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人类能以味蕾分辨出各种食物之间的微妙差异,血族也可以凭借着过于发达的嗅觉灵敏度精确地区别出上百万种血液的味道。
是兽类还是人类,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幼童。
血液所传达出的信息不仅仅是味道,年长的血族甚至会以此为据,来判断对方的种族、年龄、生活习性与健康状况。
那带着馥郁香料味的雏子之血闻起来又甜又烈,如刚刚融化的铁汁,带着灼热而惑人的滚烫温度,令梅兰萨的喉咙内传来火烧火燎的干涩渴意,那一对尖锐且狰狞的獠牙顷刻间便从她的齿槽内伸长了出来。
对于血液的渴求篆刻在血族的天性之中,这不单是食欲,更代表着某种难以抗拒的本能。
但梅兰萨却保持着那副镇定而僵直的姿态,沉默地停住了脚步。
忏悔室内有窗,但不通风,这密闭房间的面积称不上大,但层高挑得极高,布局又较为空旷,照常理而言,本不该充满如此浓郁的血腥味。
除非
散发这血腥味的人类身上具有出血的伤口,此时正在大量失血。
她望着虞歌那因失血过多而泛出灰白的唇色,心里蓦地涌起了某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像块坚硬而有棱角的石块,纹丝不动地堵在胸口。
那应当
是种无从发作又落不到实处的怨愤。
相较于人类,崇尚爱憎分明的血族在感情上有种格外纯粹率直的单一感。
在她们的思绪中往往并不包含心疼、怜惜或关切这一类细腻而微妙的心态,绝大部分令人不适的情绪在这一种族的心里都会跳过复杂的变化过程,直接转化为更为直白的怒火与愤恨。
梅兰萨紧紧攥着拳头,力道大得手背上的筋脉都清晰可见,但她抬手后的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对待一份世间难得的脆弱珍宝,而非一位在多年前出卖她又死遁的叛徒。
她掐着领口,骤然掀掉了虞歌披在身上的宽大白袍
白袍之下是一副伤痕累累的女性躯体,像一尊被人硬生生凿出裂痕的瓷白雕塑。
这雕塑的肋下落着一处尚未痊愈的穿刺刀口;左腿外侧蜿蜒着一道裂谷般的狭长伤疤,还泛着淡红的肉色,应当是刚刚长好;而在那条跪地的右腿上
膝上一掌处正牢牢捆着一道四指宽的黑色皮带,以那条皮带为基点,汩汩淌下的鲜血甚至在她的膝盖下积出了一滩小小的血洼。
那才是室内浓重血腥气的来源。
梅兰萨太清楚教廷磨人的手段了。
绑在虞歌大腿上的是一条加宽的苦修带,分为三层,最外层的皮带用以遮盖与固定,而在皮带底下,布满倒钩与钉刺的条形铁链以繁复的规律缠绕于环环相嵌套的宽扁金属圈上,如攀爬在铁网之上、长满玻璃碴的荆棘藤蔓。
而当这条皮带被扣在腿上时,内里的那层环形金属链会严丝合缝地嵌入皮肉里,并伴随着佩戴者的动作,以条链上的倒钩与钉刺对大腿上的一圈血肉进行反复戳刺。
如果修士长时间佩戴这种苦修带,条链上的大部分利刺就会直接长死在大腿里,在一坐一卧间为佩戴者带来难以形容的剧烈痛苦,一旦强行取下,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梅兰萨极力将语气压得又低又温柔,但那声音听起来依旧有种无法掩饰的尖利与紧绷。
“这是谁给你绑的”
她俯身,将虞歌抱到天使像的底座上,用冰凉而战栗的双手绕到对方的大腿内侧,解开皮带上的几层扣环。
“是教廷里的那群人类吗,她们折磨你了,对吗”
漆黑的忏悔室内,虞歌仰面靠在加百列垂落的羽翼上,一贯淡漠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点复杂的神色,既像是痛苦愧疚,又似乎有点难言的慰藉与平和。
“不,女主人。”
她悄悄伸出手,仿佛想要触碰一下血族那头柔顺垂落的金发,却又于咫尺之外硬生生地止住了这僭越的动作。
“我有罪,这是我自己应得的,啊”
下一秒,梅兰萨出手飞快,竟一把将她大腿上的苦修带生生地扯了下去
那铁链上密密麻麻的倒刺已经与皮肉紧密勾连,随着这粗暴的举动,几乎是完完整整地咬下了她大腿上一整圈的皮肉。
那喷涌而出的鲜血味
简直浓郁得像一株生长在血泊中央、正徐徐绽放的白丁香。
年长的血族被熏得眼白泛红,她凑近了些,居高临下地对上虞歌因剧痛而开始涣散的瞳孔,又抬起另一只手,安抚性地按住了对方剧烈起伏、颤动的胸口。
