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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第 121 章
    跌坐在外面的易总管,  被书房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响,以及虞景暴怒无比的声音吓得心中忐忑不已,没想到里面的虞幼宜却仍旧游刃有余。



    易总管顾不得心中思量虞幼宜小小年纪为何这般从容不迫,  他只反复在心中来回琢磨着虞幼宜方才说的第二句话。



    只知道了这些其余的事



    易总管的腿抖得更加厉害,  原本想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现在直接放弃了这个念头,靠着书房墙根瘫坐在地上。



    只是这些单虞静珠这一件事,  便已经是惊动侯府上下的大事了。除却这事外,  还能有什么事



    他抬头看了眼浓厚无比的夜色,上面那轮皎月已经冉冉升到了高空之中,投下来的清冷月光越发地明亮,恍若一把银白色的长剑划开了这夜幕一般。



    书房内,虞幼宜依旧是老神在在地坐在虞景对面,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太过焦急。她眼神慢慢滑过桌案上那道细微裂痕,随即缓缓抬起,  毫不退缩地对视着虞景赤红的双眼。



    虞景砸在桌案上的双手轻微地颤抖不已,  不知是心中暴怒所致,还是得知了这个颠覆他人生的真相才这般。



    虞幼宜眼神平静无比。



    当下,  她本可以露出或是残忍快意,  或是轻蔑冷淡的眼神,慢慢地欣赏虞景得知此事后的反应。但终究,她只是抬眼十分平静且认真地凝视这位连阳侯的双眼,  并无其它过多的情绪。



    虞景撑在桌案上颤抖的双臂慢慢止住,双眼的猩红之色也渐渐散退。



    他不是傻子,他能看出虞幼宜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怨怼的孩子气,也没有说谎之人心虚的神情,  只是无比的认真,无比的平静。



    “二妹妹私通外府男子,兹事体大,本应该是侯府关起门来解决的阴私事。父亲以为,为何祖母会将柳家和许家的人也请了来,甚至还请了羊府的主君羊彦鸿”



    虞景的瞳孔猛地缩紧。



    虞幼宜说得对,请来柳家与许家的人尚可解释。可为着虞静珠私通一事请来羊家的主君,却是大大没必要的。



    羊家主君羊彦鸿,以医术而闻名。



    “父亲手上的伤口还未好全,还是不要这般动怒的好,万一伤口迸裂开,岂不是得不偿失”



    虞景看见虞幼宜端坐在自己的面前,凝视着自己的双眼吐出这么一句。



    他方才被虞老夫人划过的手指慢慢缩紧,随后整个人怔忡无比地坐回了原位,一双眼睛呆呆地如虞幼宜方才那般,盯着桌案上的裂痕。



    “珠儿她当真不是”



    虞幼宜细细瞧着虞景的五官,上面隐约能看出和虞楚十分相似的眼眸,和虞玉一样弧度的鼻梁,与她相似的双唇。



    “父亲曾说过,大哥与祖父容貌相似,而外祖母说过,二弟能瞧出几分父亲的样子。就连像极了母亲的女儿,也仍旧能看出是父亲的骨血。我们府上这四个子女,唯有珠儿从没被提及过容貌肖似虞家人,只说神似许姨娘而已。父亲,难道心里真的没有想到过什么吗”



    虞景一只手用力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力道之大,手背甚至浮出了条条青筋。



    “我曾以为,曾以为是珠儿在许念白身边呆得久,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是容貌有些相似的”



    虞幼宜没说话,以虞景的性格,他恐怕是从来没多想过这些。



    许氏真的是把虞景的脾性拿捏的很好,有那一夜的前尘往事在,虞景永远只觉得自己亏欠许氏,怎会多想其他。



    “父亲若还是不信,请到祖母那里一问便知。有羊家主君做验,此事不掺半点虚言。”



    虞景仿佛没听见虞幼宜说的话一般,仍旧愣愣地坐在靠椅之中,双唇无声地颤动,仿佛在默默念着什么。



    “所以,女儿觉得添妆不必免,权当为这十几年的情分走个过场。至于本例那份,父亲,现下还想给二妹妹留那一份嫁妆么”



