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位于明宫正东, 乃慈安宫、养心殿之后第三大的宫殿。不过,东宫主人太子爷贺熙近来有些不大顺当就是了。
贺熙坐在书房中,他对面做个一个蓄胡的中年男子, 这是他嫡亲的舅父,也就是温衡的父亲温瑾, 温瑾是温老爷子惟一的嫡子,也是温皇后唯一嫡亲的兄长。
“陶王山已经拿下了, 老爷子已经派了信得过的人过去查看,相信不日就能传回消息。”温瑾说道,就是面对嫡亲的外甥他还是一脸严肃, 这也正常, 君是君臣是臣。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起码在贺熙面前温家人向来遵循礼制, 从不会逾矩半分。
这也是贺熙为何会如此亲近温家的原因之所在, 要想继承那个位子决定了他不可能单打独斗,博弈其实远远不止定康帝咽气的那一刻,现在已经开始了,谁能拉得更多的助力谁越有机会坐上那个位子, 这就是现实。
他从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起, 或者说从他被母后生出来的那一刻起, 优势就已经注定了, 他出生就比被人多迈了几步,所以在以后的路途中有什么资格落后于人, 如论如何他都不会输。温家面对他向来遵礼, 他不觉得不妥。
“母后和我这段时间做事受限,劳烦外祖父和舅舅多上心了。”贺熙笑着说道,眼中却一片冰冷, 那些腌臜事他不想提,但不代表没放在心上,裴宴那日那么无礼,父皇竟然也准了,连句责怪都没有,越想贺熙越觉得心寒。
裴宴不过是秦王府一个侧妃所出的庶子,因为王叔的偏爱和皇祖母的三分宠爱才能在长安城立足,如此这般给他三分脸面倒是让他上纲上线了,且等着吧
“这话往后不要再说了,你为君我等是臣,听吩咐是理所当然。”温瑾赶紧表示。
“舅父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些话,要是母后知道肯定也要说我不懂事的。”贺熙难得放松,因为温皇后和温家亲近,他从小受母亲影响,是真正把温家当亲近人的,对温家子弟比对明宫大多数同父弟弟亲多了。
温瑾这才露出笑,“你母后自小如此,不过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守,不然人家该说我们我家不懂规矩了,要是让皇上知晓更是不好。”
贺熙眼神一变,这个倒是没说错,父皇确实不喜他和温家走得太近,上次甚至因此直接把他禁足,要是知道他和舅舅相处这般随意,心里肯定有疙瘩。
贺熙其实并不明白定康帝为何如此执着,他说不能相信温家,但是细数满朝文武,又有谁像温家一样从始至终都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这是得天独厚的条件,他比其他皇子多出来的那一部分的底气。
温瑾仿佛没有看到贺熙的异常,垂眸将手中茶一饮而尽。
“长公主已经回到长安多时,你舅母时常提起,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好上门拜访,太子殿下帮着问问娘娘,现下无事了吧”乐安长公主回来长安城也有一段时间了,起初那几日低调回了公主府,闭门不出也不见客,他们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怡华郡主洗尘宴,乐安长公主盛装出席,除了一直关注着这事的几家,满长安城这才知道乐安长公主回来了,本来都猜测着,乐安之后肯定会活跃在各大诗会,赏花会上,没想到回去公主府,又回归隐居生活。
虽然是寡居,但总不至于如此,温家老夫人自幼宠爱这个外孙女,但又怕自己辈分太高,问不出实情,只能借儿媳妇的口吻来打听打听。
贺熙皱眉,说句实话,乐安长公主虽然是她嫡亲的姐姐,但是姐弟俩感情一般。他们和裴怡华裴宴的情况不一样,两人年龄相差太远,乐安长公主作为皇后独女的时间太长,那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只有自己才能享有的特权,她自负她傲气,谁都敢招惹。
贺熙出生的时候她其实是不喜的,虽然知道这个弟弟的存在会让她的身份更加稳固,会让她在外面众叛亲离,身后也有一个坚强的后盾支撑着,只要这个人不松手,她就永远能傲气的活着。
