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中人”夏无心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着实呆愣了一番,“除去你以外,我哪有别的意中人。”
宋逾白没说话, 只抬着一双眼,清潭无波地瞧她。
“我真的没有”夏无心连忙摆手,后背却一阵汗湿,不禁想起梦里那女子。
在没弄清那人是不是宋逾白之前,还是不告诉她为好,夏无心暗暗想, 随后岔开话题“先生可否详细描述一番, 我是怎么个痴傻模样”
这招有效,宋逾白闻言, 柔柔将杯子放下,思忖了会儿, 才开口“浑身煞气,力大无穷, 刀枪不入。”
夏无心心虚地摸了摸下巴, 这三个词, 听着就不像正派。
“东逢上仙,可曾对你谈过身世”宋逾白问。
夏无心摇头道“我问过多次,他只会凶我。我猜是什么天煞孤星的命格罢, 所以我爹才对我严加防范。”
真是如此吗宋逾白微微颔首,将玉指放在鼻尖, 垂眸挡住眼底思绪。
再抬头, 夏无心正半趴在桌上,一双眼眸炯炯,粉唇轻扬, 软声道“那先生,真是传说中的天界帝女”
宋逾白忙将眼神移向手中的茶杯,没承认,也没否认“你听过”
“师姐说的,说你喜欢女子。”夏无心笑眯眯道。
一口茶险些呛进鼻子,宋逾白用衣袖遮住脸,连连咳嗽,双目泛出水雾,想发怒,又不知怎么发,只得忿忿放下茶杯。
“你不去探望东逢上仙”她也岔开话题,只因刚咳嗽过,声音软糯了不少。
夏无心收回身体,仰靠在椅背上,低头玩自己指甲,摇头“不了,他上次说,若我有朝一日显示出一点的恶念,他便会亲手了结我。”
“我害怕。”夏无心委屈巴巴看着宋逾白。
宋逾白闻言,心猛然间抽疼,眉头微皱。
夏无心见状,轻盈地跳下椅子,伸手握住她椅背,只轻轻一提,便将人带椅子一齐转了个圈,迫使宋逾白面对她。
“你干什么”宋逾白不由得捏紧了
衣角。
“疗伤啊。”夏无心说着,将手放至她胸口前,仙力涌出,丝丝缕缕钻进心口,如同放了许久的热水,暖洋洋的。
“还好先生命大,和我这么皮实的人结了生死契。”她咧嘴笑道。
“你倒会自夸。”宋逾白说完,向来没什么弧度的嘴唇,竟像是被逗笑了一样,轻轻勾起。
她那张脸,当真是上天的馈赠,即便是这么细微的鲜活,都仿佛骄阳破云,百花盛放,晃得人眼晕。
夏无心细细端详了宋逾白一会儿,劫后余生的平静这才变得真实,叹息道“你若能多笑笑,哪怕你一直视我为无物,我也满足了。”
少女的情话出其不意,宋逾白还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就已经是脸红心跳,长睫眨动着,连忙夺回椅子,自己拖到桌前。
宋逾白,多活了几百年,怎么又活回去了,她低声暗骂。
门忽然被敲响,打破了屋中诡异的气氛,夏无心将门拉开,出现的是个小婢女的脸,她低下头颅,小心翼翼道“见过仙长,门外来了不少天界的神仙,要请帝女前去。”
“什么神仙”夏无心攒眉道。
“奴婢不认得,只见主人称他们为上神。”
夏无心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衣角却忽然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宋逾白不知何时已然走到她身后,摇头道“别为难她,想必是燕桥请来的。凡间这么大的动静,天界不会不知晓,我去看看。”
夏无心见她要走,连忙两手撑着门框,拦在她面前,执拗道“不行,天界的人那么欺负你,都不是什么好人,万一要害你怎么办,再不济,你带上我”
宋逾白看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无奈地拍她额头“你去又能干什么,好好在这里等着,我刑罚都受够了,众目睽睽下,他们也不能再把我绑起来不是。”
