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名为来味屋1的居酒屋里,缠着绷带的青年随意地拉开椅子,坐到自斟自饮的中年男子面前,笑意盈盈。
种田长官放下酒杯,意外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没有想到还会再遇到太宰治。
他看过太多人,也经历过太多。他想了想,还是仰头饮下手中的酒,问道“你这是想做什么呢”
太宰治笑意不改,拿起酒瓶给对方倒满“这不是看您自斟自酌太孤单了,我来陪您。”
种田长官冷笑一声“呵,毛头小子不懂一人饮酒的浪漫。”
太宰治接过服务生带来的小酒杯,也给自己倒满“哎呀,被这么称呼也是相当久违了。”
种田长官挑眉,问道“就这么喝起来了”
“怎么会。”太宰治抬起酒杯做了一个干杯的动作,“敬您一杯。”
种田长官看着对方仰头痛饮的样子,摇摇头叹了口气,又点了一小瓶温酒。之后,他才对青年说“我听闻你从港口afia那边跑了,被认作半失踪状态。怎么敢大大方方到我眼前来呢”
“我为什么不敢呢”太宰治浅笑着放下酒杯,说,“我有一个友人,他曾和我说过,人情是要还的。本来呢我不以为然,人类的记忆是非常自私的,往往只会记得自己的事情,对他人的记忆总是单薄一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所有生物都活在第一人称视角下。但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他说着拿起有些凉了的酒瓶给自己又一次倒满,又将服务生刚拿来的热腾腾的温酒倒给对方“织田作的事情,你们都是欠着他的。这个人情我需要替他领回来。”
种田长官举起酒杯,和对方的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所以”
太宰治晃了晃酒杯,酒水恰恰维持着不会被甩出来的程度,岌岌可危地沿着杯沿晃动,泛起涟漪。
他说“我想要一个新的工作,港口afia那边我已经辞职了,至于森先生接受与否,都与我没关系了。”
种田长官笑说“什么样的工作如果还是想跳槽去危险的地方,我是建议直接进牢去。”
青年看着酒水的视线柔和下来,停下摇晃酒杯的手。
“我想去能够救人的地方。”
种田长官怔住,险些被酒水呛到。
“能够告诉乐佩外面的世界色彩斑斓的人存在的地方,能够让白雪公主遇到七个小矮人的地方。”太宰治说着笑起来,将酒仰头饮尽,又说,“一个能够帮助孤儿的地方,一处向善又向阳的地方。”
种田长官大笑起来,说道“那你是白雪公主吗没想到你还挺富有童心。”
“不是。”罕见地,太宰治并没有吐槽,只是慢悠悠道,“在那个故事里,我会是拥有个人意识的毒苹果。我知道毒性已经漫布我的果肉,而我没有将其排出去的办法。但是具体毒死谁,我还是想要自己选择的。”
种田长官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他看过很多人不假,但如太宰治这般聪慧却黑暗的却没见过几个。曾经,太宰治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危险名单中的一份子,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痛苦的人那可太多了,黑暗中尤其是。
但现在,这个青年顿时特殊了起来。
能够意识到自己在黑暗,不甘堕落、试图自救的人是非常少见的,至少他没有遇到过几个。他想,太宰治自身应当没有这个动力,那么在背后推了他一把的人、在身前拉了他一把的人又会是谁呢。想来至少有一个存在,会是织田作之助。
种田长官自嘲自己可能是老了,不然胸口怎么会发胀。上了年纪之后,就是看不得什么热血的东西,也看不得感人的东西,咬牙拼命试图成长的人更甚。
他叹笑着拿出折扇,说“你把眼睛的绷带解开了。之前是受了伤”
“是,也不是。”太宰治依然是那个谜语人,嘴角带笑,“只是我觉得,一只眼睛可能不够我找人的。”
“你想找谁”
“求救的人。”
青年在港口afia的时候并不常笑,就算笑,那也大多是带着讥讽,染着寒意。可现在他的神情更显柔和,并没有嘲讽的锐利。
种田长官心中长叹,没想到太宰治心中也会有这样一个存在,想来,是被织田作之助说过什么。
他感谢织田作之助,若非他选择了开口劝过太宰治,后者大可以用危险的手段为挚友复仇,并如自己心中所愿,走向覆灭。但于公,他种田不能就这么简单地放过眼前的人。
“我直说了吧,太宰君。”种田长官用扇子拍了一下掌心,“我怎么相信你现在不是戴上了一张崭新的面具呢你这种人比狐狸狡黠,我可不敢轻信啊。”
太宰治悠悠然地笑说“人本就是活在面具之后的,种田长官。”
种田长官不得不承认,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是非常罕见的反异能的异能力,配上他的智慧更是宝藏。他想了想,试探道“不然,你来异能特务科如何”
“算了吧。”太宰治赶紧拒绝道,“我可不喜欢那种蹲在办公室里的工作,太压抑了。事多钱少离家远,算了算了。”
种田长官大笑起来“事多钱少离家远是谁说的”
太宰治耸耸肩“谁知道呢。”
种田长官张开扇子,挡住脸,佯装神秘地小声道“行,我这边倒是有一个好去处。但你的履历实在是太黑暗,要先藏个两年,你懂我意思吧”