但是,自私的人就算明白事理,却还是忍不住嫉恨,弟弟夺走了母后所有的目光,中宫下边侍卫宫女提起都笑眯眯的说母后终于站稳了脚跟,苦尽甘来了。这是什么道理合着她就是那个“苦”呗,这样的情况下让乐安长公主一心一意对弟弟好,那简直是痴人说梦。虽然心里恨不得他消失不见,但明面上还得做一个懂事明理的好姐姐,因为她知道贺熙对她对母后甚至对温家都至关重要。
在这个世界上,孩子的心是最纯粹的。贺熙小时候和长公主见面也并不多,等他大点,长公主也已经出嫁雁城了。不过仅有的几次见面,贺熙还是感受长姐不喜欢他。明明周围人都说,他们是世上最亲近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姐弟,公主疼你,这些糕点长安城吃不到,她专门千里迢迢从雁城送过来的呢。
贺熙并不喜甜食,更不用说这种外面加了一层糖霜,明显齁嗓子的糕点。这怕不是让他尝尝新口味儿,是专门给他添堵的吧。而且大夏天的,从雁城让人送了几盒糕点到长安来,也不怕馊了
这次长姐回来,母后提前给他打好了招呼。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回来就回来吧,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软软乎乎,任她说了算的弟弟了。至于他刚回京就把皇祖母气到寻御医的事,贺熙全然都是恼怒,甚至在温皇后说怎么才能让乐安解禁的时候,贺熙直接扔了手里的茶杯。
“母后,够了。”贺熙说道“就要长姐好好在公主府好好待着吧,现在她执迷不悟,离开的时候还满脸愤愤,解禁让她去和别人结仇吗”
虽然不想也不愿意承认,但是长姐注定是太子一派的,很大程度上也代表着温皇后的教育成果。这事儿要传出去,那还了得,不说乐安长公主自己,毕竟现在的乐安长公主通身上下并没有可供大家参考的利益,所以他和母后肯定首当其中。索性因为皇祖母的坚持,这事被隐瞒了下来,就是明宫内都没有听到丝毫风声。
但是要是这时候长姐被放出来,长安城不得乱套啊。乐安长公主,那是有仇必报、有气比撒出去的主儿,现在丧夫回长安,窝居公主府,被勒令不准进宫,哪一条哪一项都让乐安长公主无法保持冷静。谁能受得住乐安长公主的怒火。所以解什么解。
乐安长公主那日出现在慈安宫,贺熙就心想坏了,心里更是埋怨乐安长公主真是不懂事。你要是真想参加这么个宴席,只要知会宫里的母后和弟弟一番,谁都能派个马车把你接来,定康帝还能拦着不成偏偏自作主张,跟别人联合,冷不丁的就出现在了慈安宫。
甚至对上次的事情只字不提不说,面对吴太后倒像是她先受了委屈,要不是场合不对,贺熙早就吩咐把她拉下去了,虽然无礼些,起码不会让皇祖母寒心。倒不是贺熙多在乎吴太后,作为长辈她是合格的,虽然偶尔会偏偏袒一部分人,但总体来说对他们都还算关心,尤其长姐自幼跟在皇祖母身边,那感情恐怕就是裴怡华裴宴姐弟都比不过。
再深的感情都敌不过距离,长姐嫁到雁城,数十年没有陪在皇祖母身边。现在祖孙俩的感情还是年少时积累的,本就已经变得薄弱摇摇欲坠,要是好好经营未尝不能回到过去,毕竟人越老越念旧,偏她自己作,是真以为哪个人离了她就不能好好活还是怎么的
现在好了,不仅皇祖母连父王都觉得不耐烦了,明宫最不缺会看眼色的,你看现在宫中最近谁还提乐安长公主。
“告诉舅母,最近就算了。长姐到底寡居,虽然出了孝,但情绪还没有从感情中抽离,劝的多了她还不耐烦,我们做亲人的,等着她自己走出来就行。”贺熙笑着说道,“对了舅舅,东临书院已经闭关,阿衡最近可有安排要是没有让他进宫过来陪我如何”
定康帝其实并没有严格限制他们的行动,不过为了不给定康帝留下没有规矩的印象,贺熙决定到期之前老老实实呆在东宫。虽然手边事情不老少,平常也得预留很长时间批注,但是当头顶被带上了一个“禁足”的帽子,心里总有些不得劲。贺熙突然想起了温衡,他记得表弟说过腊八之后东临就听课了。
“太子殿下召见是他的荣幸,有没有安排都在其次。你们兄弟俩感情好,自幼就知道分寸,照道理我这个做舅舅的该二话不说答应的,不过”温瑾欲言又止
“舅父,您有话直说就行。”
温瑾“阿衡年后要下场,接下来一段时间老爷子会亲自盯着他做最后的准备,争取能取得好名次。您也知道咱们温家什么情况,要是温衡此次夺魁,几年后就能成为温家的顶梁柱。”