    虞幼宜的声音没什么波动,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尖锐扎人。



    虞景没说话,他已经顾不上去计较这些,只是像失神了一般继续坐在原处。



    虞幼宜的目光依旧定在他身上,她看了虞景好半晌,才有了些微微的动作。



    她低下头来,从袖口中拿出一个荷包,又在荷包里轻轻倒出两三粒青灰色的香饵,放至在两人中间的桌案上。



    原本厚实华贵的梨木桌案,被虞景方才那一拳砸的不复平缓。深青色的香饵从虞幼宜指尖滑落在桌案上,顺着微微倾斜的桌案无声地滚落到那条细微裂缝附近,恰好停在了虞景呆滞视线的正中央。



    “父亲大概不识得这东西罢。”



    虞幼宜见着香饵从指尖滚出,也不准备伸手再拿。她收回了手,垂下眼睫系好荷包,又重新抬眼看向对面的虞景。



    柳霜岚病中已和虞景生疏,这东西,虞景应该是不认识的。



    “是你母亲养病的时候,烧的安神香。”



    虞幼宜心里一顿。



    她看见虞景呆滞的眼神变得有些许飘渺之感,想是在回忆着什么。虞景捡起裂缝旁的那几颗香饵,只略微看了眼,又无力地放下。



    “事到如今,你又拿着个来做什么宜儿,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怨恨我罢”



    虞幼宜闻言不出声地浅浅一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虞景的真正的女儿虞幼宜早就死了,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早已不是他的女儿,而是寄身于此处的一缕游魂而已。



    这句迟了很多年的话语,就算如今一朝问出了口,也不会有人再回答他。



    她不是真正的虞幼宜,她也不想代那个谨小慎微的女孩子回答这个问题。



    她没有经历过虞幼宜经历的那些,纵然她活过的年头更久,更能知微见著,但她没有立场替虞幼宜回答,也不想在此刻给虞景这个答复。



    迟了就是迟了,人已经不在了,如今问了又有何用呢



    沉默着的虞景微微抬起疲惫的双眼,却始终没能得到坐在自己对面的大女儿的答复,他只瞧见大女儿嘴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却没什么温度的笑容。



    半晌后,虞幼宜绕过了这一句,直接说起其他事情来。



    “这个香饵,是我从前在静和苑中找到的,后经母亲从前身边的大丫鬟辨认过了,是母亲病中使过的东西。既然父亲也记得,想必是没错的。”



    虞景没什么动静,只是肩膀猛地一垮,仿佛叹了口气一般。



    虞幼宜没去瞧他,依旧静静地与虞景说着。



    “女儿前些日子设法让羊家主君瞧过了,羊老爷说,这香虽有一定凝神静气之效,内里却是亏空气血的东西。长久用下去,必会断了性命。”



    她瞧见虞景搭在桌案上的手猛地攥了起来。



    “女儿知晓后,多番走动打探。从前静和苑的闵姨娘冬日受寒,当时的府医也是给了些这种香饵。父亲不甚关注闵氏娘子,恐怕是不知道罢,闵娘子逝去时的模样,与母亲同出一辙,别无二致。”



    “这个庸医”虞景眼中重新凝起冷得渗人的光,咬牙切齿地低低吐出这么一句。



    “立刻,现在立刻去把当时在府里当值的那个庸医给我寻过来,现在就派人去,不得耽误一丝功夫”



    虞景暴喝一声,这一句自然是对书房外的易总管吩咐的。瘫坐在地上的易总管听见虞幼宜方才的话后已经失了魂,直至虞景声音响起后,才挣扎着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刚想转身回话,余光却瞟见候在另一边的阿燕讽笑了一声。



    “不必。”



    虞幼宜从袖口中拿出一张叠好的供词,轻飘飘地搁在桌上。



    “女儿知晓后,立刻便让人将当年的府医给捉拿了回来,审讯之下吐出了实情,皆录好呈在这张供词上,父亲一看便知。”



