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烈今日穿了一身亲王衮冕,旒冕前后各垂着五色玉珠串成的九旒, 衮服绣画着龙、山、华虫、火、宗彝、缋、藻、粉米、黼、黻象征皇室尊贵的九章, 高视阔步, 英俊秀颖, 尽显麒凤之采, 惹得一众女眷纷纷赞叹。
唯有墨紫幽神色淡淡, 无动于衷。
看着墨紫幽那淡淡然的眼神,再看她那一身像极了苏雪君的装扮。楚烈并不觉得惊喜,反而心生怒意。他知道她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用这种方式嘲讽着他的可笑,嘲讽着他对苏雪君的求而不得。
她早早便看穿了他,于是每一次她都能成功地利用他对苏雪君的那份执念直刺他心中最不愿视人的软肋。
其实有时候他也会迷惑,墨紫幽的性子与苏雪君全然两样,除了一张脸,她们一点都不像。可也许是苏雪君死去太久,也许是他对墨紫幽同样的求而不得而渐渐也生出了那许多的执念,于是苏雪君与墨紫幽在他心里的模样便渐渐的合二唯一。
他固执地认定苏雪君便是墨紫幽的模样, 墨紫幽便是苏雪君该有的样子。无论是刚烈不屈也好,桀骜不驯也罢,她们二人在他心里已早成了一个人,那个他心心念念,始终不愿意放手的人。
在合卺礼后,已换下衮冕的楚烈从新房出来未急着去宴席上待客却是四处找着不在女眷席上的墨紫幽。
他是在王府后院的一座极为偏僻清雅的小院里找到她的。
那座小院被几丛四季常青的修竹掩映,院墙上爬满了初冬已殷红渐枯的爬山虎, 庭院里自院门至正屋用打磨得光滑明亮的青色小石铺就了一条小道,小道两旁种满了两季玉兰,还有几朵秋末迟开的大朵白玉兰花静静绽放在枝头,那花间的疲态,仿佛随时都会凋零成泥。
墨紫幽就站在这座院子中,背对着院门,背对着他。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淡淡的余晖洒在她的淡蓝色的背影上,将她整个人都染上一种飘渺的朦胧,亦真亦幻,恍若梦境。
这梦境,他梦见过很多次,然而每一次那道倩影都在他触手可及之时消失成泡影,没有一次她如这般始终站在那里。
刹那间,楚烈有些恍惚,竟是一时不能分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你在做什么?”他梦魇一般地走进去,轻声问她。
“在等你啊。”那倩影叹息一般地回答。
“等我?”楚烈心头一跳,竟更有了一种身在梦中的感觉,那道倩影从未用过这般柔软的声音同他说过话。他顿时就失了从容,极快地步向她身后。
那倩影却似嘲带讽地淡淡道,“秦王你这般费尽心思请我来,总不会没有下文吧?”
霎时梦醒。
他停住脚,就听墨紫幽有几分不耐烦地道,“可你这秦王、府里未免太过安静了一点。”
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平静得实在诡异。
“你真是多虑了,”楚烈微笑了起来,“我怎会在自己大婚之日闹事?我是真心诚意请你来观礼的。”
“是么?”墨紫幽缓缓回过身,用她那双清冷的眼眸看他,淡染的双唇溢着一抹笑,道,“那么,我也是真心诚意地祝福秦王与王妃,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楚烈不笑了,他不笑时的神情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
“墨紫幽,今天这一切本可属于你。”他道。
“秦王就别说笑了,”墨紫幽漫不经心道,“你我皆知,这是假话。”
倘若这便是他今天逼着她来的目的,那实在有些可笑。
楚烈沉默地凝视她许久,复又露出笑容,极是温柔地问她,“你喜欢这座院子么?”
墨紫幽稍稍抬头四顾,目光拂过正屋那纤尘不染的窗棂,院墙外那郁郁葱葱的修竹,拂过小道上那一颗颗光亮的青石,拂过庭院里那一株株玉兰花树——
这是苏雪君生前最喜欢的花,
前世,她进秦王、府时住的便是这院子,这里的一切,她都极为熟悉。那时她以为这院子是特意为她收拾的,却原来这院子早在她进秦王、府之前就一直在这里,每日被人精心打理着,仿佛在等待某个人随时成为它的主人。
为何楚烈要准备着这么一座院子?墨紫幽想,这院子因何而在?这院子里有什么?
