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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十月初的北疆已落了雪。白茫茫的大雪落满了燕山的山头,染白了祁山的脊骨, 覆盖了天地间的一切, 入眼皆是雪白。

    在这样的雪夜里, 驻扎在燕州城西面的魏军营寨中, 除了巡夜的守卫, 其他士兵都十几人一起挤在营帐中沉眠。唯有楚玄大帐里还亮着灯。

    身为楚玄副将的徐浩明钻进楚玄的大帐中, 就见楚玄正站在一张长案前,低头仔细看着长案上的一张地图,测算着戎狄王庭至燕州城的距离。楚玄带在身边伺候他的宦官李德安正安静立于一旁, 替楚玄掌着灯,昏黄的灯光打在地图上,照亮了一片河山。

    楚玄凝视着那片河山,那是魏国的河山,也是他的河山。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之落于强虏之手。

    见徐浩明进来,李德安有几分无奈地暗示了他一眼,让他劝劝楚玄早些休息。

    “王爷, 夜已深了,你还是——”

    徐浩明方开口劝了半句,楚玄就抬起左手制止他。徐浩明无奈地与李德安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心里叹气。

    楚玄低头盯着地图,浓密的剑眉深深皱起,右手食指不停敲击着桌案似是在思忖什么。

    忽然,在这寂静的雪夜里, 不知是谁用清冽如冷泉的缓缓在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清冽悠长的嗓音,激昂慷慨的诗句夹在这寒夜的冷风里,令听者心生出满腔豪气。

    楚玄一怔,眼中瞬间流露出喜色。

    “这么晚了,谁在唱歌?”徐浩明转头向大帐外看了一眼,纳闷道。

    他话音未落,楚玄已然转身冲出了大帐。

    “王爷!”李德安和徐浩明都吃了一惊,李德安冲着徐浩明跺跺脚道,“你还不追!”

    徐浩明连忙追了出了大帐,就看见楚玄一路冲向马厩,牵了自己的红棕色战马,动作流畅地翻身上马,扬鞭一挥,就策马冲出了营寨,一路往南,向着歌声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徐浩明大吃一惊,生怕主帅一人出了营寨有失,连忙也牵了自己的马,御马追了出去。他怕被敌方潜伏在周围的斥候发现楚玄的身份,不敢高声喊他,只好一路追在后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清冽的歌声在这冰天雪地间回荡,仿佛如同一种召唤,召唤着他们越来越近。

    突然,徐浩明看见楚玄的马速慢了下来。茫茫夜色中,前方有一人骑着一匹白马正在这被月光照成一片银白之色的冰雪地里,向着他们缓缓行来。那人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斗蓬,斗蓬的风帽遮住了他的半幅面孔,只能看见他瘦削的下颌,与那唱着这古老慷慨的军歌的双唇。

    楚玄停下了马,看着那人慢慢走到近前,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的语气里并无一丝嗔怪,反而充满着一种徐浩明从未见过的欣慰与依赖。这段时间以来,楚玄一直如一根紧绷的那根弦,可就在这个白马上的人出现的那一刻,他终于放松下来。

    “四个多月未唔卿面,我猜王爷一定是想我了。”那人将斗蓬的风帽一脱,露出一双含情带笑的凤眼来,冲着楚玄挑眉笑道,“未免王爷相思成疾,我便来了。”

    “姬,姬班主?”徐浩明半张着嘴惊讶道,又一想方才姬渊那暧昧不明的话,他的眼神顿时就忍不住在楚玄与姬渊之间看来转去。

    “你还是这么喜欢胡闹。”楚玄笑了一声。

    “王爷却似乎变了许多。”姬渊借着冰白的月光仔细打量着楚玄,他很明显地感觉到楚玄浑身的气势不再如从前的内敛藏拙,反而多了一种逼人锋锐。仿佛是一柄藏锋多年的宝剑,终于出鞘,气势全开。

    都说战争的洗练可以改变一个人,磨练人的**,打磨人的灵魂。如今的楚玄已是一柄饮过血的宝剑,是利刃,是神兵,而不再是纤尘不染的收藏品。

    饮过血的剑终究是不同的。

    “是么。”楚玄笑,他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改变,他明白这是为何。

    在这四个月里,他经历了大大小小数场血战,他亲眼见过北地百姓流离失所,见过无耻官吏戕民害国,见过无数将士战死沙场,草蔓萦骨。他的剑曾饮过敌人的鲜血,敌人的大刀也曾在他皮肉上留下磨灭不去的印迹。