太宰治立刻给对方倒了一杯酒,身体前倾,十分给面子地一起压低声音“洗耳恭听。”
种田长官接过酒杯,朝青年的方向点了一下“那是一个异能者云集的武装组织,夹在白日与黑夜的罅隙,做一些黑白两方都不好接手的苦差事。那里的社长通情达理,也许会接受你。2”
太宰治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喜欢的玩具的小朋友“那是一个能够救人的向阳之处吗”
种田长官抿了一口酒,说“若你向恶,便是黑暗;若你向善,自然向阳。”
太宰治笑着瞥了一眼桌下的三花猫,站起身来对种田长官说“那就拜托您介绍了。”
种田长官敲了敲桌子,说“两年后的今天,到这里来找我,我们再喝一杯。不过你和外貌不符,喝酒还挺痛快。”
“用相貌评判一个人可不好。”太宰治将手塞入风衣口袋,说,“可我还挺好奇,您以为我喝酒是什么样的”
种田长官收起扇子,毫不客气地戏谑道“像是尚未饮酒人先醉,句句谜语,内涵不止的麻烦类型。”
太宰治也笑起来,说“那可不对。”
语毕,他转身离开,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吐了吐舌“我清醒着就爱说谜语。”
太宰治走出居酒屋,遇到异常局促的坂口安吾。
太宰治冷笑一声,说“怎么,当保镖”
坂口安吾摇了摇头,靠近对方一步,又不安地退了一点,急急地说“太宰君,我有话想和你说。能否借一步谈”
太宰治耸肩,大步向旁边的巷子走去“可我没什么想和你说的。”
坂口安吾急忙跟上,一边走一边小声说“我不想瞒着你,太宰君,我”
太宰治一把握住坂口安吾的领子把人扯到眼前佯装争吵,小声说“有人看着。”
语毕,他猛地推开对方,貌似嫌恶地拍了拍手“等时机到了,我会去见你的。”
他说着朝踉跄的对方露出危险的笑容,低声道“该让你偿的东西,总得让你还了。”
然后他才背过身去,走入巷子,徒留领口皱起来的坂口安吾。
坂口安吾安静须臾,这才把领子整理好。他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最后一句不过是在给他一个不被连累的证据罢了,又也许带着一点撒气的意味。谁知道呢,他一向做不到百分之百地理解太宰治的想法。
太宰治在等待什么时机,他坂口安吾虽然听不明白,但对方向他展现的恶意已经远远低于他的预期。
他思来想去,还是不想让太宰治一直误以为织田作之助亡故,这对他太过残忍,才想方设法赶上来找他。但想来,若非是太宰治愿意,他也找不到对方的蛛丝马迹。
坂口安吾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唾弃自己。
明明欺骗了他们二人这么久,怎么事到如今反而就忍不住了呢。
他并不想给对方添乱,只能继续等待青年所谓的时机了。
太宰治躲开港口afia的眼线,又绕开异能特务科的人所在之处。二者势力都非常庞大,他要在这横滨躲藏两年之久其实并非易事。
但他并不惧。
因为他知道织田作之助还活着,人生突然就有了点盼头。想让他看到自己的变化,想看他一如既往的淡漠神情露出惊讶之色,想看他写下的小说。
他也想看看对方竭力推荐的“向阳”,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
太宰治步伐一顿,抬眸看向来者。那青年绑着低马尾,红蓝异色瞳在黑暗中染着诡异的光。
“kufufu”六道骸笑起来,将怀里破旧的本子丢给对方。
太宰治抬手接过,笑说“大晚上的,这是哪家送快递来了”
六道骸并不打算和对方多聊,他们都明白有两方势力正在追太宰治“这人情我日后会找你要的。里面的内容信或不信都由你,就这样。”
太宰治蹙眉,指尖轻轻扫过对方的紫色薄雾,心想对方的能力并不属于异能力,更不属于咒术。于是他并没有阻拦对方化做雾气消散,而是将手里的本子揣好,七拐八弯地把人统统甩开,跑回自己藏身之处。
他抵达这间破败屋子的时候已过零时。说来好笑,在这横滨,贫民窟是最好藏身的,其实也是在这附近,他曾捡到了芥川龙之介这样一把锋利的刀刃。
他打开昏暗的灯泡,拿出本子翻开,意外地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字迹。
这是一本属于“他”的日记。
太宰治在强烈的违和感中眉头紧皱,他可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想来这个“他”也是如此。这本日记从东京开始沦陷的时候写起,每天记载的内容只有一两句关键点,并只写了三个多月。但每一句话都涵盖着相当大的信息量。
他该相信多少
那异色瞳的男人又为何找上他来,将这个日记本给他又或者说这日记本,为什么会在那个男人手里
门口有一点异响,太宰治小心翼翼地打开透风的木头门,看着外面的三花猫眨了眨眼,终是让出一点位置放猫进来。
这门实在是太旧了,光是这么一开一关把手就差点被他卸下来。他只好晾着三花猫修了一会门。
事毕之后,太宰治鸢色的双眸看着这过分聪明的猫。这只三花猫从就一直陪伴在他们身旁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今天甚至追到了居酒屋中,直至现在。
他轻笑着接过三花猫叼着的纸张,展开随意地扫视,嘴上游刃有余地说“很久不见了,夏目老师。”
他确信这只三花猫发出了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