楚烈道,“你终有一天会住进这个院子。”
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他虽然为接近墨紫幽,但一直在留意着小墨府的动静。他让人悄悄观察记录着小墨府的一切,记录小墨府里购进了什么食材,购进了何种衣料。然后他便会看着呈送来的记录,想象着她享用着那些美食,想象着她用那些衣料制了新衣,穿在身上。
他控制不住自己这扭曲而疯狂的行为,在触碰不到她的时候,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感受她。
但是,他也就知道楚玄时常出入小墨府之事。
这让他觉得嫉妒,他从小到大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似乎总在嫉妒着,嫉妒楚玄,嫉妒楚卓然,嫉妒楚玉,嫉妒楚宣,甚至就连深得皇上宠爱的那个戏子姬渊都令他嫉妒。
他们总能轻而易举拥有他求而不得的东西,他们总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他费尽心思才能得到的东西。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
他看着墨紫幽,道,“成王是赢不了我的。”
“是么。”墨紫幽微微眯起了眼看着楚烈,楚烈似乎永远都这般自信满满。无论他人如何破坏他的计划,无论他人如何将他一次次的击倒,他总能找到机会再站起来。
有时候,她觉得,她与姬渊都很擅长布局,楚烈却擅长张网。他用他前二十几年的默默无闻而无孔不入地布下了一张张大网,毁了一个还有一个。
所以仅仅是毁掉墨越青还不够,墨越青只是宁国公府放在朝中的傀儡罢了。最重要的是除掉宁国公,只有除掉他,才能真正地除掉楚烈。否则就算他们将他击倒,只怕他也很快就能如从前那般借着宁国公府站起来。
只是他们准备了这般久,却还差一个宁国公与西狼人勾结的确实证据。
韩忠将封老太爷收集的那些证据和那批柴胡的运送路线呈给皇上,皇上却也只是让他查,查出确实的证据来才能定宁国公的罪。否则一切便都只是捕风捉影,别有用心。
韩忠与宁国公不合之事,皇上并非不知。
既然宁国公府这里不好下手,他们便只能从西狼那里下手。现在也只能寄望着赫泰王子动作能够快一点。
“那秦王记得将这院子里的玉兰花全拔了。”墨紫幽淡淡笑了。
楚烈一怔,墨紫幽已绕过他向院外走,“苏雪君喜欢的,我并不喜欢。”
他控制不住地猛回身,伸手要去抓她披风那飞扬而起的衣袖——
突然,院门外探出了一张秀美妍丽的鹅蛋脸,看见他们露出惊喜又有略微羞涩的神情,道,“那,那个,不好意思,我迷路了。”
却是东乡侯次女薛玉,她无意间走到了这里,正走不出去时却听见了这里有人说话,于是便过来求助。
楚烈刚刚握住那片衣袖的手一僵,那片衣袖又缓缓从他掌心滑落,跟随着它的主人飘然离去。
“那薛二小姐便随我出去吧。”墨紫幽走出院子,对薛玉笑道。
“可是秦王,他……”薛玉有些犹豫地看了还站在院中的楚烈一眼。
“秦王要陪秦王妃,我们还是别耽误了他们的洞房花烛。”墨紫幽拉起薛玉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带走。
薛玉一脸懵懂地被墨紫幽拉着离开,走出一段,她才小小声欲言又止道,“宴席上大家都在说你——”
“说我什么?”墨紫幽边走边含笑问她。
“嗯,说你,说你和秦王……”薛玉羞红了脸。
墨紫幽与楚玄,还有西狼王子赫泰的那点旧事简直是尽人皆知,今日她未去大墨府赴宴,却到了这□□来自是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她便是听烦了那些议论才离开宴席的。
不过今天秦王、府里的宁和,还真出乎她的意料,她原还提防着楚烈会在秦王、府里给她下套,结果他居然什么也没做,当真就是请她来观礼的。
他希望她在这场婚礼上看见什么?看见墨紫冉的荣华富贵,看见秦王妃的风光无限?想要向她炫耀这一切?