    书房外的易总管停住摇摇晃晃的身子,听见书房内传来一阵纸张展平的窸窣声。



    虞景指尖捏着这张薄薄的状纸,眼神从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中划过。



    不出意外,虞幼宜瞧见捏着供词的指尖颤抖起来,凝视着墨字的双眼瞳孔微缩,虞景的呼吸声都变得沉重了许多。



    这张供词虽然字多,但也只是轻飘飘一张,只大致看上几眼也就尽数看全了。可约莫过了半刻钟,虞景的眼神依旧抖着凝视其中。



    最后,他的指尖似乎是颤抖的有些过分,那张供词从指缝里飘落在桌上,而颤抖的那个人依旧保持着捏着供词的姿势。



    “许念白,是她,又是她”



    虞景的声音无比颤抖,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他一直把这样的人放在府中,甚至任其拿乔作势,祸害府中。



    过了许久,他的双手才无力地垂落下来。



    “霜岚你母亲并不是因为心怀郁结而逝,而是生生地,生生地被这毒妇人给害死的”



    虞幼宜长长的眼睫垂落,视线飘至落于桌案上的薄薄供词。



    这么薄的一张纸,却挂着多少性命在其中。



    “只有母亲么”



    虞景颤抖的双手因虞幼宜的这句话顿了一瞬,随即更厉害地抖动起来。



    “闵氏娘子逝去多年了,女儿回府上这段日子,似乎极少听人提起这位姨娘。便是静和苑,也空荡寥落了好些年。不知父亲可还记得这位闵氏娘子的音容么”



    虞景似乎曾经对闵氏有过一阵子的兴趣,可之后耐不住两个女人之间的争斗,加之又常对许氏心怀愧疚,便渐渐地不怎么再搭理闵氏,继而慢慢没了从前的心思。



    “闵氏从前与许氏争斗颇多,后院半刻不得一分安静我那阵子,已经是许久没踏进过后院了”



    虞景的声音抖得厉害,虞幼宜明明问的是他还记不记得这位闵氏娘子,可他却不由自主地说起闵氏从前的事,甚至隐约有点慌乱解释的意味。



    “女儿听闻这位闵氏娘子长相颇为娇俏,性格有些恣意张扬,虽然许氏对此十分不喜,可后院里的人却只是偶尔调笑,对她并没有太过反感。”



    虞幼宜回想着刘嬷嬷说过的话,在脑海里慢慢地勾勒出一个在静和苑的赤色矮桥上巧笑嫣兮的女子模样。



    “父亲不好女色,当初为何却愿意收闵氏娘子在房中”



    虞景没有说话,依旧是不住地轻颤着,听见虞幼宜自顾自地继续开口。



    “是因为那般恣意悠扬的神情,颇像将门出身的母亲罢”



    虞幼宜来侯府的这段日子,听见的所有关于柳霜岚的评价,无一例外都会提及柳霜岚心性直爽,性情明媚,脾性温和。将门出身的女子,自然是十分快活自在的。



    她瞧着虞景坐在对面,神色怔忡的模样。



    “闵氏已是许多年前的人了,提她作甚”



    “许娘子院里的丫鬟众多,长相略有些出挑的,也绝不会只有这闵氏娘子一位。她为何会独独举荐闵氏娘子,父亲,您真的是一位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



    虞景颤抖的身子顿住了,仿佛是被冻结了一般。



    虞幼宜这一句话,已经是越了规矩,有些不敬尊长。可他愣了好久,却无法开口说任何话。



    “那闵氏娘子和许念白隐隐争斗之时,父亲却没有出手去管,甚至生疏了闵氏娘子。父亲,是想到了从前许念白对母亲的明刀暗箭,所以才逃避着不去管的罢是不是避开这些,就能让父亲不想起从前与母亲的往事,就能让父亲心里的愧疚少上一分”



    “住口。”



    低着头的虞景,一双眼睛不知何时已经抬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坐在对面的虞幼宜。



    “父亲这般生气,是因为女儿说到点子上了么”



    虞景的眼神有些阴沉,似乎在隐隐提醒她,坐在她对面的是这连阳侯府的主君,是她的父亲。



    虞幼宜轻笑了一声,原本还想继续去撕开虞景那层逃避的外衣,却忽然觉得没甚意思。



    他是虞幼宜的父亲不假,只可惜虞幼宜已经不在,现在坐在这里的她,没有关照虞景情绪的必要。



    “父亲以为能逃得过内心的煎熬,只要看不到那些,就能逃得过对母亲的歉疚。可最后这唯一一个与母亲性情有几分相像的闵氏娘子,却因为父亲刻意的疏忽,白白死于许念白的手中。父亲,你不觉得有些熟悉吗”