    渐渐地,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膛中似乎有什么无时无刻都在沸腾,感觉他的眼界在慢慢地开阔,他忽然就能看得更远,想的更深,但所图求的也变得更多。

    “徐二爷,我有些话想单独与王爷聊一聊,可否请你先回避?”姬渊极客气地冲徐浩明笑道。

    徐浩明看了楚玄一眼,楚玄道,“你先回营吧。”

    “可是王爷一个人——”徐浩明皱眉,他不放心楚玄的安全。

    “难道我不是人么?”姬渊笑问道。

    徐浩明瞟了姬渊一眼,只觉得他看上去实在柔弱,真遇上险情别说护着楚玄,别扯后腿就已属万幸。

    “放心吧,王爷得天庇佑,岂会有事。”姬渊又笑道。

    “你去吧。”楚玄再道。

    徐浩明无法,只好打马回头,独自往回走。走出一段他又忍不住回头去看楚玄与姬渊二人,结果正对上姬渊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莫名就觉得脸皮发热,连忙给马加了一鞭,迅速离去。

    “你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待徐浩明走了,楚玄才问姬渊道。

    “我这里有一封兵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皇上的旨意,”姬渊从袖囊中拿出一个铜制的两个拇指粗的小筒,道,“皇上命你立即出兵,夺下燕州城。”

    “既是八百里加急,怎会在你手里?”楚玄皱起眉头。

    “传令的驿差刚到北地就因以昼夜不停的长途跋涉而不支晕倒,正好遇上来此游玩的我。”姬渊微微笑道,“我在金陵城里的名头还是很大的,在看过皇上钦赐我的金牌之后,他便托我将这道圣旨送到王爷军营来。”

    “是你搞的鬼吧?”楚玄沉声道。

    “王爷,你不知道在这四天里,我昼夜不歇,跑死了多少匹马,又沿途让人给他下了多少绊子才能追得上他。”姬渊哀怨地重重叹了一口气,“真的累死我了。”

    楚玄这才注意到他的脸上被夜色掩盖住的浓浓疲倦,他皱眉斥道,“你知不知道劫走朝廷密令可是死罪!就算父皇再如何宠你——”

    “我自然是知道。”姬渊淡淡打断他,道,“不过,我想问王爷一句,这君命你是从还是不从?”

    楚玄微怔,就见姬渊那双凤眼中雾色尽褪,在月光下烁烁生辉,紧紧地盯着他,道,“行军打战非我所长,但我心知王爷久围燕州城不攻必有你的考量。可如今,皇上传了这么一道旨意来,王爷该如何是好?”

    楚玄沉默不语,他久围燕州城不攻是因为时机未到,若是现在攻城怕不仅是无功而返,还会因损兵折将而令三军更加气馁。三军若失气势,此战必败。

    可这一战,他只许胜不许败。此战一败,待戎狄援军开到,夺回来的另四座重镇也未必保得住。

    但若是他现在抗命不从,就算他胜了,日后班师回朝,以皇上心胸难免要同他秋后算账——

    楚玄微微抬眼,对上姬渊的视线,他看见姬渊的眼中有一种光,那光跳跃着,兴奋着,像是在问他有没有胆量,敢是不敢——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玄终究沉声回答,“我连朝廷的粮仓和武备库都抢了,也不缺抗旨不遵这一条罪名了。”

    “好!”姬渊抚掌大笑,他将那铜制小筒里的圣旨取了出来,又掏出一支火折子点燃圣旨。圣旨迅速燃烧起来,火光在姬渊脸上跳跃,也在他那双凤眼中跳跃,那光透着一种欣慰,欣慰楚玄的选择。“那这道圣旨,王爷也不必看了。”

    “你——”楚玄吃了一惊,就看见姬渊拿着那燃烧的圣旨看着他,道,“王爷记好了,你没有见过这道圣旨,这圣旨被我给弄丢了。王爷不知君命,自也称不上违命。至于后果,我来扛。那名驿差与他的家人,我也会妥善安置好的。”

    “你疯了!”楚玄叹息着摇头,“你何必为我做到如此?”

