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常常哭。想念父亲了,她要哭。觉得一家人可怜了,她要哭。干活累了,她要哭。家里缺吃少穿了,她要哭。受人欺负了,她要哭。人生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更能触动她敏感柔弱女人的心。母亲在父亲死后成了多愁善感,动不动就哭的人。她常对来劝她的亲戚邻居们说:“让我哭会吧,哭会心里就好受多了,不哭心里怎么也堵得慌。”我还记得她的一句话:“哪里都有我掉的泪!”
人一生中忘记了多少东西啊,能回忆起的也就是一小部分。母亲的哭也是这样,现在回想起来,有印象的也就那么几次。我们小时候过年,没有麦子面包水饺,只能吃地瓜面的黑饺子。母亲想想一年到头,365天里一次白面也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吃上,实在是穷啊!母亲在寒冬的夜里睡不着觉,越思想越觉得可怜,止不住地哭了起来。越哭声音越响,惊醒了我们六个小孩子,我们也跟着哭了起来,一家大小七口人都在哭,一直到天明。我记得我的枕头都湿透了。
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几个伙伴去火石岭割草。看到岭上地头的枣树上结满了已经成熟了的枣子,我们几个就打掉了一些,结果被生产队看坡(看庄稼和枣不被人偷)的李家二叔发现了。他押着我们几个去了队里的牛场。把我们偷打的枣在路旁展示给队里的行人看。生产队的几个干部商量,最后罚我们每个人家里几十斤地瓜干。这种罚惹哭了母亲。她觉得不就是小孩子吃几个枣嘛,二队有几千几万棵枣树,枣多得是,这样处罚太重。如果是换了李家自己的孩子或者村里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就不会被抓了。这是欺负人。李家男人没几个好东西,母亲说,他们脾气瞎,坏心眼多,劣迹斑斑。用母亲的话说,没几个好熊。
还有弟弟掉进水沟的那一次。那一年深秋的晚上,母亲和两个姐姐与生产队里的其他人家一样在野外地瓜地里切地瓜。我们小弟兄四个被她们放在她们附近睡觉。弟弟睡醒后可能乱爬乱动了。母亲听见了扑通一声,接着是弟弟的哭声。母亲就赶紧跑过去,发现弟弟躺在水沟中。母亲急忙下了水沟,抱起浑身湿透的弟弟。边哭边往家走,几千斤队里分给的地瓜和工具都仍在野外。姐姐带领着我们,也跟着母亲回家。“到了家里又哭了一家子人家。”母亲后来对长大懂事的我们说,“东西都扔在地里了,俺小儿差点淹死,谁还顾它们。“
大舅是个残疾人,一只手从手脖那里弯下来,勾勾着,一只腿在走路时候要一拉一拉的。他和母亲小时候跟着改嫁的姥姥从五里外的西铺村来到立山。大舅这种情况当然不可能有女人愿意跟他。记得他一直一个人住在一间路旁一个水坑边的一间土坯屋里。那虽然是一间,也是个独立的房子。离二舅家很近,就隔着一条路。大舅干活手脚不随活,可是眼睛耳朵正常。就找了一个给他们一生产队看山看坡的活。虽然我们国家那时候很穷,家家这样,可是我还是觉得大舅做饭简单。他经常做饭不炒菜。那时侯农民吃一次豆腐就是改善生活。鱼和肉很难见。大舅如果吃豆腐,就用铲子切成块,放进汤锅里。他的衣服也不常洗,穿在身上发着亮。“一个苦人。”母亲常这样说大舅。
我记得自己在十岁左右的时候端着一碗饭菜,穿过长长的曲折的街道给大舅送去的情景。如果我们家在过节过年的时候包了水饺,不管是地瓜面做的黑饺子还是麦子面做的白饺子,母亲总派我们端上一碗送给大舅吃。大舅也常来我们家,来了就在我们家吃了。母亲不让他回去再做饭。
大舅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死的。死的时候才五十多岁。他死之前的那两年患上了一种经常抽风的疾病。发病时就是一下子倒在地上,手脚僵硬,口吐白沫。记得是大哥告诉我大舅的死讯的。那时候大哥从高中毕了业,在县城建筑公司干活。那时候农村人都在种地。去建筑队干活也算难得的除了地里庄稼收成之外挣点钱的机会,不少人甚至认为这也算出了农村这也行。大哥到了我的宿舍,对我说:“咱大舅死了!”我很难过。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就想:母亲不知道又怎么难过的哭了!
“哭得我也眼泪哗哗地淌。”邻居家一个妇女后来对我母亲说。她说她就是不能听我母亲哭。大概是太情真意切。有生者对死者的爱。有对自己生活的绝望。是哭死者,也是哭自己。是哭死者的死亡,也是哭大家的一生,一生穷苦艰难的命运和生活。
后来中国改革开放,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我们姊妹六个也都长大成人。两个姐姐早就嫁人。我考上了大学,成了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两个哥哥和弟弟都结婚生子。母亲感觉也越来越好。但是就是孩子大了,要定亲,要给人家彩礼,要盖房子,要结婚。还要供养一个大学生。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六个孩子拉扯大,大了又到了需要钱的时候了。真是有喜有忧。母亲省吃俭用,东借西借。总算给我们弟兄四个每个人盖了三大间石头到顶瓦到顶的新房子,操办着给他们办了婚礼,嫁走了两个姐姐,供我大学毕了业。母亲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能做到这些真是个功劳。也操心操苦了,受了不少难为。
到了给最小的孩子分家分开过的时候,母亲又大哭了一场。我们弟兄几个在她面前着急,不知道她为什么又哭。是给至爱的最小的儿子分开家自己觉得难过吗?还是觉得把因为给四弟盖房子和结婚借的钱欠的账都留给了自己?一个年老的,现在剩下自己一个人过的母亲?我们没有问,母亲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