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人除了两个小的,全员倒下。
天光大亮后,姜承志缓过神来,将初念前夜抢出来的药材拣选一番,熬了治疗骨伤、安神和补血的汤药,分别喂父亲、母亲、齐叔和忠叔服下,忙得脚不沾地。
初念则负责顾休承的部分,仍是服用一些温补汤药,再以针术拔了一遍毒。
过程自然称不上好受,不过拔毒之痛相较于顾休承这些年所承受的病痛,也算不上什么。他眉头都没动一下,只结束时再度呕出不少黑血,血腥气令他脸色更加苍白。
拔针之后,顾休承能明显感觉自己的状态在好转,不似以往的昏昏沉沉,总是精神不济,耳内的轰鸣声也减弱了不少,整个世界仿佛都清明了不少。
这转变令他欣喜。
顾休承不由定睛看向眼前的纤弱少女,她年纪不大,医术的确有一手。
到底透支了体力,初念用帕子将他嘴角血渍擦拭干净,道“折腾一夜了,你再睡一会儿吧,养足精神。”
说罢便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去。顾休承难得思绪清明,着实舍不得睡,睁眼看着车顶好一阵子,到底扛不住睡意,昏沉沉睡去。
外头不见靖王妃身影,想来也是上了马车歇息。
初念没多在意,去井边洗了帕子,正要去看看舅父,却看到早前被派下山的护卫回来了一人,身后跟着两个牵着牛车的村汉。
那护卫带了些吃食上山,还是热的。初念接过两个大油纸包,里头各有十多个大肉包十多个炊饼,拿出来一一分给姜家众人。
房子全烧了,也顾不得体面,只能就地吃了。
季轻三两口将自己那份吃了,过来跟初念商量“山路崎岖,外头租赁的马车颠簸,不适合伤者搭乘。我让他们找了牛车,铺了厚厚的稻草,慢慢地下山,多少好受些。”
初念没有拒绝,谢过他的心意,走向舅父那边,跟他们商量下山的事情。
秦氏昨晚闹了一会儿,歇了就呆呆傻傻的,却并不妨碍听清了事情的原委,自然知晓了这两天接连的横祸都是由这些人带来,看向季轻的目光便带上了恨意。
此刻见初念竟答应他下山去县城同住,当场就怒了“你是嫌他们带来的祸事还不够多吗竟然还敢跟着去”
折腾了一宿,初念体力早已耗尽,骤然被秦氏推了一把,被推得连退几步,差点就载倒在地。
季轻远远瞧见,眉心微皱。
好在姜承志眼疾手快将她搀了一把,初念才堪堪站稳。
她头痛得厉害,现如今只想把一家人好好安顿下来,忍不住回怼了一句“舅母,你看看如今这山上,还有一处能住人的地方吗”
秦氏那一推并没有十分用力,见她这幅模样,只道她故作柔弱,心中火气不由盛了三分。再看自己的儿子,脸上满满都是对她的关心,看向自己的眼神还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赞同,秦氏不由感到一阵阵的心灰意冷。
那日,初念不顾自身安危,执意在第一时间亲下悬崖,救下了姜道飞,秦氏扪心自问,这确实是个天大的恩情,思来想去,自己着实不适合再与她僵持下去,所以才有了昨夜家宴的和解。
她暗自决定,或许可以从此放下心结。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其实根本就是个笑话。
她的丈夫,她的儿子,早就被迷了心窍,眼里心里哪里还有她的位置
秦氏眼角微红,冷笑道“好,你想走,你便走,我绝对不会离开自己的家”
“娘”姜承志忍不住开口,“爹和齐叔、忠叔都伤着,家里被烧成这个样子,他们怎么好静养”
秦氏虽恼怒儿子为初念说话,心里也清楚他说的是实情,却执意不肯听从初念的安排,便道“我们去山下周村借宿,给他们一些银钱,谁家不能腾出些空屋非得跟这些罪魁祸首待在一起”
初念揉了揉眉心,轻声道“那些人连我们的房子都敢烧,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周村都是些普通村民,如果再遇到这种事,要如何自保顾公子他们有武艺高强的护卫,起码能防范一二。”
秦氏冷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跟定了他们。说到底,你是看中这些年轻人的好颜色,和他们挥金如土的豪奢作派了吧”
初念脸色冷了下来,一旁闭目不言的姜道飞听到这里,再也沉默不下去,怒道“馥娘,在孩子面前,你胡说些什么呢”
秦氏冷哼一声,“怎么,戳到你痛处了我看她跟她那个死鬼娘一模一样,长得妖里妖气,平白吊着你们父子俩,等真正攀上高枝了,谁还记得你们是谁呢”