这是事实,亦是贺熙盼望的事,正跟着附和几句的时候。
温瑾表情突变,他叹了一口气,“不过,最近温衡却莫名其妙和秦王府的裴宴走得近,花大把时间给对方讲书,那些入学蒙读于他根本无益,这还不算完,回到府上还熬夜给其整理读书笔记,说是无论如何都要助力对方考过东临书院的某地测试。当年,他参加科举都没这么用力。”
“嗯”和三鱼儿走得近他俩不是水火不容吗但看舅舅确实不是说谎。科举是大事,怎可胡闹更不用说阿衡费尽辛苦准备好的东西,裴宴很大可能根本使不出它的价值。
“舅舅,还是让阿衡来一趟吧,我好好与他说说话,稍微问问他。”现在正是阿衡最关键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被影响了心情,但是旁敲侧击问问是可以的,阿衡聪明,相信不出几句话,就猜出他的目的了。
“这样也好。”温瑾沉吟。
舅甥两个正在说话,外面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主子,钟大人召集人去宁远伯府退亲了,声势十分浩大,惊动了不少百姓。”
贺熙是知道这事的,本来让钟肖定亲,目的就是这陶翁山,现在陶翁山已经通过其他渠道弄到手了,这门亲事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是也得避讳着影响,钟绍荣是东宫詹士,一举一动代表太子的脸面,如此大张旗鼓,他这是要做什么
“我看他不想没有成算之人,怎么行事如此糊涂”温瑾轻轻皱眉。
贺熙却并不着急,“舅舅不用慌神,钟詹士既然这么做肯定有应对办法,他可是很爱惜自己的羽毛的,不会让这事脏了他前进的道儿。”
想当初为了攀上他们这层关系,他不惜把自己母亲的遗物拎出来作为孝敬银子。现在更是主动贡献出聚福楼近八成的利润,让他们换着陶翁山,这可不是谁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所以贺熙从来不怀疑钟绍荣的忠心,就算有时候做事确实欠妥,也能被原谅。
温瑾轻轻点头,却不觉得多开心,聚福楼近八成的利润,他温家把金山交出去了啊。
裴宴可完全不知道老对头背地里竟然为他想了这么多,他现在正坐在马车上悠悠哉哉往宁远伯府晃。这一路上不算太平,钟肖两家退亲消息传播很快,越是靠近宁远伯府越有这么感觉,总觉得车外都在谈论此事,拐进宁远伯府门前的大道,裴宴掀开窗帘向外瞄了一眼,这可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裴宴微微皱眉,关于钟绍荣,于私他不大看得上这个人,连身边事都解决不了,能指望他做什么于公他觉得此人用用也无妨,尤其他娶温巧为妻之后,那简直是不能更好了。
不过也仅此而已,钟绍荣从来都不是必选选项,要是他节外生枝,裴宴不介意手下留情,他们的关系还没到那份上。所以对方最好不要让他太费神,他耐心有限。
秦王府的马车刚一停下,宁远伯府管家就带了几个忠仆护送着裴宴进了大门。
“怎么回事儿”裴宴皱眉,怎么短短时间聚集了这么多人
“姑爷啊呸,是钟大人大张旗鼓的带了一对人家过来的时候,大道上谁问他都说是商议退亲事宜的。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凑热闹的,您说知道了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汤喝,左右都是人家两家的事,偏他们乐此不疲的。”管家也非常无奈,他们姑娘定亲那日都没这么大阵仗,下定那日门口也冷冷清清,后面老爷子提出要钟家再抬银子就有人冲到门口瞧热闹,这次更甚,钟绍荣才刚进门他们就冲来了。
“谁知道呢”裴宴淡笑,“带我去见见咱们这位前姑爷,我倒是要问问他如此到底是为那般”
“二少爷随老奴来。”管家笑呵呵的应了。至于这是宁远伯家事,裴宴一个外姓人最好不要牵扯,还有什么裴宴还小,这些事儿交给大人去办就成,管家是只字未提。管家一大早就奉命在门口等着裴宴上门,谁知道先迎来了钟绍荣,刚刚给钟绍荣领路的时候又被老爷和少爷叮嘱裴二少和宁少爷到了,一定第一时间带过去。
主子都这么吩咐了,他们下边人自然照办,这是聪明人的做法。毕竟没有那个主子喜欢自作聪明的下人,耽搁事不说还气人。