    虞景的手已经慢慢攥了起来,额头上浮出了浅浅青筋。



    虞幼宜这一番话,是明晃晃地往他软肋上猛戳刀子,他的大女儿用这张和霜岚神似的面容,噙着没甚表情的笑容,冷淡地撕开遮在虞景心中最后的一块遮羞布。



    “从前母亲便是因为父亲的摇摆不定,因为父亲的软弱,父亲的逃避,折损于许念白手中。母亲死去后,这个与母亲性子有几分相像的闵氏娘子,又再度因父亲的态度,死在了静和苑里。”



    虞幼宜说着,甚至伸手抬起凉透了的茶盏,抿了口冰凉茶水后再继续出声。



    “母亲在时,父亲就没能护好母亲。母亲死后,父亲以母亲的死为幌子,为了自己心里好受,又弃闵氏娘子于不顾,一错再错。父亲,母亲的死好像从未让你醒悟到什么,或许从头到尾,父亲一直是如此心性,从未变过。”



    虞景身上盛怒的情绪已经烧到了顶峰,此刻的他,仿佛比方才知晓虞静珠不是他的骨血时还要更怒几分。



    易总管在外面,满头是汗,胆战心惊。他十分担忧虞景下一秒就站起来甩虞幼宜一耳光。



    不管怎么说,哪怕大姑娘说的都是事实,哪怕大姑娘的话入情入理,可对自己的生父这般讲话,仍旧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更何况,还是虞景这样一位性子冲动的人。



    正如易总管想象的那样,虞景的指尖动了动,眼里划过一瞬阴沉的光。



    “父亲是想掌掴女儿么”



    虞景没说话,他宽厚的手掌确实抬了起来,抬得和对面虞幼宜的头一样高,慢慢地朝虞幼宜这边伸了过来。



    虞幼宜没说话,她上辈子在梅家当庶女的时候,被冤被罚,受过无数的打。虞景抬手这一巴掌,她还是受得住的。



    可下一秒,虞景的动作却不像易总管和虞幼宜料想的那般。



    虞幼宜已经静静垂下了双眼,等着那阵裹挟着冷意的掌风冲着自己的面颊袭来。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只感觉到自己的脑袋似乎微微一轻,响起了悦耳的钗环珠串相撞之声。



    虞幼宜睁开眼,虞景颤抖的指尖已经轻轻抽走了她发间那根玉兰簪子,此刻正颇为怀念地慢慢摩挲着。



    “这是你母亲从前最喜欢的簪子。”



    这一句语气,颇令人揪心,



    虞幼宜没说话,心里也没有任何波动。



    虞景摩挲了一会儿,又替虞幼宜簪了回去,轻轻扶正。



    他坐回靠椅中,眼里方才那些盛怒的情绪不知为何已经尽数消散,反而是在静静地打量着虞幼宜这一身月白色的素纹衣裳。



    “你之前刚回府的时候,也穿了一身这般素静的衣裳,头上也是像现在这般甚少点缀珠花钗环,整个人看着怯弱可怜,惶惶不安。”



    现在坐在他对面的大女儿仍旧穿着素色衣裳,可神情自若,眼神清冷,坐姿端庄稳重,气息平缓宁和,没有一丝一毫刚回连阳侯府时那般懦弱胆怯的模样。



    “我那时本就心里歉疚,看到你那副样子,觉得你在庄子上过得一定不大顺心,更是愧疚无比。”



    虞幼宜沉默地收回眼神,那时她的种种态度,不过是为了试这连阳侯府众人反应如何。真要说起来,她内里是虞老夫人那般沉静自若的性子。



    “你什么时候起的疑心,又是什么时候的知道这些事。那时怯缩惊惶的宜儿,不可能有胆量去探查这些。这些事情时间久远,牵扯甚广,人力,物力,就连从前那些旧人,也都不是一时半刻便可以找寻到的。”



