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地,红枫漫天飘飖。
红尘滚滚,现世荒唐地颠倒着。
欲在纷飞,情在迷乱。
悠远的方向,传来了鸣冤鼓被咚咚擂响的震天动静。
府衙中,嘈杂如沸水锅煮开般,一波一波地涌起。人们在大喊,人们在大叫。
一层一层地往里通传,直通报到高层。
“禀府尹大人,禀公孙师爷”
“中牟难民案,一直杳无踪迹的罗老汉,及其义子林毅,仅剩的这两个幸存者,终于找到啦”
“好,很好。”
“传本府大令下去,立即提罗老汉父子,速速来升堂。”
“是”
“”
匾高挂,朗朗乾坤镜高悬。
左右官差持猩红杀威棒,肃立为列,好生正气凛冽,法邸森严。
公堂外挤满了乌压压的围观群众,都是附近的居民。
当初开封府在衙门后湖打捞出几十具沉冤的尸骸,那动静闹得可大了,附近几十里的住街,门到户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听说相关的中牟案要开审,无不呼朋引类、叫兄爷喊爹娘,过来围观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可怖大场面。
堂中十五具被溺杀的难民尸体,全部被放在担架里,全部盖着油麻制的遮尸布,以留体面。
十五具被溺杀的上访难民前,成排跪着的,是用麻袋溺杀他们的凶手。八个假官差。
原本假官差是有十多个的,但最后牢狱里熬大刑,熬下来的只有这八个。
法邸本质,暴力机器。
暴力机器可不会对这些猪狗不如的人渣,存半丝手软。
惊堂木震天拍响:
“升堂”
“威”
“武”
杀威棒如轰雷嗡鸣,悠悠不绝。
堂威森严,气势磅礴,外头的围观民众有感于威慑,渐趋于肃静。
“带中牟难民,罗老汉父子。”
“是。”
“带罗老汉,及其义子林毅”
“带罗老汉,及其义子林毅”
“带罗老汉,及其义子林毅”
上访难民中,仅剩的两个幸存者,衣衫褴褛,麻木不仁,被从外头提了上来。
一前一后,老汉先被提上,青年方至。
两难民被全副武装的官差提押上堂,步上重重高阶,从中途经围观人众。
围观人众鸦雀无声地盯着他们俩,一双双眼睛,宛若寂静的猴群,凝望着怆然欲绝的老农夫、勉强还算镇定的青年农夫,自发地给他们俩让开一条道路。
场面宛若摩西分海,震撼人心。
“杀天刀的畜生,你们骗俺乡亲,跟你们走的时候,衣冠楚楚,人模狗样”
“转头却就把十五条人命给沉了湖”
老农夫一入公堂,见到那些个铁链捆缚着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假官差,当场就情绪崩溃了。
五六个虎背熊腰的官兵拉都拉不住。
扑上去,野兽似的连撕带咬,老拳狂砸,往死里疯打。
好不容易给他按下了。
他却整个人都烂泥似的瘫成了一滩。
老泪纵横,趴在地上,空洞无神,全然失了魂儿。
众皆不忍,知这老朽是难受到了极致,再无催促。
过了会儿,眼看老农夫似乎是慢慢缓过来了,包府尹方再拍惊堂木,问:
“如此说来,中牟十五位乡亲,被假官差骗走的时候,你们是知道的了”
老农夫哽咽言不出。
老农夫旁,被押跪着的义子,便替老爹作出应答,条理清晰地回高堂之上,青天的问话。
“是的,当时我们就住在对面的客栈,通过窗户,目睹到了他们被假官差骗走,带去黄泉路的全过程。”
“何以不提醒、制止”
“以何能耐提醒以何能耐制止”青年惨然一笑,“把我们爷俩也赔进去么”
“况且”
林毅猩红着眼眸,弓腰下去,深深叩首,额头触冰青色的釉砖堂面,长久不动。
绝望到极致,吐出的话珠,让包括府尹大人在内,现场全部的众人,通体发寒。
“如果不是用这十五条活生生的人命,把事态彻底闹大。”
“又怎么能刺激开封府震怒,到把中牟的案子,列为头号的大案,来首要缉办呢”
“他们被杀害得很有必要。”
“他们被杀害得死得尽用死得其所。”
“”
满堂死寂,鸦雀无声。
伤已痊愈,回归岗位。