莫非他认为她看见这些会后悔,会妒嫉?
墨紫幽忍不住在心中发笑,楚烈这种优越感,全因他没看见自己头上那顶绿油油的帽子。
看见他今日这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模样,她都忍不住要同情他了。
她的确是真心诚意地祝福他与墨紫冉“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那个,墨小姐,你近来有成王的消息么?”薛玉忽然小声问道,楚玄近来常出入小墨府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他刻意不掩饰自己与墨家二房的亲近,仿佛是在告诉所有人莫要以为墨紫幽和墨云飞姐弟俩与墨家长房决裂了便好欺负,他就是他们的靠山。
“薛二小姐,东乡侯可是有意为你与宁国公世子议亲呢。”墨紫幽偏头看她一眼,淡笑着提醒道,“这样的话,你莫要随意问人才好。”
薛玉顿时不好意思地向着墨紫幽吐了吐舌头。
远远的,已可看见宴客的花园,忽然却有一个丫环找过来对墨紫幽道,“墨小姐,外门有一个叫飞萤的姑娘自称是你的丫环,说天冷了要给你送手炉。门房让进来问问,是你的丫环么?”
也不怪门房谨慎,一则今日楚烈大婚,若是不小心放了居心叵测之辈进来毁坏了婚礼,他担待不起。二则,天气也还未冷到非要用手炉的程度。
“是我的丫环。”墨紫幽点点头,她的确吩咐过飞萤,若是有急事找她便说要给她送手炉。她松开了薛玉的手,道,“我过去看看吧。”
“好,方才多谢你带路。”薛玉向她笑笑,便蹦蹦跳跳地往宴席方向走去。
墨紫幽失笑地看着她活泼的背影,薛玉的性子温驯天真,与她那个死去的长姐薛颖真是半点不相像。只是,墨紫幽至今都未想起来,薛玉前世后来如何了,不过一定不是嫁给萧镜之。
今生太多事都因她与姬渊的重生而打乱了。
目送薛玉走远,墨紫幽便跟着那个丫环去了王座正门,果然看见飞萤拿着个紫金小手炉站在小墨府的马车旁等着她。
“出什么事了?”墨紫幽走出去接过飞萤手里的紫金小手炉,低声问她。
“小姐,有件怪事。”飞萤凑近她的耳边,压低声音道。
“什么怪事?”墨紫幽微微蹙眉。
“萧朔之公子今日回金陵城了。”飞萤回答。
墨紫幽一怔,萧朔之被宁国公夫人丢去西南军营里一历练就是两年多,她还真是许久未听见这个名字了。她又皱了皱眉,“他回来就回来吧,这算什么怪事?”
“怪就怪在,他是悄悄回来的,没有回宁国公府,一直乔装改扮藏在客栈里。”飞萤瞪着眼睛道,“恰好那间客栈是小姐你的产业才被我们的人知道了。”
“许是西南军营里太苦,他私逃回来的,怕被他大哥和他母亲教训才躲在客栈不敢回家。”墨紫幽淡淡分析道,按萧朔之从前的性子这挺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可问题是,我们的人暗中跟着他,发现他悄悄去了苏家旧宅外转了好几圈,像是想偷偷溜进去,他还让客栈小二帮他上街买了根花锄。”飞萤贴在墨紫幽耳边,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夸张地挤眉弄眼道,“小姐,你说会不会是他知道了苏雪君的尸骨就埋在苏家旧宅里,所以想半夜去偷偷挖出来?”
