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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补更
    他摘下面罩, 冷白的脸半明半昧,眉眼俊美精致,赫然是容樾的面容。原先枕在胳膊上的头颅, 渐渐毫无生气地滑落在臂弯处。

    他从来只杀人,救人只限于在战场上的自我处理。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见, 兀自说一句, “你忍着。”

    话音落下,他折断了昭歌血肉之躯外的箭矢, 扔在地上。伤口处流出的血液掺杂黑丝, 是毒血。箭上有银丝毒, 此毒烈性, 几乎沾之即死。

    倏地,昭歌浑身抽搐着,嘴角溢出黑血, 如同烈日下干涸的鳝鱼, 很快又停下去,没了气息。

    “陈昭歌”

    没人回应他。

    “别跟我闹。

    还是安静的。

    容樾垂下的眸中一片空洞的凄茫茫,看着昭歌,目光吸饱了冰冷而又雪白的月色, 含着绝望而又疯狂的无助。

    大抵知道昭歌爱干净, 撕了绸布擦干净她嘴角血液, 脱下外衣将人裹起来,抱到了马上, 拐了方向,回到客栈。

    小厮肿着眼泡,见这两位客人连夜回来,原本忪怔的眼在看见一整个楼梯蜿蜒的乌黑血迹, 一下子便醒了,此时男人扔下来金子,“一炷香时间,去找这里最好的大夫过来。”

    声音冻得人发寒,小厮赶忙收起来金子,套了件衣服出去,将附近医馆敲了个遍,最终将附近医术最好的老大夫请了过来。

    老大夫粗喘着气,帕子擦着脑门上的汗,跟着小厮进门又上楼,小厮道,“先生,病人在塌上。”

    小厮没再往前。

    床边的男人自他走时便一直站在那里,如今亦是,怕是都没有动过位子。容樾听见动静,偏过头,想要说话,可喉咙一直堵的难受,好像吞咽都困难,最终嘴唇动了动,指着昭歌,木讷地说出几个字,“她要死了。”

    老大夫生死见多,倒是冷静许多,扫了眼女子胸口的断箭,与干涸的乌血,并未着急做什么,而是先是探了探塌上人的鼻息和颈项脉搏,体温早便凉透了,“是银丝毒。”

    “是。”容樾垂着眸子一直看着昭歌,“她很痛苦,快要死了,你”

    “请你请你救救她。”

    说到最后,没有任何感情的语气,轻起来,无助又茫然。

    老大夫的药箱动也没动,这样生离死别的场面见了许多次,却依然令他难过,他佝偻着后背,拍拍容樾,“逝者已逝,请节哀。”

    那人站着未动。

    节哀

    他为什么要节哀

    老大夫走到门口,忽的听见森然一句,“你不想救,是吗”

    也没看清,那人移到面前,将他掐到墙上,漆黑的眼底宛若死水,“为何不救”

    喉间的手冰凉,收紧,再收紧,老大夫面色发绀,就快呼吸不上来,小厮在旁边看傻了,听见那客人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何不救”

    他赶忙上去,将大夫从那人的手里拉出来,大夫重新获得自由,猛吸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厮顺着他的气,“先生,您没事儿吧”

    谁知那老大夫也是个有脾气的,扶着门框,“他奶奶的,你让老夫去救死人,人死了快有一个时辰了才找人救有个屁用,神仙老子都救不活,你有本事对老夫下手,有本事去跟阎王爷抢人啊,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只会在这里发疯,呸”

    眼见那男人的眸色越来越冷,小厮拼命使眼色,拖着骂骂咧咧的老大夫出了客栈,将方才收的银钱给了老大夫,去去晦气。

    人都走干净了,这里忽然又安静下来。

    他看着昭歌,她平静而又安详地躺在那里,与平日活泼伶俐烦他的时候,截然相反。他一直看着,忽然心里就烦死了,烦的要将这里炸了。

    陈昭歌,烦死了。

    他坐在那里,抓着她的手,很凉,很凉,了无生气,他用了很大力气,反复念道,“烦死了,陈昭歌,你烦死了,你烦死了,你真的要烦死了”