    他明白姬渊的意思,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父者也许会喜欢不听话的儿子,可没有帝王会喜欢不听命令的将领。他不能败,也不能失了皇上的圣心,所以姬渊替他扛下这个风险。

    但这是杀头之罪,实在太险。若是皇上因这一次对姬渊失去宠爱,没了怜悯——

    “王爷不必为我忧心,打赢眼前这一仗才最为要紧。”姬渊随手将那烧完的圣旨一角抛在雪地里,淡淡笑道,“且,我这也只能拖得了一时,要是朝廷发现王爷依旧按兵不动,很快便会有第二道圣旨送来。”

    “拖过这一时,便已足够了。”楚玄的语气里充满着笃定。

    看着楚玄眼中那自信之色,姬渊又笑了起来,“说起来王爷这一次真是令我惊喜,当初让王爷去争这三军帅位时,我还担心着王爷不能胜任,准备好了一大堆的后备之策以防万一。想不到王爷竟是运兵如斯。”

    “我少年便同云王极好,从他和父皇那里都学了许多用兵之道。加上这一次我带着来的几位将领都非庸才,身边又还有一个徐浩明。”楚玄淡淡道,“二十万大军,兵力是敌军的两倍,若是这样我都败了,我可真是无颜回去见你了。”

    “可魏军二十万未必能比得上戎狄十万骑兵,况且其中还有不少临时招募来的士兵。王爷何必妄自菲薄。”姬渊摇摇头,又笑着拨转马头,示意楚玄道,“对了,我有礼物送给王爷。王爷随我来。”

    楚玄依言催马上前,与他并肩而行,由他带着向西边踏着冰雪走去。

    月华洒在沿路的冰雪上,雪地淡淡反着光,映得天地间一片幽蓝。他们骑着马一起走在这片幽蓝之间,并非君臣,也非主从,而是如同一对许久未见的故友,信马悠悠,一路谈笑风生。

    “王爷,你抢粮仓和武备库是怎么回事?”姬渊忽然问楚玄。

    “我带着大军刚到北地时,户部不知何故迟迟未将后续粮草送来。”楚玄沉着脸道,“且兵部配给将士的兵甲根本不足三分之一,当时情况紧急,不得已之下只能如此为之。否则等户部的粮草送来,我这仗就别想打了。”

    “多半是秦王搞的鬼,”姬渊淡淡道,“墨越青刚刚将自己的表侄女送给了户部赵尚书。”

    “难怪。”楚玄冷笑了一声。

    “那么,那个许瑞——”姬渊皱了皱眉,道,“他不是韩忠的人么,怎么和王爷你作对,反而写奏疏回去参你?”

    “姬渊,你可知,我不只抢了那一处的粮仓和武备。”楚玄不答却是叹息道。

    “可金陵城收到的奏报只有那一处。”姬渊皱眉道。

    “因为剩下的那几处不敢报。”楚玄冷冷道,“我的人到的时候,本该储满粮食的敖仓里十去八、九,武备库里也只剩下一些锈铜烂铁。我才知道,北疆这些人,不仅是贪污纳贿吃空饷,他们还在北地各处侵占土地,将北地的士兵变成他们自己的私农为他们耕种。也这便罢了。可他们胆子大到居然敢倒卖粮仓里的屯粮和武备库里的兵甲!徐家人在北地经营了十几年的底蕴,就被他们这般搬空了!”

    姬渊顿时露出震惊之色。

    “姬渊,”楚玄叹息着唤姬渊的名字,他的语气里埋藏着许多沉重与愤怒,“徐家人在北疆时,勤练兵,满屯粮,在各个要隘修筑防御工事,将整个北疆守成了铜墙铁壁。可不到一年,他们离开北疆不过一年,这里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强敌来袭,这些官员要么弃城而逃,要么据城自保不肯救援,他们就这么看着大魏的子民被戎狄人屠杀!”