“胡说八道什么,有用花锄挖尸体的么?”墨紫幽哭笑不得,但萧朔之的行为的确透着诡异。她犹豫了一下,转身上了马车,向飞萤交待道,“让我们的人继续跟着他,若他有异动立刻向我禀报。”
“小姐这是要回府么?”飞萤也跟着爬上马车。
“不,”墨紫幽冲她竖起右手食指摇了摇,笑道,“我们去守株待兔。”
***
夜已深了,初冬的寒风呼啸着穿过苏宅里那座破败空旷的绣楼,绣楼歪斜欲坠的门扇在寒风中拍打着门框,门框上朱红的老漆扑漱漱地剥落,屋中画檐上的蛛网如飞絮般被寒风吹得纷扬而起,又飘零而落。
月光穿过苏雪君生前的书房那早已没有窗页的窗子,打墙上那幅画像上,这画像在这终年的风尘侵蚀下越发的老旧,整幅画都已泛黄,灰蒙蒙的尘埃与蛛网在画上盖了一层又一罢,却也依旧不能完全掩盖画上女子的绝世风姿。
萧朔之穿了一身布衣短褐手拿一根小花锄静静立于画像前,微仰着头凝视着画像上那身穿天青色襦裙,翩然似仙的女子。他的面容较之两年前成熟了许多,就连他那从前单率真的双眼似乎也因西南的风霜染上了些许复杂。
他缓缓伸出手,扫去画像上的尘埃与蛛网,借着月光看着画像上女子美丽的脸,他的眼眶渐渐开始潮湿,这是他少年时执著至今的恋慕啊。他低下头,手按在画像上,有几分痛苦呢喃,“雪君姐姐……雪君姐姐……”
许久之后,他抬起头,最后恋恋不舍地再看一眼画像上那女子永铭在他心中的容颜,收回手,拿着花锄转身下了绣楼。
绣楼外,那株青松越发的高大繁茂,他站在树下仰起脸,看着那几乎遮蔽住三分之一庭院的树冠,恍惚回忆起九年头这株青松的模样,那时这株青松还没有现在一半高,他几次躲在上面想吓唬苏雪君,都被她发现了。
回想起那些少年时的好时光,萧朔之的唇边浮起了一抹微笑,可那抹微笑很快就淡了,如同他黯淡的双眼一般透着一种凄意。
他转身,拿着花锄离开了绣楼,一路穿过绣楼周围环绕的回廊,穿过荒草丛生,凄凉阴森的花园,走到苏宅一个偏僻的角落。他站在那角落里,垂首盯着地面像是努力回忆着什么,然后找了一个方位用花锄挖了下去。
初冬天干物燥,且这花园将近九年无人打理,地面早硬得如同石块。幸而他在西南从军这两年里,没少被宁国公扔去校场操练,倒也连出一身蛮力来。
寒风过境,四周丛生枯黄的荒草与几株常青乔木被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影影幢幢,如鬼影幽魅张牙舞爪地袭来。到处是阴森森的幽暗,时而有不知何物发出的幽鸣让人心生不安。
十月十六的月光洒落在苏宅,洒在萧朔之那充满着隐忍的脸上,他挥舞着花锄,一锄一锄地挖了下去。他挖了很久,挖得很深。
突然,他手中的花锄似乎敲到了一物,发出一声金属才有的嗡响。
那声嗡响,似沉夜钟鸣,猛地敲击在他心中。他怔在那里,呆看着自己手中的花锄,似是有些害怕自己挖到的那样东西。
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扔掉花锄,带着一脸决然之色将手伸向被他挖出的那个深洞里。
“你在做什么?”
一把清冷的声音在这幽幽寒夜里响起。
萧朔之一惊,抬头看见迎面不远处有一道绰约的倩影缓缓向这里走来。
那倩影摇曳生姿,步履翩然,一身宽大的披风在月光中是幽幽的灰蓝。夜风卷过,卷得那幽幽灰蓝鼓舞飞扬,飘飘荡荡,似鬼似魅。
那倩影有着一张美丽的脸,脸上的妆容在因月光的染就更显寡淡,唯有额间那一抹殷红艳丽得宛若血染,衬得她那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似乎蕴满了无数幽怨,直直逼视着他。
这是一张他无比熟悉,魂牵梦萦,与那幅画像上女子一模一样的脸。
“雪,雪君……”萧朔之瞪着那仿佛黄泉幽魂般突然出现的魅影,一下子脸色苍白地向后跌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墨紫幽慢慢走近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走到那个被他挖出的地洞前。银白的月光瞬间落满了她美丽的脸庞,映得她那双眼眸与这天上的明月一般冷冷幽幽。
“……紫幽表妹。”萧朔之这才认出她来。
终究还是不一样的,苏雪君没有这般冷锐逼人的眼神。
墨紫幽看他一眼,蹲身弯腰,伸手欲去拿地上那洞中被萧朔之挖到之物。
“别动!”萧朔之无比紧张地大叫一声,像是猛然间惊醒一般从地上跳了起来,冲着墨紫幽大喊,“你别动!”