    过了两三日。

    楼上的客人一直没有离开,送上去的饭菜用度,一直都是两人份的,有一次伙计去送饭,见朦胧帷幕下,男人抱着了无声息的尸体安寝,如常生活。

    那人给够了银钱,附近的大夫都被请去那个房间,但是最后都是骂骂咧咧,一边骂疯子,一边气哄哄地离开那个地方。

    后来几日,

    渐渐附近传开客栈里一直住着个死人,客栈生意渐渐冷淡,门可罗雀。

    小厮请来了老板,虽说占间屋子不打紧,可是客栈内有个死人的话,终归是影响做生意的。

    夜色已晚,男人正在给塌上之人掖好被子。

    老板也是个明白人,没有生劝,而是苦口婆心道“客官你看,人走了,终归是要落叶归根。”

    容樾随手抓了个包,扔了一袋子金叶子过去,老板掂了掂,是难以拒绝的重量,但他也不是这个意思,“你看,小店也不容易,不做义庄的活计,您的钱,不能要,客人,斯人已逝,毕竟是您的妻子,不如让她入土为安吧”

    “您怎么看不开呢,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谁能一辈子扒着个死人过日子这附近最近的义庄也就几里路就到了,偏是偏了些,总归比人烂了生虫好些,过几日天气就回暖了,您也留不了几天的人了”

    容樾缓慢抬起头。

    老板声音渐渐落下去,但一直没放弃,“您夫人前几日我也瞧过,爱美爱干净的小娘子,您这样对她,也没问过她愿不愿意,未免自私了些”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老板小厮几乎以为空气时间尽数被抽离了,那人才终于开口,“义庄于何处”

    老板小厮面面相觑,在对方眼里看见惊喜。

    翌日天明,方露出鱼肚白,义庄的人刚揉着眼睛开张,就见一浑身漆黑宽肩窄腰的高大男子,怀抱一人,等在门口。

    这种情况老头见怪不怪了,领着人进了义庄,例行公事拿着簿子问道“死者谓谁”

    “陈昭歌。”

    “生地何处”

    “东夷陈国。”

    老头提笔记着,嘴中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神归庙,鬼归坟。神归庙,鬼归坟。神归庙,鬼归坟

    “最后一个问题。”老头忽然看他一眼,骷髅似的眼眶里,眼珠子转动,“尔为其何人”

    容樾垂眸,望了怀中凉透的人,眸中茫然,抬头又看着老头。老头见状不再念,合上簿子,拄着拐,宽大的道袍下两条细竹竿似的腿撑着这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子。

    义庄坐落于大越京都边上的一处村庄,人烟稀少,清晨白雾弥散,跟着往前走,难分清是人路还是鬼道,一时分不清迷幻虚妄。

    老头在一处棺材上贴了张符纸,费劲儿掀开棺材盖,絮絮叨叨,“放这里吧,听你说的,明天就是头七最后一天,赶着下葬。瞧你这行头,也不是本地人,明日就葬在后山上,有空你就看着,没空你就走,不会亏你送来这里的人。”

    棺材简陋极了,只是楠木涂了一层漆,树木年轮清晰可见,容樾将人放进去,棺盖缓缓合上,那张脸,终于消失在视野里。

    既然都送了,不妨多送上一程。容樾想。

    容樾借住下来,老头指着自己的女儿秀云给他安置住处,秀云是个哑巴,引着人上了二楼,递了一张纸过去,上面写着

    客人,这便是您的住处,义庄简陋,您担待一日嗯,您的行李,要为您放至何处

    是前几日给她买的衣服,一件也没有穿。

    本想说扔了,但想着给陈昭歌积一些福报,他淡淡道“衣服还是新的,你拿着穿吧。”

    秀云有些惊讶,倒不是嫌弃死人物品,跟着爹爹久了,她不在乎这些,只是漏出来一角的绸缎,是她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漂亮衣服,她连忙又写道太贵重了。