待到虞歌胸腔内那急促的倒气声渐渐平息了一些,她才跪在地上,不知满足地吮吸起人类腿根血肉模糊处那还在横淌的芳馨热血,甚至顺着血液流淌的痕迹,以双唇与温热的口腔一路舐至对方那清瘦而苍白的脚踝。
一只手在半空中颤颤巍巍地抓了两下,继而伸向下方,非常谨慎地,用五指绞住了她的金发。
纯血血族的毒液带有麻醉与致幻的效果,是这世上见效最快的强力吐真剂。
待到她直起上身,捧起人类侍从那张布满冷汗的脸时,虞歌面上已经全然不见那种木然、疏离且彬彬有礼的客套劲,取而代之的,只剩下饱含着苦痛的挣扎。
梅兰萨眼中尽是餍足,她将唇舌间的鲜血蹭到虞歌那汗水淋漓、泛着绯红的颈窝里,唇边漾出几分亲昵而略显残忍的笑意。
“好了,乖孩子,不疼了。”
她反手将虞歌的双眼遮得严严实实,那湿而滑腻的吐息温柔似水,如同上帝的福音,带着某种循循善诱的诱哄意味,烟雾一样地缭绕在对方耳边。
“告诉我,小歌。”她道,“你有什么罪,又在为什么而愧疚呢”
虞歌没有半分反抗的意思。
她完全暴露出脆弱而白净的脖颈,身体还由于未曾散尽的疼痛而微微抽搐着,但脑子里已经混沌一片,像置身于昏暗而冰冷的浓雾内,只能依靠自身的直觉与那声音的指引,将心内浮现的画面断断续续地串成不成句的言语。
某种渺远而不堪回首的记忆在刹那间化为斑驳残破的碎片,幻化成她眼前无数模糊的光点,如同稍纵即逝、不可追寻的尘埃。
城郊乡镇内将她骗到镇长家中的养父母、古堡顶层内洒在木地板上的熹微晨光、教堂后院里坐在轮椅上读书的人类少女、她手中正从血槽内往下滴血的两把短刀、棺材内血族领主那饱含着愤怒与不可置信的殷红双眸
以及那总是回荡在她耳边的、温柔又纵容的轻声呼唤。
“小歌,别叫主人了,叫我的名字。”
“小歌,不要怕,对着心脏劈下去,他就再也不会挣扎了。”
“小歌,你拿刀的样子真的好美,要是能再笑笑就更好了。”
“小歌,只要你能效忠于我,我愿将我永恒的生命,与你一个人分享。”
小歌
小歌
那呼唤无时无刻不徘徊在她的脑海里,当她被其他血族欺辱时、当她为自己的人类身份感到迷茫时、当她将刀剑刺入人类神父的胸膛时、当她被冰凉翻涌的海水没顶时。
那是她曾起过誓,要为之献出生命的女主人。
梅兰萨静静等待了好几分钟,才感觉到虞歌下垂的睫毛在她掌心内微微颤动,像是某种幼虫细嫩而纤弱的触角,轻轻拂过了猎食者的心房。
“我杀人了很多人。”
年轻人类的嗓音里透出一些藏匿于内心深处的、无法释怀的不安与忧患。
“而且,我还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她道,“我爱上了我的主人。”
她爱我。
她这样折磨自己,只是因为她爱我。
虽然她背叛了我,但这个孩子,她她还爱着我。
某种近乎于心悸的抽痛感从血族那空旷而死寂的胸腔内蔓延至全身,仿佛她舌根处残存的那股香甜的血腥味渐渐流淌进了心底,那莫大的欢欣几乎要令人落泪。
然而血族没有眼泪。
梅兰萨没有生出分毫疑窦,只是以唇轻吻对方的耳垂,那神情又柔和又怀念,甚至是有几分虔诚的。
“那你这次回来的目的。”
她笑起来,语气里透出种分外明显的缱绻与期待,温软得像是在哄个听不懂话的幼童。
“是为了请求主人的原谅吗”
虞歌略微偏了下头,握着血族长发的那只手缓慢地松开,垂到了冷冰冰的青铜底座上。
“不。”她轻声道,“我想请请。”
她似乎在做某个异常艰难的决定,说话时非常含混,几乎像是含着口血似的。
梅兰萨知道,虞歌是个极其羞于表达的人,每当她感到犹豫不决或难以启齿时,就会开始语无伦次的吞吞吐吐。
好在,她这次有的是时间。
血族元老避开人类身上的伤口,将这失而复得的叛徒牢牢搂在怀里,推开了忏悔室的大门。
垂泪圣母像前,男性血族正将利剑抵在伊莱恩修女的脖子上,在得到领主的指示后,才不情不愿地收了手。
直至将虞歌抱到温暖的马车车厢里,梅兰萨才感觉到,有一只生着血口的手,重新缠住了自己的发梢。
被裹在斗篷里的虞歌紧闭着双眼,依然沉浸于毒液所带来的幻境之中,神色既安详又平静,几乎像是一尊躺在棺材内的遗容。
她道“我想请求我的主人将我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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