今日过节,宁远伯府正经八百的主子都聚在了前厅,其中以肖老夫人为尊,下面就是肖伯爷和肖章,肖伯爷身边坐着肖夫人,肖章身边是肖五姑娘。因为钟绍荣突然造访下边虽然还放着凳子不过人都下去了,估计是为了避嫌。
裴宴到的时候,下人们正在撤桌椅,上首的五人都没动,只是在老太太的对面给钟绍荣添了一把太师椅。裴宴觉得好笑,还没笑出声就被肖五姑娘注意到了。
他们见过几次,都是远远的见礼,匆匆的离开,今日裴宴才看清楚了肖五姑娘的真容,一直念叨的肖章五姐终于有了具象。虽然是阿章嫡亲的姐姐,但是姐弟两个一点都不像,就是和肖伯爷和夫人也不大相似,轮廓倒是有几分老夫人的影子,英气逼人。两人突然对上眼,要是寻常女子肯定不好意思的移开,她没有,对裴宴笑笑带了几分善意。
裴宴愣了一下,也回了笑。然后上前一步给长辈们行礼,对于裴宴他们都不陌生,尤其老夫人和肖夫人,看到裴宴就跟自己孙子儿子的,那个亲近啊,他们谁都没有理会钟绍荣。
肖家几位长辈包括五姑娘现在都已经知道了这事,当然不是全部,不过仅仅知道钟绍荣和另外女子有染就足够他们寒心的了,三个女人看到钟绍荣连话都不想说的。
说的差不多,裴宴看向肖伯爷。肖伯爷会意起身把老夫人和肖夫人请下去了,五姑娘笑笑表示要留下,谁都没有劝,事情到了这一步她确实也有知晓的权利,而且今日这事恐怕还真绕不过她去。
裴宴又看向玄一。玄一会意赶紧把闲杂人等请出去了,管家赶紧吩咐人把偏厅和附近几个房间的人都请走,离得远远的。
过了好一会儿,玄一回来冲裴宴点头示意。
裴宴笑,转头看向钟绍荣,“我这一路走来,大道被人群堵的水泄不通,细问之下才知道因果,咱们钟詹士可真是好本事。”
钟绍荣刚刚就知道裴裴宴今儿要过来,已经做好了被嘲讽的心理准备,所以并没有感到慌乱。“万事不破不立,此事事关重大,我也只能孤注一掷,事成大家都好,不成就鱼死网破。”钟绍荣低声说道。
“鱼死网破”裴宴呢喃两声,然后皱眉看向钟绍荣,“钟詹士,你在威胁我吗”
不得不说,钟绍荣这个切入点不错,目前为止双方都得到了对方想要的,钟绍荣交了差事,他们拿到了聚福楼的地契和分成。他们要在不损伤肖五姑娘名誉的前提下,把这门亲事平和的退掉,现在看来另一个当事人似乎不想让他们如愿啊。
“二少,我也得生存。这事要是再按您说的来,虽然听上去合情合理,但细究是我钟家理亏,您让长安城百姓怎么看我钟家。”钟绍荣苦笑,他也是逼不得已。
按照裴宴之前的办法,钟绍荣直接说家中长辈不满肖五姑娘家世,借以退掉亲事,勉强算合情合理。钟家是继母当家,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除此之外要是不伤及双方名誉,还真的很难再找到理由。
关于八字,在定亲第一步已经合好了,为了表示两人天造地设,媒人专门去的禅定寺。关于身体,这个就更不能提了,娶妻多看重后嗣,肖家姑娘本就深受其累,肖家几代单传名声极大,要是再说五姑娘身上有碍,往后恐怕婚事艰难。这不行那不行,也只能钟家方面下手,钟绍荣不能动,毕竟还牵扯到温巧,那也只有他家里了,子债父偿,合情合理。
“你当如何”裴宴直接问道。
“我想请五姑娘牺牲一下。”这是钟绍荣的目的。
“你不要太过分”肖章大声反驳。
“你在跟我说笑”裴宴皱眉讽笑,要是如此,他们何必绕这么一个大弯。
钟绍荣没说话。
“真以为知道点所谓的秘密就能威胁我了”裴宴凑近钟绍荣,低声问道。
“不敢,”钟绍荣有些心虚,不过这事不能退,“既然我敢过来,就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那些事情抖出来,对二少对秦王府都没好处吧。”
裴宴没说话,死盯着钟绍荣,他其实不大相信钟绍荣会这么做,却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决绝
旁边的肖蔷微微皱眉,然后舒展开。她看着紧紧挡在自己面前的弟弟,又看了看其实和她没什么关系却一直在中间周旋的弟弟的好兄弟,突然下定了一个决心,她已经肖想很久却没有勇气去追逐的那个梦。
肖蔷拍了拍弟弟。
肖章不明所以的回头,“怎么了”女子就是不懂事,没看到他们正做正事的
肖蔷没好气的把人拨到一边,“我可以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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