里对自己也是恭顺有加,一句提点,是福是祸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属下知道。”
“还有,让你留意林仲文的情况如何了?这位老将军自伐鲁一役后安静了不少。”唐武云最担心的还不是梅习礼那只跳蚤,而是林仲文这只手握重兵的猛虎。老周王压制的住他,这位新王可还不够格,自己需要帮忙盯着。想想唐武云就觉得头疼,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让父亲把顾晨带走,结果偌大的大周每一个可靠能干之人。他甚至觉得当初李淳,王元元几人虽然讨厌,但不失为治国之才,倒不如让他们篡位成功。想到这他不禁想起留在府上的那位颜家的遗女,于是问身后人道:“那位姑娘怎样了?”
心腹一怔,回过意来他问的是府上收留的那位女子,心中微微惊讶,自家主子可少有关注女子之事,连忙笑道:“主子问的是颜姑娘?比来时好多了,至少还能与府里的丫鬟们说上几句话。”
唐武云点点头,便不在关注,本来救下颜家遗女也是无心之举,也不知是为何动了恻隐之心,明明已经判了流放,偏又派人在半路上将她带了回来。
心腹话音刚落,眼角就瞥见池子对面一个倩影走过,就又指去说道:“说着也巧,主子您看那不就是颜姑娘。”顺着心腹的手指,不远处的院子里一个黄衣女子正提着一桶水吃力地从石径走过,正是颜家遗女颜曼秋。来唐府之时虽然唐武云说过在府上住下即可,只是她自己强要求不能白住,强要求要在干活,否则宁愿流放边镇,唐武云也就随她去了。
要说颜曼秋在唐府的位置也比较尴尬,唐武云妻子早逝,只有一个儿子,一直未续弦,就连妾室都不曾有,这颜曼秋还是他带回府上的第一个女子。府上下人的眼光都是锃亮的,所以即使她也在干着粗使活,却没有一个人敢把她当作丫鬟使唤。倒让她空闲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不久前唐武云的儿子跟顾晨互为质子,被接来洛邑。也不知为何,自从知道颜曼秋是父亲命人带回来的女子后,这位小公子就一个劲地使唤她干活,变着法地折腾她。今天又是唐小公子突然大白天地想在房里吸热水澡了,使唤她去打水。这才路过花园被唐武云遇上。
“主子,要不要跟小公子说说?”心腹知道始末内情,见唐武云眉头紧皱,担忧家主与小公子因为这事起了间缝,于是小心地为他解释道:“小公子还小,就是贪玩。”
唐武云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淡黄色的身影消失在花径里,也没表态,只是把鱼竿一丢,没了钓鱼的心情,吩咐属下道:“让宫里的人多注意善恭的行踪,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诺。”
心腹退去,而唐武云也大步绕过池子步入花径之中,就是不知是寻花还是寻人而去。
……
洛邑王宫一角,一座看似荒废的偏殿,善恭行色匆匆穿梭在无人的廊道中,最后扣开一座宫殿大门,进得里处,却见只有几个冷面太监在擦拭打扫,没见到要找的人,他遍又回身往另一处地方走去,这个时辰那人应该会在那里呆着。
这只是善恭的猜测,直到在高台上看见那个独坐赏日落的身影才长舒一口气,小心地站在不远处禀报道:“唐武云已经有所怀疑了。不过这几日却称病不出。”
那人点点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他想钓鱼,就由他去吧。”
“那个梅习礼?”善恭的声音带上了点杀意,显然也看不惯了梅习礼在朝堂上的所作所为,只等眼前人一声令下,就诛杀此人。不料那人却摇头说道:“还不是时候,倡儿初为君,能臣、奸臣、佞臣,忠臣……这些他都应该一一感受过去,现在摔一跤不可怕,只要还有力气站起来。”
“您用心良苦了。”善恭恭顺地俯身低头,额头再抬起来时,那人已经回过身来,冲他发笑。如果顾晨在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然后再指着这人骂道:“贼老头,你没死?又套路我!”