    楚玄的眉心因痛恨而蹙皱出深深的刻痕,他继续道,“我夺回的第一座城时,才知道戎狄为节省粮食,将满城的大魏男子、老人、小孩子全都屠杀殆尽,只留年轻女子供他们玩弄。城里到处都是屠杀之后的血迹,那些百姓的尸体在城外堆积如山几乎阻断了城外的一条河道——”

    说到此处,楚玄忍不住咬紧了牙关,握着马缰的手猛地收紧。姬渊安静地骑马行在他身侧,看着他并不说话。许久之后,楚玄平静下来,道,“还有城外那些百姓,他们的农田被践踏,他们的妻女被掳走,他们的村庄被烧成灰烬——”

    这一件件,一幕幕如走马灯一般日夜在他脑海里徘徊,让他夜不能寐食难下咽。

    在亲眼见过敌军屠城所留下有满城尸骨,在亲眼目睹过战场上的遍地尸骸,他忽然发觉苏家真的很渺小,他从前所执著的那些痛苦,那些愤怒,与这些触目惊心的惨况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

    “难怪王爷会杀了他们。”姬渊叹息。

    “是啊,我杀了他们,纵然那个许瑞拿监军的身份来压我,我也依旧杀了他们。因为他们该杀!”楚玄冷冷道,“你可知看见这一切最心痛的人并非是我——”

    “徐浩明。”姬渊回想起梨园那夜,徐浩明对他说,这是徐家人血战拼死守护了十几年的北疆。如今看着他们守护了十几年的北疆满目疮痍,徐浩明才是最痛的那一个。

    “不错。”楚烈又长长叹息一声,极为痛苦地闭上眼问姬渊,“还要多久,到底还要多久?北地只不过是一小部分,在你我看不见的地方,韩忠那个戕国之贼他和他那群干儿子还不知道是如何荼毒百姓。而我,明知如此,却还要与他为伍——”

    “王爷,你要明白,大魏的结症并不在韩忠身上,而是皇上。”姬渊缓缓道,“就算我们现在除掉了韩忠,只要皇上在位一日,便会有赵忠,钱忠,孙忠……无数这样的奸臣佞幸出现。如宁国公,如墨越青。这天下不治从来不在小人,而在昏君。”

    “父皇从前并非如此的,”楚玄痛苦道,“我外祖父还在的时候他——”

    “那是因为那时皇上身边围绕的都是如苏阁老、徐太傅一般的贤臣,”姬渊打断楚玄道,“可人心易迁,当他选择了那些小人时,他就已经变了。”

    “那么,你到底打算如何将我推上那个位置?”楚玄问道。

    “我仔细考虑过,”姬渊犹豫了一下,道,“有短痛和长痛两个方法。”

    “何谓短痛,何谓长痛?”楚玄问。

    “现在金陵城有中军戍卫,还有云王长驻。虽然皇宫护卫中,幽司受韩忠控制,可御林军还掌握在中军三位将军手中。倘若王爷要发动政变,就必须先解决中军,还必须制造出大乱,调走云王。否则云王若在,他必会拼死护卫皇上。”姬渊缓缓道,“而这场大乱也许会迅速颠覆朝廷的格局,这便是短痛。”

    “至于长痛,王爷便需要耐心等候,两年之后一定会出现一个机会。”姬渊继续,两年之后,皇上会再生一场生病,到那时会再让皇子监国。当年楚烈解决掉所有的皇子之后,便是依靠着这个机会发动政变夺位登基。“这个机会会让你成功登上皇位。而这两年里,你必须掌握更多的权力,拉拢更多的人,将整个朝廷都掌控在你手中。待到时机成熟,你才可一飞冲天。但这两年里,王爷就必须忍耐下你心里的痛苦。”

    “你替我选了哪一种。”楚玄淡淡问。

    “长痛。”姬渊回答。

    “不都说长痛不如短痛么?”楚玄又问。

    “可大乱不可控,稍有不慎可引起国之大祸,太险。”姬渊摇摇头,又道,“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先解决了秦王都是必须的。”

    楚玄沉默不语。

    “王爷同我说说那个许瑞吧。”姬渊淡笑着转开话题,“你还没说,他为何不帮着你,反而拿暗刀子捅你?”