墨紫幽并不理他,继续蹲下身,弯腰伸手进洞中。
“我让你别动!”萧朔之警告地大喊,面容因一瞬间的激动而扭曲,竟是拔出袖里藏着的匕首指向墨紫幽,神情里透出几许狠厉来。“我让你别动!听见没有!”
那匕首的冷锋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寒光。
墨紫幽淡淡看了那柄匕首一眼,嗤笑一声,依旧将洞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却是一个上着把小铜锁的小紫金盒。
墨紫幽伸手拧了拧那把小锁,因拧不开而微微皱眉。她又不客气地拿起被萧朔之扔在一边的花锄,将紫金盒放在地上,举起花锄就要敲下去——
“不许打开!你放下!”萧朔之的神情充满着恐惧,脸上神情隐隐透着一种疯狂的扭曲,他拿着那柄匕首有几分外强中干地威胁着墨紫幽。“不然我就,我就——”
“就如何?”墨紫幽语气淡淡地问他,手上的花锄已又狠又准地敲了下去。
只听铛地一声,小铜锁一下便被敲坏,墨紫幽俯身将紫金盒拿起来,拆掉坏掉的铜锁,就要打开——
“不要看!”萧朔之拿着匕首指着墨紫幽大喊,浑身开始因战栗而颤抖。
墨紫幽已然打开紫金盒,看见里面是一块卷起来的极旧的羊皮。她将羊皮拿出来,扔掉紫金盒,就要将羊皮展开——
“不要看!紫幽,我求你——”萧朔之目呲欲裂地瞪着墨紫幽手中那块的羊皮,整个人抖得厉害,仿佛那块羊皮上有什么将会毁灭他的东西,让他惶恐至此,下一瞬间便会崩溃。
墨紫幽沉默地看了萧朔之一眼,展开了那块羊皮。
倘若萧朔之以平常的姿态衰求她别看这东西,她也许还会答应。可他这般方寸大乱,甚至拿着匕首威胁她,她就非看不可了。
可当墨紫幽展开那块羊皮的一刹,萧朔之那几欲崩溃的战栗停止了,就如同一直拼命压抑着隐藏的秘密在被揭露的一瞬间,因为无可挽回而终于得到解脱。
他静静看着墨紫幽,墨紫幽正垂着眼看着手中那块羊皮,她的神色很淡,淡得完全看不出那羊皮纸上有什么。他麻木一般地问她,“上面写了什么?”
“你不知道?”墨紫幽淡淡抬眼反问他。
“我埋这东西时,并不认得西狼文字。”他平静地回答。
那块羊皮上的确是西狼文字,那形状奇异的字体的黑色因岁月历久而稍显模糊,甚至还因长久埋于地下而生出了霉斑。
“所以,你现在是来确定这上面的内容的,还是来销毁证据的。”墨紫幽问。
“上面写了什么?”萧朔之没有回答,却是仿佛要确定什么一般,又麻木地问了一遍。
“这是西狼王写给你爹的信,”墨紫幽语气平静得不可思议,“十年前,西狼因大旱闹了一场饥荒,魏梁两国借机以借粮为代价威胁西狼。西狼王以十七年前你爹曾与他密谋,设计埋伏英国公世子萧决与十万西南大军,导致他们全军覆没之事来威胁你爹,让他偷偷在大魏大量收购粮食运往西狼解一时之围,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资本与魏梁两国谈判。”
萧朔之怔怔听着,如梦呓一般喃喃问她,“为何你一点都不惊讶?”