这白发鹤颜的老头,赫然就是原本已经死去的姬赐!他望着半边的夕阳,有些埋怨姬倡的不争气,可又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问题:“果然还是太迟了些,要是早点就好了。”
善恭小声问道:“您是指顾太史?”他是姬赐身边的近侍,所有的计划也都由他布置实施,所以也知道主子最在意的是谁。
姬赐长叹口气:“去了咸阳也好,想来咸阳那位不会委屈了他。”随即想到一件趣事,笑道:“很期待下次再见时,那小子吃惊的表情。”
“那计划?”善恭知道他布下了一张大网,正在进行一个庞大的计划,只不过计划至今已经出现了太多的变数,先是突然到来的顾晨,使得姬赐将酝酿许久但还未成熟的计划提前了,而后便是大世子的谋逆,以及姬倡暗地里与大汉锦绣堂的交易,再到后来刚愎自用,逼走姬赐为他留下的顾晨,轻信和纵容梅习礼这个寒门谋士。若不是姬赐谋划稳妥,又能随机应变,这个计划早就被人毁于半道了。
夕阳斜射而来将人影拉得长长的,姬赐也是等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不过却不是要回答他而是反问了一句:“听说林仲文家那个儿子去了临淄?”
“是的,已经月余了。”善恭小心回话,猜测眼主子的心思,他只知道姬赐回洛邑时,暗中与林行道接触,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交易。就听他又吩咐道:“你派人去一趟齐国。告诉林行道,计划有点小改动。”
……
田康此刻心情不善,那日起他与林瑞的关系似乎瞬间降到了冰点,两人一连冷战了好几日都不曾相互说话。
“安康,夫人今天做什么了?”每日他都通过伺候林瑞的身边的侍女了解她的情况,显然谁最在乎,谁就最受伤。
安康小声地回道:“太子妃今日依旧没怎么用饭,早早地就歇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瞥了眼林瑞房间的窗棂,上面印着蛋黄色的火光。田康犹豫片刻,长叹一口气,挥退门口守夜的侍女,又在门口站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轻轻推门进了房里。眼看床榻上佳人的身体明显地抽动了一下,知道她并没有睡着,自顾地走到床榻边坐下。
房间里很安静,甚至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幽暗的灯火似乎终于烧到了尽头,忽地就暗灭下去。
田康坐了许久,才开口道:“我太在乎你了,阿囡。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在乎。”
平平淡淡的开场白,背靠着他侧卧在床榻上林瑞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神情复杂。就听身后的男人继续说道:“我害怕,害怕失去你。这么多年,你虽然一直都在我身边,但我一刻也没有踏实安宁过,因为我知道你的心不在这边。前些日子,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够到你的心了,可一瞬间它又突然飞得很远。我讨厌那个姜横,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但我就是讨厌他。我讨厌你看他的眼神,更讨厌他看你的眼神……”
田康絮絮叨叨说了好长好长,时而低鸣,时而愤慨激动,“阿囡,没了你我活不下去,我可以不要这个江山,不要这个王位,但绝对不能失去你。”他压抑了很久,如今彻底把心底的话全都掏空,才觉得身上的郁气消失一点。一直到丢下最后一句话,他才缓缓起身,又顺手为林瑞拉好被子,狼狈地就准备要离开。不成想那只无力垂下的右手突然被人从后面紧紧拉住。
田康欣喜若狂猛然回身,借着月色看到的却是忧伤的林瑞,知道她的忧伤从不会为自己,虽然此刻她拉住的是自己的手。
“留下吧。”短短三个字,没有璇旖,没有暧昧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对相处十年的老夫妻。林瑞说的很平静,田康没有听出她的犹豫,便点点头,卧上床榻。两人并排而躺,只有一双手紧紧握着。是田康不想松手,还顺势将她有些冰凉的小手拢到怀里,可以感觉到对方微微的颤抖,他很高兴,只要林瑞愿意为他迈出一步,不管需要他迈出多少步都无所谓。
“我们的时间还很长,放心的睡吧。”似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