    虞幼宜静静出声。



    “女儿自打回府起,便知晓这些事情绝不简单。”



    自从前的虞幼宜死去时,自她成了这侯府嫡长女时,她便知道,她必须要把这些事情一一查清。她也知道,迟早会有一日像现在这般,与虞景面对面摊牌对峙。



    虞景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抬手抹了下脸,似乎是笑出了些许眼泪。



    “原来现在这番,才是你真正的模样。”



    虞幼宜浅笑,并不答话。



    “你一介闺阁女子,终究能力有限,为何不把这些事情与为父说,让侯府出力探查,岂不更快”



    虽然虞景是在向她提问,但虞幼宜觉得,虞景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依旧心里有些侥幸,想听听她内心到底是何想法。



    她抬眼,笑意盈盈地看向这位连阳侯,嘴里吐出的话没什么温度。



    “因为女儿信不过父亲,信不过父亲的糊涂,信不过父亲的逃避,更信不过父亲摇摆不定的态度。”



    虞景当年若是不糊涂,便不会傻不楞坑地被许念白设计的明明白白。若是不逃避,许氏进了侯府后也没那个机会能挑拨他与柳霜岚。



    他摇摆不定的态度稳不住连阳侯府,从前的连阳侯府便一朝溃倒,许多秘密就这样伴随着侯府失势而埋葬其中。



    虞景或许对柳霜岚的感情是真心实意的,可感情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感情,那怎么够



    敞开的书房从院内吹进来一股颇有些凉意的夜风,虞幼宜拢了拢袖子。



    她瞥了一眼对面,虞景整个人几乎如同缩在靠椅里一般,低着头看不清面色如何,只是那样愣愣地坐着,好半晌没再说话。



    “父亲,二妹妹究竟是什么性子,父亲也是晓得的。这身世一事,是侯府最最阴私的事,我觉得父亲还是不要与二妹妹说得好,以免二妹妹狗急跳墙,拖着侯府一起下水。”



    “如今二妹妹自己勾上了梁家,倒也是个好事,正好对外是嫁女进梁府,对内等于将非侯府血脉的二妹送到别处,两全其美。至于那梁公子官职一事,女儿瞧着不必费心,但若父亲念着昔日情分,女儿也不多说什么,全凭父亲的决定。”



    虞幼宜说完后,瞧也没瞧虞景,只慢慢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临到书房房门时,虞幼宜背对着房内轻轻留下一句。



    “夜深露重,父亲还是早些歇息。侯府还没有垮,仍旧还是那个让许多人趋之若鹜的高门世家。请父亲坚定心志,撑好虞家先祖打下来的基业。”



