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烛火阑珊,在突然静下来的两人周围,是攘来熙往的人群。声声步履踏响青石,摩肩接踵而至。
喧闹之中,苏染染仰视着卫宴,手中那两盏截然不同的花灯映红了白皙面颊。
卫宴应当多笑的,他笑起来很好看。
不是他平日里的温柔浅笑,而是现今这般,狭长眼尾没入玉白,嘴角两边仰起弯月似的弧度。
这才是笑,打从心底的欢喜。
“染染只想,选一个吗兔子灯,或是狐狸灯。”
卫宴眉眼如故,缱绻目光始终就没有挪开过。他拿着糖画的指尖轻轻转动,丝缕甜腻钻入苏染染鼻尖。
那糖画,她咬了一半。但依稀瞧见,是玉兔拥着一轮明月。
可茶楼说书先生常常说道的,便只有嫦娥抱着玉兔的模样。从未知晓玉兔和明月,还能同在一幅糖画中。
难怪她方才还在糖画铺子等着,就有一对梳了垂髫小辫的孩童总张望着她的糖画,原是觉得出奇。
眼尾余光随甜味一扫,依旧是玉兔拥明月,圆月模样仍然圆着,但兔子就只有一对耳朵还竖立起。
苏染染有一瞬失神,她在铺子师傅问着自己要何种模样的糖画时,回话是脱口而出的。
饶是温顺兔子,也有企图之心。自己心中的那轮昭昭明月,是卫宴。
“染染,可是想好了”
卫宴缓缓出声,手中糖画停了转动,憨态可掬的兔子神情就正好对着苏染染。
兔子糖画,兔子灯。卫宴这含笑的语气应是在打趣自己,那她偏生就要
恰时,润了水光的唇瓣一瘪,赌气般地说道“染染选狐狸灯,殿下拿兔子灯。”
不等卫宴说道,苏染染就把狐狸花灯塞在他冷白的手掌中,动作很是利落,还顺道把糖画拿了回来。
红衣白玉渐渐远了,涌入人声鼎沸之中。花灯锦面映莹光,就在两人刚刚走过的花灯铺子处,一道清声响起。
“请问方才两人买的是什么花灯,在下也想要买一盏”
细语醇音,不似京城口音。一身皎白缎锦,衬得挺拔宽肩恰到好处。
“公子许是没瞧清楚,两人买了两盏花灯,是兔子和狐狸。敢问公子是刚到京城不久吧,那两人可是太子同太子妃。
就方才那一下,我都没敢让我家这小姑娘插话。这什么模样的花灯,也就是图个欢喜。”
烛火照亮,皎白抬起,劲瘦手掌拿着两盏花灯。兔子憨态,狐狸狡黠。
待那人给过银钱以后,着灰蓝粗布的铺子小贩笑得更欢实,“公子若是不知往何处去,随着长安街走到桥头,那可有好些人在放河灯。”
那人稍稍点头,晃动着手中花灯,温润细语再响起,“令爱拿着的糖画,是在何处”
商贩指了指不远处的糖画铺子,“就在胭脂铺子跟前,小娃子们围成一圈的地方。”
“多谢”,随着二两碎银子落在柳木圆盘中。
“真是怪哩,胭脂铺子不就在右边,那公子往左边走了。”
商贩嘴上嘟囔,一手收拾着银钱,一边还弯腰揉了揉自家姑娘的小脑袋。今日做糖画的师傅愈发糊弄了,兔子哪里会和月亮待在一处。
水光涟漪,楼阁拱桥的倒影不断浮动着起伏。
云髻珠钗作响,绣鞋攒珠叮当,红的罗裙绽开倩影,只见苏染染步履不慢地往前走着,而她手中糖画只剩下一轮孤零零的圆月。
恰时,苏染染停下步子。她低眉望见神情狡猾的狐狸模样,只觉唇齿间的甜味都散了好些。
卫宴就如同这狐狸一样,狡猾如斯,自己方才为何会觉着好看
咔滋咔滋,就在苏染染刚要敛着浓密眼睫时,固定在竹签上的透亮圆月,居然有了好几条碎纹。
碎纹,圆月要破了。
咯的一声,苏染染另一手腕还来不及抬起,那圆月碎片就簌簌往下坠落。
她周围的身影很多,而自己更是有意走到卫宴跟前的。透着浅赤色的碎片星星点点,镶嵌在冷白似雪的掌心。
绛红映照金丝纹路闪着光,骨节分明的指尖微微收拢。苏染染仰眸瞧着手中空无一物的竹签,心底有些涩涩的。
兔子没了,圆月碎了,今日可是乞巧节。
“染染,当心些。”
卫宴转了转手中的花灯,一片亮色在两人周围散开。苏染染耳边听着低沉嗓音响起,思绪还沉浸在碎掉的一轮明月里。
甜,甜甜的。
苏染染只觉鼻端绕着熟悉的甜腻,上下唇沿不由自主地嗫嚅。唇齿触及细腻,还有一股浓郁药香贴近。
猛然,苏染染一回神,手中拿着的空竹签都差点掉落在地。入眼之处,是卫宴一手捧着糖画碎片,一手朝自己喂着糖。
碎片不大,冷白指腹都没有全然遮着。她一双杏眼使劲扑闪上下,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染染,孤的手掌是干净的。”