    “韩忠这群干儿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窝囊废。”楚玄冷笑一声,道,“那个许瑞,一则是看我一直按兵不动,生怕我攻不下燕州城会导致此战前功尽弃,他捞不着功劳还要陪着我一起落罪。二则他是见我不顾他阻拦,毫不犹豫地杀了韩忠那六个干儿子,他与他们从前关系就极好,心里自然是气不过。”

    “原来如此。”姬渊淡笑一声,又问,“我来时,在离这二十里处看见了我军的小规模营寨,在里面的便是他吧。为何他会独自带兵在那么远的地方安营扎寨。”

    “因为他怕死,”楚玄冷笑,“他根本就不敢靠近战场,才会躲到那么远的地方,还调走了我五千将士专门保护他!”

    “他既是怕死,为何不找座城躲进去,还要这么浪费王爷的兵力?”姬渊奇道。

    “他这是防着我呢,我在燕州城下陈兵,他却躲进了几百里外的城池里,他怕我参他一个玩忽职守,怯战而逃。”楚玄冷冷道。

    “他这难道就不算是怯战而逃了?”姬渊好笑道。

    “相信我,若是我败了,他一定逃得比兔子还快。”楚玄淡淡道,“还会将过错全都推到我的头上。”

    “是么,”姬渊伸手捻着下巴,微微眯起眼笑,“不过,这人这么有趣,或许能派上些用场。”

    在说话间,姬渊已将楚玄领到了一处极隐蔽的山坳。

    “到了。”姬渊笑了一声,驱马过去。

    楚玄跟在他身后,就见那山坳中的山石草木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看不出有何物。楚玄纳闷地转头看了姬渊一眼,姬渊笑了一声,打个了胡哨,又击了三声掌。

    三声响落,楚玄看见两侧山壁居然动了,有几块壁石上的白雪扑漱漱地抖落,然后那几处各开了一个大口子,从里面钻出三个人来,一见姬渊就笑着抱怨道,“班主,你终于来了。我们在这装了这么多天石头,你再不来,不冻死也要闷死。”

    “还不快见过成王。”姬渊向他们笑道。

    “参见成王。”那三人顿时面色一肃,立刻过来向着楚玄行礼。楚玄挥挥手示意免礼,他们便恭恭敬敬地立于一旁。

    “你在这藏了什么东西?”楚玄下了马,好奇地走上前,才发现这山坳两边的山壁都经过了伪装,用草木加厚了一层,像个简陋的库仓。因为是依山而建所以当被白雪完全覆盖时根本看不出来。他往其中一个洞口看了一眼,就见里面满满堆着戎狄人常穿的衣服,还有他们惯使的弯刀,数量之多武装个几千人都没有问题。他吃惊又疑惑地转头看向姬渊,“这是?”

    “我在一个月前听说王爷屡攻燕州城不下时,就开始做准备,然后逐渐分批将东西掩人耳目地运来。”姬渊也下了马走到那个洞口边,看着里面所藏之物道,“行军打战,我是一窍不通,不过耍些阴谋诡计,我还是有成算。王爷攻不进这燕州城,何不骗他们出来。”

    楚玄一怔又瞬间露出喜色,就见姬渊转头笑看着他,问道,“不知我这份礼物,王爷用不用得上?”

    “姬渊啊姬渊!”楚玄已然抚掌失笑,“我身边果然是不能没有你,原本我只有六成胜算,如今有了你便又多了两成。”

    “那我再帮王爷多加一成如何。”姬渊又击了击掌,他那三名手下立刻有两人钻进洞中拿出一件制作得非常精致的铠甲来,这铠甲上的每一片甲都打磨得光滑锃亮,头盔上还配着一块银制面具,倘若穿在战场上一定非常醒目。

    “你这又是何意?”楚玄皱着眉头看着那件铠甲。

    姬渊将铠甲接过来,对着楚玄比了比,然后笑,“这是我送给王爷的礼物,不知道王爷是否喜欢?”