    虞景喉咙动了动,似乎想出声唤住虞幼宜。



    但虞幼宜背对着他,没能瞧见虞景的神情,只是头也不回地踏出了书房门口,离虞景而去。



    虞景想要呼唤女儿的话卡在嗓子眼里,灼的他喉咙生疼。



    仿佛又回到了妻子病逝时,小小的女儿嘶吼着甩开他手的时候。



    他目光无神地晃着,划过虞幼宜拿来给他做贺礼的画卷时,又重新凝起一股子精气神。



    虞景伸手拿过这柄卷好的长长画卷,脑海里仿佛划过大女儿昔日温和的语气,和方才清冷的声音。



    他慢慢打开搭扣,展开画卷。



    笔法精湛,栩栩如生的画面展现在他的眼前,浓墨重彩的画面上,是一个坐在玉兰树下的女子。



    玉兰树似乎是花期将近,大瓣大瓣的残花悠扬落下,而画中的女子伸出手来,似乎是准备接住这飘落花瓣,细赏一番。



    虞景的眼睛慢慢模糊,他看见女子伸出来的皓白手腕上,挂着一只绿得十分沉静的并蒂莲纹翡翠镯。



    虞幼宜画技出众,一勾一勒中,浓淡转折间,便描绘出了这副宁静祥和的画面。



    那玉兰花瓣飘落的模样尤为传神,虞景几乎能透过淡淡墨香中嗅出一缕玉兰的幽静香气。



    纵然虞景想看一看这女子的神情如何,可虞幼宜只勾勒出一轮女子身姿优美的背影。他也只能瞧见女子如瀑青丝中,发间那一枚熟悉的玉兰发簪。



    他甚至下意识地将画卷翻了过来,想要看看女子熟悉的面庞。可画卷背后,只是线脚细密的衬布,再转过来,仍旧是女子背对着他的背影,瞧不见一丝一毫的容颜。



    虞景只能从女子放松惬意的身姿,和这幅画里悠扬平和的氛围,隐约察觉到背对着他的女子,这一刻的情绪似乎很宁和安稳。



    只是他翻来覆去,怎样都无法再瞧见她明媚的面容。



    画中,徒留一轮背影。



    一滴泪水滴在画卷上,稍稍晕开了些飘扬下来的花瓣。虞景赶紧伸手拂去,可淡红的墨迹已经晕染开,再怎么样都无法复原成最开始的模样。



    他明知这不过是徒劳,却仍旧赶紧将画卷小心搁在桌案上,抓着袖角一点点小心擦拭着。



    那瓣晕开的花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只剩下分辨不出的一团墨迹。



    书房内,隐隐约约传来了一小阵压抑在嗓中的悔恨涕泣之声。



    虞幼宜已经带着白蔷等人走出了院外,方才这四人都守在书房门口,里面的动静,她们都大致听得见一些。



    但四个人均是默默不言地跟在虞幼宜身后,就连心里最愤慨的阿燕,也垂着眼什么都没说。



    几人依稀听见书房那边裹着夜风,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压抑泣泪声。



    虞幼宜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过白蔷递过来的一件外衫,裹在身上拢了拢,稍微抵消了些深夜寒意。



    阿燕舒了口气,与几人道别后,静静地出了侯府。



    后头传来一阵虚浮脚步声,几人回头一看,是脸色依旧青白的易总管跟了上来,似乎肚里还有些话想要和虞幼宜说几句,却又支吾着不知如何开口。



    “易总管。”虞幼宜静静一声,他听见声音后立刻上前福了福。



    易总管斟酌许久,慢慢开口。



    “大姑娘,侯爷不是那等我知道大姑娘心里定然是怨恨侯爷的,可,可侯爷他”



    平日里最能言善辩的易总管说到一半就卡了壳,不知如何再说。



    他是侯府的总管,自然是盼着侯府越来越好。便是为着这一层,他也不想虞幼宜和虞景因此事反目成仇,生疏起来。



    “我不怨恨父亲。”虞幼宜一双眼睛漫无目的地眺望着侯府四处,轻声张口。



    “即便是怨恨父亲,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只能让已经事多繁忙侯府问题越来越多,长久以往,于侯府是大弊。”



    易总管一愣,他没想到这位大姑娘虽然是小小年纪,但已经将诸事分的十分清楚,甚至理智得让人感觉有些冷漠。



    此时此刻,若是虞幼宜态度恶劣一些,或是大闹一场,反倒能让他有些真实感。



    他偷偷窥着虞幼宜的神情,在那双潋滟双眼中,易总管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怨怼之意,就与虞幼宜自己说的一模一样。



    他只窥见漫无边际的理智,和些许莫名的感慨之意。



    易总管全身上下不由得有些发冷。



    他自觉看人的本事不差,从前只觉得虞幼宜不俗,很有些本事。可到现在他才惊觉,这位大姑娘,或许心中是个冷情冷性到极点的人。



    即便是得知了生母亡故的真相,即便是和虞景面对面说了那么些冷言冷语,她一转头,居然仍能够思量着侯府的种种利害关系。



    他原本是想劝慰一下虞幼宜,缓和些许这对父女的关系。可现在看来,这似乎是多此一举,他根本看不出虞幼宜有分毫的情绪波动。



    “易总管,到如今在侯府做事多少年了”



    易总管心里一紧,立刻毕恭毕敬回答道;“回大姑娘,在下年少便帮着侯爷协理诸事,如今想来,约莫也有将近三十年了。”