初念诧异地看向她,竟感觉不认得眼前这个人了。
秦氏嘴毒,但从未主动提及她的娘亲,更别提是用这样恶毒的言辞。而那头的姜道飞听到这话,竟挣扎着想要起来,动作一大,便咳得惊天动地。
“馥娘,你,你怎可这样诋毁她”
“我诋毁她难道她不是那样的人难道她的好女儿,你一心偏宠的外甥女,今天不是要跟祸害你的罪魁祸首同进退”
初念再忍不住,扬声道“舅母,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事到如今,我们跟顾公子一行人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想让大家跟他们去县城,只是想借助他的护卫来保护大家的安全而已,并没有任何其他龌龊的念头。”
秦氏却冷笑道“怎么就一条船了只要你们答应不救他,把这话放出去,不就划开界限了吗”
“秦馥娘,你够了。”姜道飞努力压制咳嗽的欲望,手捂着胸口,气喘如牛,“姜氏有祖训,见死不救者,逐出师门。”
秦氏嚷道“你本也不姓姜这么多年隐姓埋名当牛做马的,还不够吗”
这一通争执间,泄露了太多姜承志不知,初念此时也不应知晓的陈年旧事。姜承志愣愣地看着父母你来我往,讷讷不能言,初念也垂着眸子,不再说话。
姜道飞看着秦氏,苦笑两声,闷声道“你若不愿去,就不去吧。”
转头对初念说“你让承志留下陪他母亲吧,其他人都去县城。”
又对季轻的方向作了一揖,道“劳驾了。”
季轻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说话,示意下属过来帮忙搬东西。
初念想着,背后下黑手之人的目的,就是希望顾休承的病没人能治,主要针对的还是舅父和她。舅母不跟着过去,反倒安全,对这个决定也就没了异议。
姜道飞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但秦氏却不能理解,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怒道“姜道飞,你这样做,可不要后悔”
姜道飞被她这一通闹腾也弄得有些心灰意冷,一时没再搭腔。
自打初念记事以来,她跟秦氏的关系就很僵硬。秦氏似乎执意将她两人的关系划分出楚河汉界、壁垒分明的对立两方,孜孜不倦地鞭策姜道飞在她们之间作出抉择。
往日里一旦出现这种纷争,姜道飞总是两边和稀泥,做老好人,虽然并不使秦氏觉得满意,倒也没生出什么事端来。
可是今日,姜道飞立场鲜明地站在了初念这一边,秦氏便崩溃了。她拽住初念大骂“都怪你,都怪你你娘死了也不让人安生,害我一家害我一家”
姜道飞急得又开始咳,连连指使儿子去拉住她。姜承志也见不得母亲和初念闹成这样,便强行将两人分开,将秦氏拉到一边去连声安抚。
秦氏说得乱七八糟,但初念却能听懂。
她是在怪初念她娘。
初念自己有爹,但她娘不愿自己女儿留在那个家,临死前将她托付给了姜道飞。姜道飞其实本不姓姜,是早年间初念她娘偶然救下的失孤少年,被外祖父收作了义子,冠了姜姓,且传给他一身医术。姜道飞爱慕初念的娘,这件事秦氏在婚前就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原以为人死灯灭,一切都会结束,却未料到,她娘竟然把初念托付给他们家。
这些年,姜道飞对初念的疼宠,在秦氏看来,就是对她娘的心意。一开始或许觉得可以忍得,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却累积成了心病。
初念能理解她的心情,但也只是理解而已,不代表能原谅。
因为初念非常清楚,自己的娘亲,并不是秦氏口中那么卑劣的人。她从不知晓姜道飞的心意,而姜道飞也只是将她当作妹妹来相处,两人之间并未有任何越矩的行为。
她不能原谅秦氏对娘亲的诋毁。
待将舅父和齐叔都弄上了车,初念最后再看一眼被烧成灰烬的竹屋。昨夜才睡过的,她住了十多年的闺房,如今只剩下了一堆焦炭。秦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那件极为好看的藕荷色襦裙,也在大火中被烧成了灰烬。
如同她们俩短暂的和解,也结束在这场大火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