“无心。”她又道,声音难得不再冰冷,细细听去,如同晒得温热的湖水,让人想要沉溺。
软下来的宋逾白很难得,夏无心一愣神,宋逾白便从她手臂下俯身走过
,淡淡对那婢女道“带路。”
等宋逾白走出院子,夏无心才反应过来,担忧得直跺脚。
她一个人在狭小的屋子里转了许多圈,终于还是熬不住,猫着腰出了门,顶着秋日并不热的艳阳往宋逾白去的方向跑。
一晚的时间,残垣断壁已经恢复了大半,路上还留着些碎石,昭示着昨夜的惊险,谁知刚看见远处冒着的仙气,就被一人拉住衣摆,强行拽进了一片树荫。
她正要甩开那人,却闻见了熟悉的香气,马上停手,惊喜道“师姐”
苏斜月比她更为欣喜,她一双杏眼又红又肿,想必是心软哭了一夜,如今看见夏无心恢复正常,眼泪又要落下,滴在粉红的唇上,犹如果实沾了晨露,亮晶晶的,极为好看。
她伸出手,将夏无心从眼睛到下巴都摸了一遍,这才破涕为笑。
“我没事,师姐。”夏无心见她这般,心里也不好受,便伸手将她眼泪擦去,声音乖巧。
“你可将我吓坏了。”苏斜月轻轻弹她额头,鼻音很重,语气也软糯了些,“昨夜我一直守在师尊门外,不敢怠慢,今早他醒了,我便急着来找你。”
“没事就好。”她虽这么说,眼神却一刻都不愿离开。
夏无心任由她端详,轻轻道“我爹可有大碍”
“没事。”苏斜月吸了吸鼻子,“师尊昨夜被他们的人控制,好在伤势虽重,却未曾伤到命脉,将养一段日子便好。”
说罢,她话锋一转,又担忧道“但是无心,这几日,你还是别去见师尊了。”
二人眼神交汇,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夏无心勉强微笑,点了点头。
“你只是露出端倪,可宋先生的身份算是彻彻底底暴露在了旁人面前,那些上仙一出了这座岛,此事便会传遍六界,到时候,她定然会迎来数不清的麻烦。”苏斜月轻轻道。
她话语中,充满了惋惜,和复杂。
她想过宋逾白的身份不一般,却没想过,竟会这么不一般。
远处,那些天界来的神仙,正肆意地散发着只有
上神才能有的祥云和光辉。
“师姐,你知不知道,天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夏无心忽然问。
苏斜月同她对视了一会儿,又将眼神投向天边,那里正天晴如洗,飘着几片棉花一样的白云,正随风翻滚。
她声音温和,极适合讲故事,便这么娓娓道来。
那还是一千多年前,那日早霞璀璨,天降异象,九重天上下了雪,万顷荷塘结冰,众仙一筹莫展之际,婴儿啼哭响起,帝女降世,天帝赐名玉衡。
在此之前,天界早已立下太子,故而没人对这个初生的女婴在意,直到她显出惊人之势。
神仙无情凉薄,玉衡独自在天宫住了百年,被仙侍抚养长大,百岁之际,惊雷震震,她在睡梦中成了上仙,又过了百年,便已是半神之躯。
仙界这才意识到,比起苦苦修炼了千年都只是半神的三太子玄锋,这个无人在意的帝女,才是真正的天才。
帝女也不负众望,成人后,没有任何的劫数,便轻轻松松成了上神,多次请命带领天兵,平息龙族,很快威名远扬。
她侠肝义胆,正直良善,斩妖除魔之时,六界几乎无人能挡。
可惜,成在良善,坏也坏在良善,一日再次同龙族缠斗时,手下神将战死,将遗孤托付于她,她特意赶到神将家乡,救下了那正被人欺辱的小仙娥。
这位小仙娥,名为桑月。
玉衡见她可怜,便将她带回天界,养在身边,做了她的仙侍,没事传她些功法,手把手助她升为上仙,又给她在天庭找了份文差,众人都知道帝女对她不一般,自此她便在天界扎了根,被唤作桑月元君。
桑月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知道帝女才是她的依靠,便想着法子讨好玉衡,整日相陪,关怀备至,玉衡虽天性冷淡,但唯独对她非同一般,渐渐的,竟对她产生了依赖之情。