展护卫守护在府尹大人身后,如沉默而忠诚的抱剑骑士,怡然不动。隐秘处,覆盖在剑鞘上的手指,却是微不可查地颤动了瞬间。
望着高堂下,狰狞恐怖、不择手段的上访难民。展昭忽然理解包公当初,招纳他作执法利剑时的沉痛深长了。
“某种意义上,公门刑狱,就是处粪坑,腐烂恶臭,臭气熏天。一桩桩呈送到开封府的重案,白纸黑字、红口白牙、尸骨森森全都是撕裂了的心智,狰狞了的灵魂。”
“古往今来,处理刑狱重案的衙门,既是臭气熏天的的粪坑,亦是群魔乱舞的妖界,针砭刺骨,不断粉碎认知的底线。”
“太阳永不消失,阴影永远存在。”
“如骨附蛆。”
“像你这等潇洒明亮的侠客,说实在的,招拢入麾下,本府心中愧怍。”
世道浑浊,青天朗朗,从来难守。
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或许恐惧、苦痛、挣扎、哀嚎、生不如死但展昭永不悔,永不退。
像是印证老府尹的预言似的,入开封府不到半年,展昭就见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奇形怪状、魑魅魍魉让人惊叹于那些畸形存在,所能达到的扭曲程度,明明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披着美人皮的怪兽,徐仵作算一个,开封府上上下下全部深深信任她,连老府尹也格外倚重。明明实质那么地狰狞可怖,獠牙猩红。
如今这林毅,又一个。
越级上访,遭老家千里追杀,活生生给逼疯了。冷静地疯狂,间接害死了十五位同乡亲友,只为了搏得开封府对中牟地区的重视。
为此不择手段,践踏人良。
啧,啧
金涂粉饰的太平盛世里,群魔乱舞,百鬼夜行。
“林毅。”
“冤民在。”
“你知道纵然入了开封城,追杀的势力也不会善罢甘休。”
“是的,冤民知。”
“在开封郊外,凶徒乔装成土匪追杀你们到了开封里面,凶徒乔装成假官差骗杀你们。”
“你知道入了开封城,要来祸。所以你带你的义父罗老爹,脱离了众乡亲。”
“悄然入住了对面的客栈,隐匿行踪。抛下大部同伴,在原客栈作为靶子等死。”
“是的。”
年轻的农夫双膝跪地,缓慢地直起了上半身,麻木不仁,巍然若松。
“这十五具被沉湖杀害的尸体,他们都是你上京路上,同甘共苦、相扶相助的同乡”
“是的。”
包府尹再也无可自抑愤懑,惊堂木猛拍大堂案,在左右杀威棒的配合下,振聋发聩,惊悚人心。
狂怒道:
“灭绝人良的林毅,你如何狠得下心”
灭绝人良的林毅,浅淡无波地应:
“走投无路了,自然就狠得下心了。”
“我需要引起开封对中牟县的重视。”
猩目,咬牙,攥紧脏污的拳头:
“不惜一切代价。”
公孙主簿抬眼巡场,墨笔速记。
包府尹再问:
“开封府全城搜救,寻觅你与罗老爹这么些时日,你为何一直带着义父藏匿不显。非等到今日才投来府衙,还直接把衙门外的鸣冤鼓给擂破了”
年轻的农夫,将一切平静地解释来。
“我需要等,暗中观察,以确定,开封府的衙门,是否真的能够接下中牟县的大案。”
“如果因为上访难民们失踪得无声无息,不见血、不见尸,风平浪静,开封府就发现不了乡亲们的出事。”
“那么说明这座法邸不过尔尔,这座衙门蠢钝如猪,开封府根本没有承担起此桩大案的能力。”
严重僭越,冒犯堂威。
开封府:“掌嘴”
一顿掌嘴过后,农夫的两颊紫赤了起来,但这青年,似乎早已经对人世间的一切痛楚麻木了。
扶着义父罗老爹,无波无澜,狼狈地继续:
“如果在发现乡亲们出事后,却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找无可找,而直接放弃搜救。”
“那么说明这座法邸不过尔尔,对草木平民的生死,根本漠不关心。责任心不够,披着禽兽衣冠,尸位素餐而已,也不能托付。”
开封府:“再掌嘴”
再次掌嘴过后,农夫吐出一口血沫,近乎惨烈地继续:
“如果面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失踪难题,就直接束手无策了。想不出法子,捉不到隐藏暗处的假官差,找不到被沉湖的上访百姓。”
“那么说明,这座法邸责任心虽有,智慧却不足,这样的榆木衙门,依旧难以交托重任。”
开封府:“”
即将扔出去的朱红令签,捏了又捏,终于还是放回了签桶。
这回没给他的锋锐狂言、僭越堂威,掌嘴惩罚了,因青年摇摇欲坠的样子实在太过惨烈,根本让人不忍睹视了。
最后青年狼狈地伛偻下腰,以首触地,手撑冰寒的地面。
颤抖地垂着热泪说:
“原谅我尖锐刻薄,仿佛刺猬。在经历这么多折磨之后,草民实在已很难继续待这世界以温善。”
外头的围观人群,已经被震撼得鸦雀无声。
森严的法邸大堂内,一片寂然。
只有青年一次又一次以头砸地的声响,砰砰巨力,一如他先前硬生生把衙门口的鸣冤鼓擂破了的巨力,整个人的脑袋很快鲜血淋漓。
近乎癫狂。
极尽凄厉地哀求:
“昭昭青天,朗朗乾坤”
“这世道不该是这样子的这世道不该是这样子的这世道不该是这样子的”
“求开封府彻查中牟”
“求府尹大人您,接办中牟的重案”
“冤民蛰伏开封这段时日,已观察得包相您统下的开封府衙,有能力、有责任心、也有智慧,足以担当起中牟的大案”
“求府尹大人您接办,严查、彻查”
难民悲鸣的音量很大,仿佛尖刀,狠狠地插进了人心最薄弱处。
共情涌起,激愤怜惜的浪潮涌起。
外头乌泱泱围观的民众,也不禁跟着一排一排,一波一波,浪涌般地跪了下去。
附和着公堂中的狼狈青年:
“求包青天彻查中牟”
“求包青天彻查中牟”
“求包青天彻查中牟”
左右两列杀威棒,镇都镇不下来。
民意汹涌,如若洪水滔天,声势磅礴,给府衙造成骑虎难下之势。
可围观的百姓们哪里弄得清楚就里呢
他们中的大多数,连中牟在哪儿,中牟出了什么事,都根本不晓得。
他们只是情绪被掀动起来了,于是就随大流叫啊叫啊叫,盲目地喊着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意味着什么的口号。
愚昧地义愤填膺,狂热地烈烈熊熊。乌合之众,无知成力量。
在这种汹涌澎湃的气氛里,包府尹忽然间平静地笑了。
宦海浮沉多年,老大人什么排山倒海的场面没经过。久居高位,积威甚重。那张凛然的黑脸稍一表态,群情激奋的场面,渐渐瑟瑟讪讪地安静了下来。
众官兵只听到,相爷和蔼地对那堂下人开口:
“从捶破鸣冤鼓,吸引附近大量居民前来围观,到声泪俱下,出色地讲演,掀起民意沸腾。”
“你把环境中所有能利用的,全部利用到了极致。这一手玩得漂亮,水到渠成,惊才绝艳。”
“但其实,孩子,你大可以不必如此费尽心机。”
大僚竟然走下了堂来,降阶,亲自把一老一年轻,两位近乎绝望的上访难民给扶起了。
老的怆然失魂,听不进人话。
便主要对年轻狼狈的林毅进行告知:
“早在此之前,本府就已经调来了中牟县的档案,将中牟县的重案,列为了首要,彻底接办了。”
林毅难以置信,两眸猩红,热泪凄凄。
扶着老大人的手,紧紧握住不放:
“既然已经彻底接办,为何草民没有观察到开封府对中牟的任何动作”
老大人黢黑的脸庞,微作狡猾之态,隐秘地附耳过去,沉沉笑着,对年轻人开解道:
“有些动作,见不得阳光。若连你们寻常民众都能观察到,那么对于暗处虎视眈眈的魑魅魍魉,岂不更是打草惊蛇了么”
“”
“你想要公道。”
“对。”沙哑。
“可是公道,从来都不是只靠光明正大的手段能夺到的。”
“”
“信本府么”
“”
“不知。”
“你会信的。”
老大人隐秘地捏了捏他的手心,睿智的虎目里仿佛有灿烂的光。
“”
历尽荆棘,千疮百孔,林毅早已近乎疯魔。然而此刻,他禁不住触电般微微一颤。
青天在上啊,他好像看到了神明
怆然欲涕。
终于脱力地颓下,跪倒在地,垂着脏污的乱发,发出野兽般苦痛的呜呜喉音。
“义父,我们有希望了。”十五具被杀害的乡亲尸体旁,罗老爹呐呐地木木地应。“好哇,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