    “你送的,我自然喜欢。”楚玄淡淡道。

    “既是如此,那王爷便穿着这身铠甲上战场吧。”姬渊笑道,“这才不枉费了我的一番心意。”

    ***

    因金陵城中如今有两个墨府,且两府同出一源,为了以示区别,众人提及墨家长房时渐渐开始称之为大墨府,而称墨家二房为小墨府。

    大墨府里的众人这半个月来都觉得他们的二小姐墨紫冉变得有些奇怪,从前嚣张跋扈的墨紫冉不知为何突然间就转了性子,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沉默寡言起来。更奇怪的是,她居然每日都很殷勤地到福寿院去伺候墨老夫人,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捶肩按背,简直是把她这十七年来未敬的孝心一次性全孝敬完了。

    要知道,从前墨紫冉除了问安和墨老夫人有事传她,是很少主动踏足福寿院,更别提像如今这般殷勤体贴地伺候墨老夫人。

    墨老夫人也十分惊奇墨紫冉的突然改变,忍不住问墨紫冉莫不是有什么事要求她。

    墨紫冉却是笑着回答说,她就快出嫁了,如今回想起从前发觉自己竟未对墨老夫人好好尽过一日孝心,深感愧疚。自是要趁现在好好弥补。

    墨老夫人不由得就欣慰地感叹,墨紫冉总算是懂事起来,也知道孝顺她了。而且墨紫冉的按摩手法竟是一点都不比蒋兰青差,每日都将她伺候得极为舒坦。她近来总觉得头疼,大夫都说是上了年纪的老年病,每次只有蒋兰青来替她按摩时,她能感觉稍好一些。可蒋兰青已是嫁出去的人,且身份又不怎么光彩,总不好日日传她回来。幸好如今又有了一个墨紫冉。这么想着,墨老夫人倒是有些舍不得墨紫冉这么快就嫁去秦王、府。

    可是又过了没几日,就在墨紫冉临出嫁七天前,墨老夫人竟是突然晕倒,醒来之后整个人都瘫痪在床上,口角歪斜,既不能动,也说不出话。

    墨越青得到消息时,吓了一跳,墨紫冉大婚在即,墨老夫人若是这时候得了急病死了如何了得。那样止是墨紫冉嫁不成楚烈,他还要被迫丁忧。他立刻派人从御医署请了一名御医来看墨老夫人。

    待御医替墨老夫人把完脉后,墨越青特意将人请到了福寿院的小花厅外问话,“我母亲的病情如何?可有性命之危?”

    “老太太是大厥之症,也称之中风。”御医长长地叹了口气,“就目前脉象来看,暂无性命之忧,我可为她开些药调理,但想要治好怕是很难。不过许是下官医术不精,阁老可另请高明试试。”

    “有劳了。”墨越青听见没有性命之忧,顿时松了口气。他向着御医行了礼,又派人送他出去。

    “老爷,你快想想法子救救老太太,就算御医没办法,可天下间名医那么多——”刘妈妈从小花厅的那扇木雕大插屏后转了出来,急急对墨越青道,“哦,对了,二房不是有个丫头医术极好么!老爷不如派人去求求云飞少爷和紫幽小姐。”

    刘妈妈分明是偷听了墨越青方才与那御医的谈话。她忧心墨老夫人,说话就有些不顾身份。

    墨越青背着手转过身看她,刘妈妈比墨老夫人小了十岁,可她那苍老的面相却看起来同墨老夫人差不多。算起来刘妈妈也跟了墨老夫人近二十年,一直忠心耿耿。

    看着眼前这张苍老的脸,墨越青忽然就回想起去年分家的那日,墨老夫人手握佛珠坐在榻上微笑的模样。

    那慈眉善目间隐藏的残忍,他每一次回想起来都会不寒而栗。

    “老爷?”见墨越青盯着自己不说话,刘妈妈忍不住唤了一声。

    “将刘妈妈送到庄子上去,福寿院里的下人通通换掉发卖,连老太太都伺候不好,留着何用!”墨越青冷冷对身边的从人吩咐道。

    “是。”立刻就有两名侍从上前要抓刘妈妈。

    “老爷!你这是要做什么!”刘妈妈大惊失色。

    “堵住她的嘴!”墨越青又道。

    那两名侍从立刻堵了刘妈妈的嘴,刘妈妈不停地吚呜挣扎着,然而角是被毫不无留情地拖了出去。

    看着刘妈妈被拖出老远,墨越青才转身转过花厅里那木雕大插屏,向着墨老夫人的屋子走去。

    福寿院正屋的西次间里,墨老夫人浑身僵直地躺在床上,她没有想到自己昨日还好好同墨紫冉聊着她的婚礼,结果晨起时就突然昏厥,醒来就成了这副模样。她很想听一听御医是如何解释她的病症,是否是有人对她下了毒。

