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妩深吸一口气, 想要平复心情,可并没有成功,书房里明明温暖地像是春天, 她却感觉到一股透心的凉意在胸腔中蔓延,难以言说的苦涩, 果然,这世上的事情容不得一点侥幸,本以为突厥从里面乱起来了, 大雍少说还有几个月时间能够喘息, 只要熬过这段, 即便是强兵如突厥,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怕的。
可事与愿违, 天下之事, 哪怕你机关算尽, 也会有种种意外,正所谓一力降十会, 阿史那劼比他们想得更冷血也更疯狂,他根本不与你周旋,只将所有挡在身前的人,全部斩杀,然后将所有的权利,都捏在手里。
他通过这场血腥的杀戮, 真正成为那片草原的头狼。
可反观大雍, 士族林立,已经织成了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他们不是简单的几个人,而是大雍的一整个贵族阶层, 垄断着大雍的资源,可这股势力却不能为他们所用,甚至还要处处阻碍。
谢妩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有些羡慕阿史那劼只杀将那些部族首领杀了便能达到目的了,她和程远即便也有这样的疯狂和冷血,却也无法达到像那样的效果,只会催化整个大雍的彻底崩盘。
程远握住谢妩的手,感觉到她手有些冰之后,便将她两只手都拢到手里暖着,轻声而平稳地说“不过是比我们想得要早一些罢了。”
谢妩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心似乎也跟着那温暖重新跳动了起来,她缓缓将胸腔中那股寒气呼出,附和道“是啊,不过是早一些罢了。”
现在是冬天,无论如何,没有开春之前,突厥的大军是动不了的,一个冬天足够消耗掉他们前一年秋天储存的粮草了,阿史那劼再疯,肯定也会等养壮了马匹才开战。
只是那时候,大雍要面对的,就不是混乱中勉强集结的突厥军,而是在血腥中蛰伏着,想要一击就咬断他们喉咙的饥饿的凶兽,只看阿史那劼对付自己人的手段,便能知道这仗一旦开打,定是会比他们之前想象中更加惨烈。
谢妩闭了闭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此刻恐惧之类的情绪于她实在是无用,只有清醒地跟着程远一起将大雍撑起来才是真的。
再睁眼的时候,她神色已经彻底平静,回握了一下程远的手,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他。
程远见她这么快就已经稳住心神,心中不禁升起一点骄傲来,那点骄傲在视线落到被拆开的信纸上的时候,转为变为冷静地思考,大约是因为从记事起就许多次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关系,他此刻虽然也觉得紧迫,但心思却未乱半分。
他拉着谢妩一道坐下,说“阿妩,我来说,你来记,我们尽快将事情安排下去。”
谢妩自然照做,并没有要逞强先与他一道想法子之类,从现在起的每分每秒都是宝贵,早一点动起来比什么都强。
程远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萧家军派往凉州,如此危机的时候,他是信不过凉州守军的,只要凉州城不破,便有许多办法与突厥鏖战。
于程远有利的是,凉州是谢氏的势力范围,且谢琛这些年一直暗地里经营,城墙被几次加固,甚至还在一些紧要的位置修了坞堡,如此凉州城的城防情况,便比他之前计划时候要好上许多。
千岁不禁感叹“泰山大人,真是想到了所有人前头。”
谢妩听了也是为父亲骄傲“是啊,多亏有珍珍,不然只是这些事情,便又要耗去许多功夫了。”
凉州城亏得是在谢氏手里,又被谢琛认真经营,但凡换了旁人,只怕是就算程远拨了银子下去修筑城防,也未必能落到实处,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大军出动,粮草便要先行,其中便有不少细枝末节,谁人看押,如何交接,程远条理清晰地一样说与谢妩,小姑娘将这些都记在纸上,等程远话音停住,才轻叹一声,说“只这一项,就要我们费许多功夫了。”
还未开战便要调动萧家军,消耗大批粮草,谢妩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会引起多大的震荡和阻拦,要知道运送粮草可不是等真正开战时候才开始消耗的,一路护送便一路就有损耗,这里面的开销,旧年的记录,便能知道有多么巨大,士大夫们怎么可能平静接受。
程远看了她一眼,说“大约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