桑月知道玉衡的想法,她虽并不喜欢女子,但又怕玉衡抛弃她,就索性顺水推舟,从不挑明。
可怜玉衡独自长大,便将桑月当成了唯一的慰籍,对她掏心掏肺。
时间慢慢过去,天帝也渐渐更为器重玉衡,便将能够对付龙族的法器,当年元始天尊留下的三宝玉如意,交给了玉衡,命她好好掌管此物,以此抗衡龙族。
三太子玄锋一向妒忌且畏惧玉衡,生怕被夺去太子之位,修为又远远不及,便打了这玉如意的主意,装作偶遇,吸引了桑月的注意。
桑月很快便坠入了爱河,被玄锋哄骗得团团转,以为他只想借用,便答应帮他偷来三宝玉如意,以此作为能去他身边陪伴的交换。
自此,玉衡的噩梦开始了。
她无比信任桑月,已将她当成至亲,所以从不防备,便被她轻而易举地偷走了法器,待她发现,为时已晚,玄锋已将三宝玉如意炼化,为自己所用,他心思缜密,并未暴露自己提升了修为,只还作为半神,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三宝玉如意无故消失,天帝震怒,逼问玉衡,玉衡指认玄锋,可什么都没查出来,桑月也一直保持沉默。
之后,便是轰动六界的一夜雷刑,一代帝女,轰轰烈烈出世,又狼狈陨落,从此六界再无玉衡。
苏斜月说得平静,听在夏无心耳中,却字字震耳,声声诛心。
她听完,原地站了许久许久,才喃喃道“所以,先生身上的封印,全是那天帝所为”
苏斜月眼中也划过一丝不忍,她撩开额间发丝,点了点头。
“师姐都知道,他天帝不知道”夏无心声音都走了调,她简直气得发抖,替宋逾白不值,“这都什么事儿啊,不过丢了个破法器,连亲生女儿都不要了,简直可笑”
她一心的怒火不知往哪儿发泄,便朝着一边的墙壁给了一拳,硬是将之砸出个拳头大的洞。
苏斜月连忙握住她拳头,拍掉上面的尘土,叹息道“我说的也是百年来人们的猜测,大家猜的多了,只是我信这个说法。”
“我从小便听过帝女的故事,所以知道的多一些,也常常为她不平,千年难遇的人才,若是没有遇人不淑,想必再过个千万年,会是创世为
止,唯一的女天帝。”
从昨日开始,她心情便一直杂乱着,一会儿为帝女是宋逾白而惊讶,一会儿,又为夏无心喜欢的是帝女而悲伤。
“我也信,先生那样蕙质兰心的人,若不是有人陷害,怎么会弄丢那什么玉如意。玄锋啊玄锋,当真是吃了人的肉还要赶尽杀绝,还有那个什么桑月,简直是猪脑子,放着宋先生那么好一个人拿来背叛,反而去爱那个王八,气煞我也”
夏无心是真的火冒三丈,原地乱走,将头发都得乱飘。
“好了好了,已经过去的事了,你气也没有用,而且我相信,天界的事,不会真的如此简单,这背后牵扯的还多着呢。是你这小脑瓜,根本想不到的。”苏斜月伸手将她发丝理好,柔声说。
夏无心重重呼吸,越是想,心便越是如同被拧着一样难受,她想到宋逾白平日里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又想到她经历的事情,便怜惜得不得了。
苏斜月还想开口安慰,便见眼前气流散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浓眉紧蹙,风尘仆仆,不是赶了一晚上路的燕桥是谁。
“师兄,什么事这么急”苏斜月问。
燕桥抹了把脸上的汗,勉强维护下成仙的尊严,摆手道“我今早回来便去找师尊,可师尊一句话未寒暄,便要我将无心给他带过去,我怕有急事,便急忙赶过来了。”
夏无心心中咯噔一声,像是落了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这两日,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半柱香的时辰后,夏无心僵直着身子,站在夏春秋门前想。