    忽然,她似乎听见刘妈妈在外面惊叫了一声,又归于平静。她心中涌起一阵惊慌,对未知恐惧的惊慌。

    片刻之后,她看见墨越青走了进她的寝室,走近她的床边,低头俯视着她沉默不语。她努力想张口问问他,她的病能否治好,可却是怎么也张不开口,只能发出分辨不清意义的含糊声音。

    墨越青站在墨老夫人床边,俯视了她许久,看见她那歪斜的口角不停有涎津溢出,弄湿了枕头和她已花白的头发。

    这样的墨老夫人多么无力,多么易于掌控。

    “母亲。”墨越青终于缓缓开口,“御医说你的病症是中风,很难治好,但暂无性命之危,可先调养着。”

    中风?墨老夫人一楞,她还以为自己是受人暗害,却没想到居然是中风。她曾见过中风瘫痪在场的人的模样,眼歪口斜,便溺失禁,浑身永远都是一股恶臭,每日被蝇蚊围绕,无人愿意近身。

    难道,她后半辈子就会是那副模样?

    如今她的长子位极人臣,她是二品诰命夫人,十几年前除掉了萧夫人,现在又好不容易除掉了封夫人,她的清福还没享够,怎么能瘫在床上。

    她不甘心!

    她一直都是贪婪的,她年轻时候吃过太多的苦,总想着要在现在补偿回来。这富贵荣华的生活,这首辅之母的尊贵,她如何舍得放手。

    况且,她还没替墨越青物色好续弦的人选。墨越青虽早过不惑,可他是当朝首辅,身份尊贵,再娶一门门第不错的娇妻完全没有问题,早有大把的人家排着队在等着他挑选。她还想着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挑一个可以让她牢牢控制住的人。

    如今她倒下了,这些事谁来做?这个家由谁来当?

    还有,还有小墨府里那两个祸患,她还没除去。

    她还没享的福太多,她还没做的事也太多,她怎就成了现在这副无能为力的模样!

    墨老夫人努力转着眼珠四处看,似是要找什么人。

    “母亲是在找刘妈妈?”墨越青道,“我让人打发她到庄子上去了,她既然照顾不好你,就不配留在你身边。”

    墨老夫人瞪着墨越青,口中吚吚呜呜不知想说些什么。

    “母亲就安心养病吧,莫再操心一些不该操心的事情了。”墨越青并不去猜她到底想说什么,只是如此道。

    然后,他就一脸漠然地转身走出墨老夫人的房间。

    死不了便好,只要死不了,他也就无需为她丁忧。这么半死不活的养着,才不会再生出事端来。

    墨老夫人满心悲愤地躺在床上,她听出墨越青话里的意思,他是就打算放任她这样不管了,他丝毫没有想努力治好她的意愿。

    这便是她的长子,这便是她辛苦拉扯,努力帮衬到现在的长子!

    她看着墨越青的背影在门外一转不见,有泪水自她横纹纵生的眼角划落。她忽然就开始后悔了。

    后悔十多年前,她不该明知她墨越青不顾墨越川的性命也要帮着宁国公府对付英国公时,只因对墨越川为了段氏离家远走心中怀恨,就袖手旁观。

    她那个幼子虽是为了一个女人这般糊涂,可她知道他待她的一颗心一向都是赤诚的。若是墨越川还在,她又怎会临到老了,被墨越青这般对待时却求助无门?

    ***

    夜幕降临,金陵城城南一座不起眼的四合院中,身穿黑色斗蓬的蒋兰青悄悄自后门而入,熟门熟路地绕过后罩房,进了一间亮着灯光的偏厢。

    偏厢里摆着一张圆桌,圆桌上燃着一盏油灯,墨紫幽已经坐在桌边等候多时。见蒋兰青进来,她淡淡道,“你来了。”

    “东西带来了么?”蒋兰青摘下斗蓬的风帽,在桌边坐下,问道。

    墨紫幽从袖囊里取出半个巴掌大的小锦盒,将锦盒放在桌面,推到蒋兰青面前,道,“这物名曰惜落红,是飞萤专门制的,你让她放在那处便可在新婚之夜蒙混过去。”

    然后,她抬眼看着蒋兰青,淡淡问,“为何要这般节外生枝?”