    “那就扔了。”

    秀云想了想,抱着包裹,又写道客人真是好人,我过几日要成婚了,爹爹废了很多心思凑嫁妆了,一直在愁买不了好看衣服给秀云,谢谢客人,秀云和爹爹祝福你的夫人一路顺遂,来世喜乐。

    容樾敷衍嗯了一声,闭目养神,秀云抱着衣服,轻声蹑脚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容樾忽然听见嗒嗒声,蓦然睁开眼睛。

    这是在大越王庭里,他最熟悉的脚步声,带着迫切欢喜朝他奔过来。

    望向窗外,是老头的女儿秀云跑进一个男人的怀里,眼角眉梢都是笑,由男人抱着,用拇指在男人额头摁了下。

    容樾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老头定了时辰,昭歌下葬是在第二日夜里,容樾索性就等着,办完事情,继续走。

    虽说不在分内事情,老头照顾地尽善尽美,没亏待容樾,“晚是问晚了些,不过是个吉祥时辰,好上路。”

    容樾嗯了声,视线追随门口大路上飘飞的白纸,被风吹起又落下,漂浮落不到实处。

    一个男人匆匆进来,见了老头,跪在地上,“爹,你能不能帮帮忙,我娘生了重病,我我”

    老头赶忙将人扶起来,“怀文,快起来,你马上要跟秀云成亲了,都是一家人了,说要多少,我尽量”

    “二,二十两”

    二十两,那可是秀云的嫁妆啊,老头犹豫片刻,最终看了怀文的脸,不忍心拒绝,走向事不关己的容樾,有些艰难开口,“客人,您看这银钱能不能提前一下”

    不能提前要死人的钱,他守了一辈子的规矩,如今不得不破了。

    容樾余光看了眼伤心欲绝在老丈人脚边哭的没骨头的男人,没问价格,付了银钱,老头接过来,赶忙推回去,“客人给多了,不能要的。”

    “不是给你的。”

    老头愣了愣,瞧了眼那边的棺材,擦了擦眼泪,连连道谢,拉着未来女婿走远,又关照了很多句。

    伙计正扫洒呢,却见那边客人手扶上棺材,站了很久,突然就要打开,赶忙拦上:“使不得,使不得如此会乱了亡人去路”

    伙计将不情不愿的男人招呼开,随便找了个理由,“客人,送行的绢花用完了,您看我这里走不开,您夫人喜欢什么,您不妨去市里帮忙看些”

    临走前,容樾再次看了眼角落里的棺材,见不到阳光。忽然想起昭歌不止一次说的话,“因为活着是很好的呀,我想活着,一直活着,不想死,死会痛,会冷,会被埋到冰冷的地下面去。”

    他对死亡少有概念,不记得杀了多少人,因为又不认得,所以没必要去记。

    可现在想起来,忽然疑惑又空洞,那么怕死的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就死了。

    对啊,忽然就死了。

    容樾去了市上,找到了伙计说的那一家绢花店,慢慢挑着,他并不擅长这些,也不想去,甚至逃避。

    老板说什么他就买什么,在二楼等待打包的过程,他百无聊赖,随意瞥着,突然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对面青楼二楼窗户敞开着,清楚地看见大开大合的动作,方才还痛哭流涕的怀文,此时低吼着冲浪,“等我攒够银子了,就赎你出去”

    女人气息不匀,巧笑倩兮,“那你的秀云姑娘呢”

    “一个木讷哑巴而已,等她爹死了,义庄就是我的了,届时我就休了她,娶你进门”

    “人家那对你可是真心实意呢”

    “呸,在一起三年,连个嘴都不让碰,还是个哑巴,真要做起来,憨都喊不出声,闷葫芦一个,无趣死了,要不是他爹那个义庄,我都懒得跟她说话,还是我的莲儿好”