感受到了身旁苏斜月担忧的目光,她定了定神,朝她宽慰一笑,鼓起勇气,迈进门中。
屋子里透着一股朽木味,许是被大雨泡久了,窗子没有打开,所以十分昏暗,进门便是两把梨花木椅,夏春秋正坐在其中一把上,看着手中新换的一串玛瑙珠子。
屋子里气氛很压抑,夏无心不敢说话,只低头看着自己脚尖,研究已经开裂了的地砖。
忽然,膝盖一痛,
夏无心险些跪下,她心道不好,又咬着牙起身,硬是站直了,抬眼看向夏春秋。
“爹”她委屈道。
“别叫我爹。”夏春秋开口,随后将大掌卷成拳头,抵在嘴边咳嗽了几声。
夏无心突然觉得,从昨日后,他原本高大的身体,似乎佝偻了不少,仿佛一下老了许多,虽然神仙已不会变老。
“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的。”夏春秋继续道,然后扶着一旁的桌案,颤抖着起身,终于看向夏无心,眼白的部分,混杂着许多血丝。
夏春秋一向疾言厉色,夏无心还从未见过他这种,无奈的,挣扎的眼神。
“若是有一日,你显露出了一点恶念,我便会亲手了结你。”夏春秋自问自答,他似乎不忍多看夏无心,忽然以手掩面。
一旁的苏斜月和燕桥,听了这话,面面相觑,皆是十分震惊,苏斜月连忙开口“师尊,为什么无心她救了我们,什么恶念,她没有”
“为师知道。”夏春秋轻言。
“斜月,燕桥,你们出去,你们不懂,这是为师造的孽,便理应由我了断。”沉默过后,夏春秋接着道,手掌微张,扯魂鞭出现在他掌心,这次同往日都不一样,散发着幽幽的金光。
苏斜月见了这金光,知道这才是扯魂鞭真正发威时的模样,一时慌了手脚,拎着裙摆上前,重重跪下,用身体挡住夏无心。
“师尊,不要”她是真的害怕了,带着哭腔呢喃,一边挪向夏春秋,一边试图用娇弱的身体护住夏无心。
夏无心忽然想要流泪,但眼底空无一物。
燕桥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上前跪下,俯身磕头“师尊息怒,无心昨夜为救众人,独自扛下灭龙石,她绝没有犯错,还请师尊手下留情。”
扯魂鞭忽明忽暗,照得屋子也忽明忽暗,在它亮起的一刹那,夏无心看到了夏春秋眼底的水汽。
她忽然弯腰,手臂搭在苏斜月腋下,轻轻一提,便将她拽起,拉到自己身后。
少女眼眸乌黑,深不见底,虽有畏惧却并
不过分,她压抑着嘴唇的颤抖,开口道“我是您夏春秋之女,您亲手要我命前,至少得告诉我原因,不然,我死不瞑目。”
夏春秋闻言,停下了动作。
他挣扎了许久,正要开口,忽而刮来一股劲风,大门轰然被撞开,数人出现,使得原本就拥挤的房屋,更为摩肩擦踵。
为首的便是宋逾白,她一眼便看见了夏春秋手里的扯魂鞭,长袂飞扬,便将那鞭子夺了去,挥手扔在一旁,然后一把抓过夏无心,将她扯到自己身后。
那动作一气呵成,眸光冷厉,多少恢复了些帝女风范,看得夏春秋,一时不敢动弹。
那随她而来的几个神仙皆为天兵金仙,为首的是一白须老者,头发胡子眉毛皆是一片雪白,看着慈眉善目的,正摸着胡子,劝说宋逾白“帝女,您莫急。”
宋逾白充耳不闻,她单手紧握着夏无心手腕,将她牢牢护住“东逢上仙,你这是何意”
夏春秋不曾想宋逾白会出现,只得轻咳一声,低头道“先生,不,帝女,此事不过是小仙家务,还请帝女不要多管。”
一旁的苏斜月再次要跪,便被夏春秋扬声呵斥“都不许再求情”
“那我求情,也不能吗”宋逾白忽然打断他话,语气淡漠。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膝盖一弯,上身垂直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