    墨老夫人屡屡向她和墨云飞下手,自然也对他们提防得紧,平日衣食都让刘妈妈再三查过,整个福寿院几乎找不出破绽来让她下手。所以,她才找上了蒋兰青。

    她让飞萤教了蒋兰青一套特殊的推拿手法,长期用此种手法推拿会引起大厥之症,特别是那些心火过旺的老人家,最为容易因中风而瘫痪。

    总要让墨老夫人出点事,大墨府这出大戏她才好继续唱下去。

    而这种方法也只有墨老夫人亲近之人可以用得了,蒋兰青便很合适。只是她没想到,蒋兰青会节外生枝地将墨紫冉给拉下水。

    “这样更有趣不是么?”蒋兰青将小锦盒收入袖囊之中,含笑道,“由他们一手宠爱大的墨紫冉,亲手将他们推入地狱,这多精彩。况且,我到底不住在大墨府里,不可能日日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墨紫冉却可以。由她下手不就比我快上许多。”

    凭什么墨紫冉就能自小受尽万千宠爱,无论做错什么事都有人护着,而她稍犯一点错就要被墨云天厌弃?

    凭什么墨紫冉就可以得偿所愿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成为秦王妃,而她却要受尽墨家利用,被送给一个恶心好色的老头玩弄?

    她不甘心!她承受过的痛苦,也要墨紫冉受着!这是她对墨紫冉屡次羞辱她的最大的报复!

    “你且放心,她已被我哥哥调、教得服服帖帖的,像只巴儿狗一般,让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蒋兰青得意地笑,“再说,她就快要成为秦王、妃了,她敢让天下人知道她不仅**给我哥哥,还谋害了自己的祖母么?她不敢。”

    “那便由你,别玩过火了。要知道这些人精明的很,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墨紫幽语气淡淡,又微微凝眸看着蒋兰青,道,“接下来的事情,你准备好了么。若是你后悔了,替我做到如今这一步想收手也行。”

    剩下的事,一旦做了,她就不会容许蒋兰青后悔。

    “收手?”蒋兰青哧笑一声,满眼都是阴狠之色,“他们这么害我,我便要他们每一个都不好过!反正我这一生已经毁了,我已没有将来。只要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以做到,我就绝不会退缩!”

    “事成之后,你爹便可从西南流放之地回来。”墨紫幽淡淡承诺道,“墨家长房会一败涂地,而你们蒋家只要日后老老实实做人,便少不了好处。”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有的只是利益。蒋家落到今日地步,暗地里少不了她的手笔。可她与蒋家并无大仇,能利用的时候,她也不会舍不得给他们好处。

    “好!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着长房是如何没落,而蒋家一定会活得比他们好!我看他们谁还敢再看不起我的出身!”蒋兰青的笑容带着几许疯狂,似乎她从前所压抑的怨气竟都在现在暴发而出。她又冷看了墨紫幽一眼,问,“你的诡计这般多,未必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对付长房,为何偏偏找上我?”

    “这样更有趣不是么?”墨紫幽缓缓微笑起来,说了与蒋兰青相同的话,“由老太太一手教养大的你,亲手将他们葬送,这出戏才有看头。”

    蒋兰青不笑了,她静静地注视着墨紫幽脸上的笑容,然后道,“从前真是小看你了,你才是那府中最狠一个。”

    “过奖。”墨紫幽淡笑回答。

    蒋兰青沉默地站起身,戴上斗蓬的风帽向门外走。临出门时,她回头看了墨紫幽一眼,就见墨紫幽还坐在那圆桌边,手里正拿着一支细铁签拔着油灯的灯心。摇曳明灭的光晕将她美丽的脸庞映照得明明暗暗,妖妖惑惑,如那幽暗深渊中的吞噬灵魂的鬼魅。

    可这就是她现在所需要的同伴,为了将那些人给她的羞辱与悲哀千百倍地奉还,哪怕要与恶鬼同行,她也不悔。

    她推开门,步入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这一段女主在家里跑主线,男主在外面打副本。。。。。北疆战争这一段是楚玄心态的重大转折,也与后面的剧情关系很大。。。。所以是必须要写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