    白花花的胴体交缠抖动,容樾淡淡看着,指尖揉着雪白的绢花,粗俗不堪的话语持续落耳

    “你都不知道,她每次见我,都得用拇指在我额头上摁个章,哑巴就哑巴,不能说话还非得加个名头,说是祝我富贵平安”嘲讽极了。

    “哦,是这样吗”

    “对对,那副啥子样子,哪个男人能看上,要不是她有个爹”声音忽然痛苦起来,祈求道,“好莲儿,松些”

    老板东西收拾好了拿过来,见容樾淡漠视线所落之处,见怪不怪,忒了一声,“伤风害俗”

    容樾接过绢花,道了一句“多谢”,然后转身离开。

    老板自顾自忙着,忽然那边动静停了,嘟囔着今日怎么这么早,他伸头看了眼,突然恐惧地惊叫出声。

    待到回去之时,天快黑了,昭歌的送行队伍已然备好,就差几个时辰了。

    伙计接过他手里的绢花,在棺材上摆出花来。

    伙计几个一直叹着气,讨论着未来姑爷的事情。

    说是今日未来姑爷才从义庄回去不久后,就被发现死在了青楼花魁莲儿的身上,死的时候两人都没分开。两人死不瞑目,目光茫然,像是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可怜了秀云了,那样好的一个姑娘,知道了消息没哭没闹的,不吭声去收尸,安安静静回来。

    正讨论着,秀云红着眼睛下楼,检查昭歌出行的事务,伙计们见状便散了。

    她见容樾独自坐在桌边,把玩自己的薄刃,她给客人倒了杯水,趴在桌上安安静静看着外面飘着的白纸,容樾也不说话,这里好像就剩下她一个人,她忽然就放松下来,嚎啕哭出声。

    容樾并不喜欢有人哭,秀云是个哑巴,哭声更是刺耳,他额角一跳,烦的不得了。

    秀云哭了很久,嗓子哑了才停下来。

    拿出随身携带的纸,道歉对不起。

    容樾懒得看。

    秀云又写

    客人节哀。

    容樾忽然问“不恨”

    秀云愣了,单纯朴素的小脸还挂着泪,旋即她写道不恨,不悔,是秀云识人不清,差点连累爹爹。

    容樾默了片刻,又道,“这样是什么意思”

    他那次出征大梁,昭歌对他做的,拇指贴上他的额头,力道很轻,摁了一下。

    秀云看明白他的动作,解释富贵平安,见面或告别时的祝福,客人莫要乱用,这是只有亲人爱人能做的。

    秀云想起来什么,沉默片刻,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可笑,容樾看出她在后悔些什么。

    没过一会儿,秀云在外面伙计叫喊时出去帮忙了。

    昭歌送行队伍开始了,容樾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树上一只雏鸟落在地上,皮毛依稀,挣扎着起来,奈何飞不起来。

    一道阴影缓缓将它覆盖住。

    越是这样鲜活脆弱的生命,越是能引起人毁灭的虐杀欲。

    容樾静静地看了很久,忽然想起来,陈昭歌若是在的话,定会咋咋呼呼地捧起来送回树上。

    所以呢

    陈昭歌,对他这样卑鄙冷血的人好,你也会后悔识人不清吧。

    他笑了一声,冷漠地离开。

    送行队伍到达后山上,墓牌和深不见底的棺洞已经备好,还剩封钉下棺这一步,老头刚让人封钉,锤子还没有落下,就听见一句且慢。

    众人回头,高大男人自人群中走出来,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衣衫于行走间摆动,眉眼冷淡惫懒,他上前来,冷白的手搭在棺椁上,在众人惊呼中猛的一掀,白色绢花纷飞,棺中淡然静美的人暴露在雪白的月光下。

    容樾面容不再森冷,视线凝睇昭歌,忽的轻笑出声。

    “我后悔了,陈昭歌。”

    入土为安

    不可能的。

    陈昭歌,只要我没死,我就永远不会松手,放你入土为安。

    作者有话要说  昭歌:别这样,我可能真的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