卫宴缓慢说着,还生怕染染会不相信,顺势就将手腕端起,白净如瓷的双手霎时映入苏染染眼帘。
他十指修长白皙,连着掌心都是白得发光。糖画碎片的星点晶莹嵌入其中,并无半分违和,反而更美了些,好似夜里的冷月星辰,融为一体。
“殿下,这糖画碎了,便丢掉。糖画在手心久了会融化,粘糊着,不舒坦。”
苏染染柔声说着,垂眸就要去拿着袖中的绢帕。心中也不禁想着,原来是星辰和月,而非憨蠢呆愣的兔子。
她和卫宴,也该如此,本就是不相配,不相爱。
“染染,很甜。”
眼见着明亮星眸黯然失色,卫宴掌心稍一收拢,另一端指尖拿着的糖画就入了唇齿中。
他能察觉着,染染心中有些不欢喜了。可从长安街的一路走来,染染神情分明就是雀跃的。
唯一差池,就是糖画碎了。
“殿下,这糖画再买便是了。你怎么还”,苏染染慌乱语气一顿,连忙握着卫宴手腕,把掌心的糖画都倒在自己衣袖上。
她当真没有想到,卫宴会把糖画碎片给吃了。分明那片糖画都触着自己唇沿了,他还吃下了
他还吃下了。
只见苏染染面颊绯红,手中动作也没落下。锦白绢帕覆在卫宴手心,擦拭动作还有些重。
“染染的糖画唯有一个,再买也不是之前。孤见染染不欢喜,是孤惹怒了你。于是”
“于是,殿下就把糖画碎片接在掌心,还吃了下去”
苏染染没好气说道,望见卫宴掌心也是微红一团。她就是自找的不痛快,小小一块糖画,她早些吃完不就好了。
现今这般,她和卫宴还得杵在拱桥一端,连放河灯的时日都迟了些。
“染染,孤”,卫宴沉声压低,紧蹙眉眼,恰巧对上苏染染抬头的瞬间。
他见着染染的面颊两侧有些薄红,黛色柳眉弯成了月,一双杏眼闪动亮光,润了粉的樱桃唇瓣显着两两深陷的梨涡。
染染,笑了。
卫宴眼眸直勾勾看着,嘴角两边不自觉就往上仰起,眼尾余光渐渐成了细缝。他不知为何欢喜,但染染欢喜,他便欢喜。
“殿下,我们该过桥了。”
苏染染一抬脚的瞬间,就见卫宴还站在原地傻笑着。她揉了揉指尖的凉意,直接将卫宴手腕扣住。若是再站一会,就当真得站着了。
“殿下,走。”
周围的人来人往,话语声响不断。卫宴只看见眼前的人,只听着熟悉的软糯细语。他心口扑通跳得很快,想必手腕处亦是。
“染染”,卫宴俯身在白皙耳廓,轻声唤道“孤牵着你,宴哥哥牵着你。”
轰然一下,苏染染脑海炸开漫天遍地的烟花响声。眼中水光婆娑闪动,任由卫宴牵着手,十指紧扣。
她以为只要自己不提及木儿,他也就忘了。不料想,忘记的人只有她。
此时,拱桥周围的一处楼阁中,半开窗扉不断飘逸着阴冷气息。
“你看见了,如何”
只听嘶哑嗓音响起,穿一身墨袍的卫恪坐在软榻上,手中端着白玉酒盏,久久没有送至嘴边。
七月七,乞巧节,男欢女爱,互诉衷肠的时日。而他却要把自己的侧妃送出去,还正是两人心甘情愿的所求。
何其荒谬。
“倘若你不愿,本王可以立即送你回府,母后那边会安排妥当的。”
清酒入喉,余热不散。卫恪趁着心里仅剩的那点不舍,轻快地说完了话。
“他们过了拱桥,不出一刻钟就能走到放河灯的浅岸。”
绵言细语缓缓的,着一袭红衣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卫宴身侧的苏染染。
良久,卫恪缄默着,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哪怕已经是一壶酒下喉,心底仍旧冰凉一片。
“王爷,苏毓月走了,也很快就会回来。”苏毓月拿着手中的糖画竹签,往绛红袖面掠起一道痕迹。
咣当一声,卫恪手中的酒盏掉落,破碎。他很慢很慢地睁开丹凤眼,死死盯紧眼前的人。
苏毓月,苏毓月。他今日看着这张脸十遍百遍,都还是他的侧妃苏毓月。
苏毓月,你连本王都骗不过,更何况是和苏染染朝夕相处如此久的卫宴。不若,本王送你回府
这些话,在卫恪脑海绕啊绕,直到镂空雕花木门被紧紧阖上,他都没有说出来。
半晌,只有从窗外钻入的夏风吹响了空荡荡的厢房一片。墨色底靴才踩在破碎白玉上,咯吱作响。
就在厢房隔壁,一声低沉的嗤笑没入颇为甜腻的桂花蜜糕中。他还以为宸王卫恪是何等绝情至极的人物,原来也不过尔尔。
就在两盏花灯照亮糖画的圆桌上,一袭皎白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