    “三十年”虞幼宜轻笑一声。



    易总管拿不准她的情绪,只听见她继续开口。



    “易总管是个有能耐的人,人情世故样样皆知,处事又十分妥善体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有易总管这等明白人,是侯府的幸事。”



    易总管赶紧推辞一番,这话太夸张,他当不起。就算他当得起,也不能在主人家面前这样自吹自擂,自然是谦推为上。



    “大姑娘言重了,在下既是侯府的管事,这些都是应该”



    “你这样的明白人,应当是能看出我父亲做事时稀里糊涂,游移不定。你是侯府的总管,更是我父亲身边的第一幕僚,你既在父亲身边做事,便应当时刻提点着父亲才对。”



    易总管愣住了,脸色有些煞白。



    “可易总管似乎是太过世故的缘故,只眼看着我父亲处处糊涂打转,若非碍及自身,绝不多言半句,能少一事便少一事,能闭一只眼就绝不睁开。”



    虞幼宜的目光直直地钉在易总管身上,她仍旧面带笑意,眼神却冷得出奇。



    她曾经说过,侯府的溃败,便是由内里开始。初到侯府时嚣张放肆的奴仆,用行动说明了这偌大侯府松散的管理,散漫的规矩。



    而易总管,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若不是那日父亲举刀要杀许念白,事关侯府安危,更伤及易总管自身,恐怕易总管到现在都默许着侯府的种种乱象罢那许娘子初入侯府时,易总管真的看不出来她是什么人么”



    易总管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发冷。



    没错,他虽在虞景身边做事数十年,但却一直圆滑巧妙地周旋在侯府之中。若非触及到他自身的利益,他绝不多管闲事。



    虞景多年来的糊涂他一直看在眼中,可他敛下了这些,从未提醒过虞景那些潜在的威胁,未来的动荡。



    “若是易总管不是这连阳侯府的总管,没有领这份优渥俸禄,我倒是很欣赏易总管这般明哲保身的手段。可在其位,谋其事,我瞧着易总管也并非对侯府全无一丝感情。若任由侯府像之前那般,被一介姨娘拿捏在手里,子女不是放养便是作筏子,日后侯府的未来,易总管真的想象不到吗”



    “而侯府若是倒了,易总管真有这般信心能全身而退么”



    易总管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易总管,若不是我对母亲死因心怀疑窦,暗中探查,虞静珠不是侯府血脉的这件事,也许要五年,十年,十五年,或许才会被人知晓。这对侯府意味着什么,你应该清楚。”



    侯府上辈子的悲剧会重演。



    就算没有重演,嫁到高门大户的虞静珠被发现不是侯府血脉后,侯府能受得住流言纷扰,受得住世家的怒火吗



    最开始,侯府只是沾染上了一点霉块,可谁也没有多管,霉块便越来越大,烂到了根里,最终被尽数拔除。



    虞幼宜早就发觉易总管不妥,但她一直冷眼瞧着,时至今日,终于开口警醒了他一番。



    “身在漩涡之中,怎能滴水不漏。易总管,且仔细想想我的话罢。”



    虞幼宜收回眼神,带着白蔷等人往深处走去。而易总管停在原处,双腿僵硬地迈不开步子。



    许久之后,他才苦笑一声,遥遥对着虞幼宜消隐不见的背影行了个礼。



    静和苑。



    侧房中,许氏昏昏沉沉地睡着。仿佛是这些日子没怎么吃到好饭菜的原因,她的双颊消瘦了许多,不大看得出从前娇媚的模样。



    吱呀一声响,翎儿推门进来,低眉顺眼地给许氏续上了香,然后静静站在床榻边看着熟睡的许氏。



    也许是坏事做多了终究心里不踏实,许氏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悠悠转醒。



    她一睁眼,便瞧到了立在自己床榻边,低头俯视着自己的翎儿。



    侧房中没点烛灯,月夜幽深,零星月光打在翎儿身上,只能映出个大概轮廓,整个人仍旧是黑漆漆的,只有一双眼睛中有些许亮光。



    如同悄无声息的幽魂一般。



    “娘子醒了。”



    许氏被翎儿吓得差点失声尖叫,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后,她才缓了下来。



    “贱蹄子,你站在我床边作甚”



    作者有话要说  欲语泪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