他却是如遭雷击一般,他与堂兄萧望之感情极好,从小萧望之就处处护着他,教导他。他一直同情萧望之年幼失怙,后又失恃。却不想,原来萧望之的父亲是被他父亲害死的。还有那西南十万将士的英魂,是否还徘徊在那战场上抱冤不能瞑目。
墨紫幽没有回答,一切果然与姬渊推测的一模一样,十七年前那场西南军的大败果真是宁国公的手笔。他们一直在找宁国公与西狼勾结的确实的证据,想不到现在这证据却是被萧朔之送到了她的手上。她问,“为何这东西会在苏家旧宅里?”
萧朔之像是被刺中一般,浑身猛颤了一下,他缄默许久,才哑着嗓音回答,“当年,当年成王和我姐姐正要操办婚事。恰逢我爹回京述职,皇上便恩典让他等到成王与我姐姐大婚之后再回西南。我爹不在事,从无人约束于我,可他一回来,便处处对我看不过眼,每日非斥即骂。有一日,我便躲在他的书房里想吓他一吓——”
那时,他年不过十三岁,天真贪玩,胆子颇大。宁国公常年不在家,萧镜之也常有公务在身,老宋国公夫人向来宠着她,宁国公夫人管不住他,他便养出了无法无天的性子,就没他不敢做的事,几乎可以将整个宁国公府掀过来。
哪想到,宁国公一回来好日子便没了,处处约束着他不说,还时不时就对他连骂带罚。他从前嚣张惯了,胆子一向够肥,就想小小报复宁国公一下。
那日,他躲在宁国公书房做隔断的博古架后面,听见有宁国公的亲信来禀报说有人送了封信给宁国公。他矮着身子悄悄透过博古架看出去,就看见宁国公正拿看着一块有些奇怪的羊皮看了片刻,然后愤怒地猛将羊皮扔在书案上,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似乎那块羊皮上写了什么不可容忍之事一般。
恰在此时,墨越青来拜访宁国公,宁国公还来不及处理掉那块羊皮便只能找个角落随便一塞,就让人将墨越青请进来。宁国公与墨越青相谈甚久,具体谈的是什么,萧朔之的记忆已经模糊。他只记得自己在宁国公送墨越青出去时,悄悄将那块羊皮偷拿出来看。可他怎么也看不懂那上面的文字。
然后,他想到了苏雪君,那个他自九岁时起就恋慕的女子。那女子玉色天然,惊才绝艳,自她十三岁时在花朝宴上一舞倾城之后,他便一直恋慕着她。
他与她相差了四岁,是以无论他如何纠缠于她,她都只将他当做一个孩子看待。而他那时年少,少年人总是喜欢用挑衅的方式吸引倾慕的女子的注意。他便开始处处找她麻烦,找出各种难题来考她学识,刁难于她,想让她出糗。仿佛只要他成功了,那高高在上的仙女便会跌落凡尘与他比肩。
只可惜,偏偏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且博古通今还通晓各种文字。他根本难不住她,更别说与她比肩。
但他不气馁,依旧这么纠缠着她,一缠便是四年。
四年的时光让她变得越发的美丽,而他也褪去稚气长成了略显青涩的少年。这四年里他抽条似的长个,已高出她许多。这让他感觉很好,感觉自己离她越来越近。他对她的感情半点未被时间消磨反而越来越深刻,越发地不愿放弃。
在她十六岁那年,皇上突然给她与云王楚卓然赐了婚。得到消息的他,伤心地喝得酩酊大醉,偷了他大哥萧镜之的剑,打上云王府去找楚卓然单挑,当然他被楚卓然轻轻松松地打了出来。
可他依旧不气馁,他坚信,只要她一日未嫁,他便仍有机会。于是,他的日常生活除了想出各种刁钻的主意为难她,就是一次次打上云王府去挑战楚卓然,然后再被楚卓然打出来。
所以,当他拿到那块他看不懂的羊皮时,第一件想到的便是拿去为难苏雪君。
他怕撞见宁国公,就没敢走正门,而是从书房的窗户爬了出去,书房外的守卫知他是家里的小霸王,无人敢拦他,他便带着那块羊皮大摇大摆地出了宁国公府,去了苏宅。
谁承想,当他满心兴奋地进了苏宅,一路赶往苏雪君的绣楼时,却是在半路的琉璃亭里看见了苏雪君。她正与楚卓然并肩坐在一起,满脸幸福地倚在楚卓然怀里。
他隐隐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声,他们正在讨论着他们的未来。他听见她用她那清甜的嗓音说,苏阁老已点,等楚玄与萧书玉的婚事过后,便可开始操办他们二人的婚事。