谢妩对上他的目光,忽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了这话的意思,眼睛一下子亮了,唇角也带上了笑。
千岁见她一下便笑开来,就知道她是知道自己要如何做了,便也笑了下,示意她继续记录。
程远说话的声音仍旧平稳,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的人会用最快速度,将大雍境内的佛寺筛一遍,这样至少开始的粮草并不需要我们多费心,查抄的田地也能赶在春种前划分到百姓手中。”
如此,等到秋收,便又能续上粮草,且先动佛寺这件事,能给士族一种,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想到从和尚手里抢人抢粮的印象,他们的不配合与阻拦或许不会完全消失,但若真的开战,他们就必定会因为想要消耗程远而抬手。
因为一旦程远将所有实力消耗在对突厥的这一战上,无论胜负,于许多士族来说,都会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谢妩笑完了其实又有点不高兴,她高兴是因为程远能够将这些东西都算计在内,不不高兴却也是在此,士大夫们其实并不大在乎打仗时候百姓们死活多少,谢妩很清楚,只要开战以后都是程远承担经费,只怕很多人背地里做梦都要笑醒。
正是这样的认知,让她高兴不起来了,笔下本来秀丽雅致的楷书,也渐渐走了型,一笔一划都透出刀锋一般的凌厉来。
程远看在眼里,便说“不必为这些人动气,总有收拾他们的时候。”
谢妩轻轻从鼻子里哼一声,手底下这才收敛了一些,的确,总有收拾他们的时候,因为他们现在打出去的,并不是程远的底牌,而等到这些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大约是要为时已晚了。
小姑娘想想到时候的情形,嘴角又翘起来一点,走着瞧。
将暂时能想到的所有都记录下来,谢妩与程远一道看过,确认无误之后,又稍作商议,将一些细节做了添补,程远便直接传令下去。
果然,令下之后满朝哗然,府门都被马车堵住,程远却丝毫不肯退让,态度强硬的让不少大人都想起来当日被他软禁在宫中时候的情形,一时也不知是气愤还是气弱。
但除了想要质问程远之外,却是没有人敢有太大的动作,毕竟事出突然,士族们又不是真亲如一家,各自之间也有许多算计,加之萧仪背后的萧家军看着已然是被程远捏到了手里,实力的天平一时有了些许强弱,就让更多人有了顾忌。
朝中的大人们不平静,百姓之中也是声音四起,信佛的人不在少数,许多人更是已经信得要魔怔了,程远忽然要清算寺庙推倒佛像,他们如何肯答应
许多百姓就在寒风中,手无寸铁的同时几乎也是衣不蔽体地挡在寺庙前。
“怎么能对菩萨不敬这是要遭天谴的”
“丧了良心了佛祖大慈大悲保佑我等,你们竟是要毁庙”
“谁敢上前我一头碰死在这”
被排遣来的将领早知会有这么一遭,也早被教了应对的法子,直接就让手底下的兵士冲上去,将那些敢挡在前头的百姓一个个都捆了,然后用最快速度,将庙里的和尚也都制住,接着便是抄检,有夹缝的墙被敲开,主持的私库被挖出,藏着金银的佛像被破开,甚至还搜出来不少被藏着的女人
将领便将那些摊开给围观的百姓,大声吼道“佛祖慈悲,可有些人借着佛祖之名敛财,欺骗世人,我等正是要肃清这样的风气”
他牢牢记着上峰的吩咐,他们要抓的是那些借着佛祖敛财行不法之事的假和尚,可不是真的要对佛祖如何,百姓知道向善是一件好事,他们要对付的是伪善,是那些披着羊皮的豺狼
本来要看好戏的士族们都傻眼了,他们都知道大雍信佛的人多,自己家中女眷逢年过节也多有添香油钱的,可他们也想不到,小小的寺庙里,竟是藏着这样巨大的财富真是让人看着都羡慕嫉妒恨得眼睛里都要滴出血来了
谢妩也是吓了一跳,虽然之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等真的看着一笔笔算出来的钱款和存粮,她这个有金矿的小姑娘都不由咂舌,这可真是
她本来还颇为骄傲,觉得自己做了程远真正的底牌,结果看如今的形势,只怕没有自己,程远用这张底牌,也是够了的。
谢妩心中也更警惕起来,原来信仰竟是这样可怕的力量,佛教兴起才多少年竟是已经聚敛了堪比士族的财富
即便是程远,其实心中也并不平静,这块肉他盯了许多年,可真等这肉落到嘴里的时候,还是有种被噎了的感觉,这还只是账面上有记录的钱粮,更多的像是田产铺面乃至被隐匿的人口这些需要细细统计的东西,可都还没有呈上来呢。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目光里读懂了对方的心思,谢妩放下账册,轻轻吁了一口气“我佛慈悲。”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留言会有小红包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