她说这些话时,微仰着头看着楚卓然,她那如天鹅颈项一般修长的脖子被阳光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满眼,满脸,皆是甜蜜幸福的微笑。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姿态,他竟从不知道,性烈如她也会有那般小女子的姿态,仿佛在楚卓然面前,她便从那刚烈如火的女子化作了多情缠绵的柔水。
那一瞬间,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痛,感觉到了他与楚卓然之间的差距,感觉到了他与苏雪君之间的距离。
他似游魂一般揣着那块羊皮在苏府里徘徊,最后却仍是到了苏雪君的绣楼之中。他在她的书房里枯坐了许久,一直盯着萧贵妃赠她的那幅画像看,直到她回来。
她是与楚卓然一起回来的,见到他,她便含笑问他,有何事。
那时,他看着她脸上的笑,清晰地察觉出了她面对他时的笑容与面对楚卓然时的不同。他突然之间就失去了刁难她的**。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她书房的博古架上放着一个小紫金盒,那盒子上面还挂着一把铜锁,制作得极是精致。他莫名便开口让她将那紫金盒子送给他,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带着那个紫金盒离开了她的绣楼。
他将那块羊皮放进了紫金盒中,向打理园子的仆人要了一把小花锄,找了一处草木掩盖偏僻的地方,如同想要埋藏到什么一般,伤心地将那紫金盒深深地埋入地下。
之后,他回到宁国公府时,果然被他爹逮着追问那块羊皮的下落。他便随口骗宁国公说带去苏家玩时弄丢了。
当时,宁国公的脸色一瞬间阴沉的可怕,简直就像下一刻便会掐死他一般。
他骇了一跳,连忙问宁国公那羊皮是什么东西,不然他回头去苏家找找。
宁国公却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态,先是问他有没有给别人看过,他见宁国公先前神情如此可怕,自然是说没有。然后宁国又细细追问他在苏家里曾去过哪几处地方,最后让他不要在意,但以后不得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便让他走了。
见宁国公如此,他也就未再将那件事挂在心上——
说到最末,萧朔之已是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上,号啕痛哭起来。
墨紫幽沉默地听着,宁国公怎么可能让他回头去找?他一去找动静那么大,岂非就让苏家人发现那块羊皮。况且就算东西真的找了回来,可那东西只要进过苏家,就难保万一。宁国公是不会放心的。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只要有一点威胁存在,小人之心便会将此无限放大,假设出无数种可能来。然后每日惶惶不安,不将那威胁连根拔除誓不罢休。
他们早猜到了宁国公突然对付苏家的原因,却未料到真相竟是这般阴差阳错。
“你为何会突然想起这块羊皮?”墨紫幽问他。
“我,我前些天在西南时,无意间在我爹书房里看见他写给西狼人的信——”萧朔之抱着头,痛苦地哽咽道。
他在西南的两年里已学会了西狼语,他看见宁国公在那封信上说,他会伪造一封苏暮言的信,让西狼王配合他构陷成王楚玄。
他虽然天真率性,但也绝非傻子,更何况两年的军营生活已让他学会了什么叫尔虞我诈。他看见苏暮言三个字时瞬间便想到了苏家一案,然后联想到了许多事情,比如他许多年前埋下的那块羊皮。
所以,他匆忙地从西南赶了回来,强忍着内心的惶恐和绝望到这苏宅来做一次确认——
果然,苏家一百多口人的性命,他深爱的女子,是被他年少时的一次任性妄为害死的!
萧朔之伏在地上全身颤抖地流着泪,为何会是如此,为何真相竟是这般残忍。为何偏偏他的父亲,为何偏偏是他!
“我问你,你当年在去苏家的路上可曾遇见过别人?”墨紫幽冷声问道,以宁国公行事之谨慎,怎会让楚烈发现他欲对付苏家之事。
“我,我遇见了秦王。”萧朔之一脸茫然抬头看着墨紫幽,“我当时请他帮忙看了一下,但是他说他也看不懂,还说连他都看不懂,我一定可以难住苏雪君,让我快去找她。”
墨紫幽长长叹息一声,果真是处处皆有楚烈的影子。
她猜测,当年楚烈遇上了萧朔之窥破了宁国公的秘密,便想让萧朔之傻傻将此事捅给苏阁老,便可毁了宁国公府,毁了楚玄一个强大的妻族,甚至让两家自相残杀。
可后来,他见苏阁老居然毫无动静,像是没察觉宁国公的秘密一般,便又转而留意起宁国公,希望有机可乘。
果然让他等到了机会。
他一直在织着网,那网弥天盖地,无处不在,只要稍有动静,他便会伺机出动,为自己图谋利益。
宁国公府,苏家,隐太子一党张政一家,都不过是他玩弄在手中的棋子。他在多年以前就布下的这个局里,将所有人都网了进去,毁了苏家,毁了楚玄,也算是间接毁了苏阁老开创的盛世。
“这东西,我要带走。”墨紫幽缓缓将那块羊皮捏在手里。
“不,不行!”萧朔之像是被她的话烫着一般,又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他再次拿着那把匕首,指着墨紫幽,惶恐不安地摇头,“不,你不能拿走!”
这东西一旦见光,宁国公府便毁了。
“苏家一百多口人,英国公世子和西南十万将士的性命——”墨紫幽看着萧朔之,摇摇头道,“表哥,你可知,我爹也死在了十七年前那场战事里——”
萧朔之握着匕首的手猛地一抖,脸上露出无比痛苦挣扎之色。
“表哥,只要我活着,这东西我便会带走。”墨紫幽目光柔和地看着萧朔之,道,“若要阻止我,你现在就用那把匕首杀了我。否则——”
萧朔之握着匕首的手又是一抖,他死死地瞪着墨紫幽,全身再次因内心激烈挣扎而战栗。
那是宁国公府,那是他的家,那是他的亲人,那是他的父亲!
若是他今日让墨紫幽带走了这块羊皮便等同于他将亲手毁灭这一切,他如何承受得起!
他握紧匕首,咬牙努力想地向前踏上一步,可那一步似乎就耗尽他全身的力气却不能完成。
他流着泪摇头,“紫幽,莫要逼我。”
“我没有逼你,”墨紫幽轻轻摇头,“是萧决和十万西南将士在逼你,是苏家一百多口人在逼你,是你自己的良心在逼你。”
她问,“表哥,你还爱苏雪君么?”
爱,如何不爱。就算现在他这般痛苦,他也还是深深地爱着她。
萧朔之望着墨紫幽的那张脸,那张脸如此美丽,如此熟悉,就连那发间的两支白玉簪都与许多年前那个美好的女子那么相似。
寒风透骨,吹得她衣袂纷飞,月光朦胧,映得她面容幽怨。
一瞬间,她的脸与记忆之中那张脸重叠,一起用那双剔透的眸子,静静地,幽幽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了断。
十月十六的冷风狂乱地肆虐在他们之间,带起尘嚣落叶纷飞不绝。整座苏宅一片冷寂,只余这初冬寒夜的枯草娑娑怨怨。
他们在这片冷寂之中,沉默地对峙了许久。
墨紫幽始终静立不语,萧朔之想要向前迈出的那只脚几次抬起,又几次放下。
终究,他狂叫一声,猛地掷下自己手中的匕首,转身狂奔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 肥,其实苏家与宁国公府的恩怨就是一场阴差阳错。因为宁国公自己的小人之心而下了狠手。。苏家因为毫不知情而措手不及。。。。
话说你们咋滴会认为女主会想不开,在男主和成王都不在的时候跑去单挑楚烈。。。。她只要去看他怎么欢快地戴着绿帽子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