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皇甫述, 初念心中并不意外。
此人若是能叫自己三言两语给打发了,也就不是他了。
能在这么偏远的蝴蝶谷巧遇,若说不是刻意安排, 初念可不信。
她淡淡瞥了对方一眼,并不搭理,倒是姜承志见她不理会人家,轻咳了声,含笑替她打了个招呼“是皇甫公子啊, 真巧您是来游玩”
皇甫述见佳人不理会,便只好与少年搭话“本公子听闻这蝴蝶谷风光甚美, 便特地前来一游。”
见姜承志似乎还要再说,初念便道“皇甫公子身份贵重,我们就不要打扰了。”
姜承志可没忘记, 那日皇甫述不顾礼节当众对初念提亲的事情, 心中对此人自然没什么好感,闻言便顺势道“那我们就不打扰皇甫公子雅兴了。”
皇甫述哪里听不出两人的避嫌,连忙道“此处景色虽好, 但本公子初来乍到,正缺个向导, 不知二位可否”
不等姜承志搭腔, 初念便指了指远处, 道“往那边的竹林走一刻钟便有个村子, 公子出十个大钱,多的是人乐意给您讲解这蝴蝶谷的种种妙处。我们两个还有事, 就先走一步。”
说罢便扯着姜承志的衣摆离开。
姜承志便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对皇甫述匆匆作了一揖,老老实实地跟着初念离开, 等与身后之人离得远了,才悄悄说“这个皇甫公子看起来还不错啊,听说是京中贵族子弟,长得也一表人才,你真的不喜欢啊”
初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喜欢那你找他去,我不拦你。”
姜承志连忙摆手划清界限“别别别,我可没那个意思。那行吧,咱们就避开他,找个僻静地方钓鱼去。”
两人便换了一处水畔重新放鱼线,姜承志兴致勃勃地看鱼儿咬钩。
初念到底有几分心烦,摘了片野荷叶盖在脸上,抱胸靠在一块石头边上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阵阵惊呼声传来,她吓了一跳,将荷叶拿开,便看见姜承志蹦蹦跳跳的,正大呼小叫地抓鱼。那条草鱼成人小臂那么长,起码得有十多斤,活力四射地在草地上扑腾,若不是他身边杵着一个皇甫述,初念也想去看看热闹了。
“初念,你快来帮忙。”姜承志见她醒了,连忙招呼。
刚刚等鱼上钩的时候,姜承志用草编了个简单的筐子,这会儿还没完工。初念拿起来瞧了瞧,三两下将草筐收了口,上前扣在活蹦乱跳的鱼身上,那鱼总算安份了些。
再一抬头,却见皇甫述正在看她。
他眉眼清隽,长身玉立,冷眼看着确有几分世家子的风度翩翩,可惜初念却再不吃他这一套,根本不多看一眼,目不斜视地对姜承志道“这鱼够吃了,我们回去吧。”
姜承志自然听她的。
虽然刚刚这条大鱼能被扯上来,也有这位皇甫公子的一半功劳,但既然初念不喜欢,这事儿就忽略不计了。
这次的巧遇果然并非偶然。
接下来的几天,初念一旦出了周家门,不论是在河边浣衣,还是去山间采药,又或者是去石壁山看修建的房子,总能遇到这个人。
就算是姜承志,也没法给这位皇甫公子好脸色看了。
因此,当初念提出回顾宅时,姜承志难得没有阻拦,甚至坚持亲自送她回去,一路上都有些不放心,再三嘱咐她日后不要随意出门去,有什么需要采买的,可以请旁人代劳。
回到顾宅复命的护卫们,也将这件事告诉了顾休承。
世子沉着脸在书房里坐了半晌,开始提笔疾书,片刻后喊来季轻,交待说“把这信送去京城给殷陆,让他想个法子,把这个皇甫述给我弄走。”
季轻愣了一下,皇甫述这等子身份的权贵子弟,还不是他想在哪儿待着在哪儿待着,这平白无故的,可怎么把他给弄走
不过这事儿是交给殷陆去办的,又不必他来动脑筋,季轻便乐得轻松,恭顺地退下安排送信之事。
初念回来后,稍加休整便来了北苑,查看顾休承这几日的调理成果。
如葱白般细嫩的指尖搭在世子腕间脉上,细细感受片刻后又换了手,初念仔细审视世子的脸色,忽然开口问道“怎么,世子这几日心情不好”
顾休承微微一愣,敛着眸子反问道“怎么说”
“肝火有些旺盛,不过并无大碍,吃些地黄丸即可。”
初念松开手指,看了看他的眼底、舌苔,又在身上各处按了几下,细声问他感受,顾休承绷着脸红着耳根一一答了。
“状态还不错,明日起我们就开始治疗你的腿。不过这个过程就没那么快了,多则一两年,少则半载,时间会比较长。”
顾休承本就是个待死之人,如今不仅起死回生,还有希望治愈双腿,恢复正常人的康健,饶是从前再怎么认命,听到这消息也忍不住有些激动期待。
别说是一两年了,再长的时间,他都等得。
他的反应本在预料之内,初念见他没有反对意见,便开始给他讲解接下来的治疗方案。两人正说着话,外院便有门房来禀,说是皇甫述公子投拜帖前来拜访。
初念闻言脸色黑了黑,顾休承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对门房道“你去跟阿姊说一声,叫她应付一下,就跟他说本世子忙着治病,从今日起闭门谢客,以后谢绝登门。”
这事儿做得可真叫不客气,初念却觉得爽快极了,看向顾休承的目光便带上了几分赞许。
这一眼,便叫顾休承心中微微簇起的暗火啪的一声熄灭了,口中却莫名拐了个弯,道“这位皇甫公子倒也是个人物,那日从矿上带回来的上百名女子,听说都被他安置得很好。”
那日,季轻根据初念的提议,派人去采买了不少药材,又请了大夫去矿上,照料安顿那些被俘虏到矿上的村民和女子。
皇甫述的人马也并不袖手旁观,听说他派人去寻找那些女子的家人,每个人都发放了一笔可观的银两做补偿,就是希望她们的家人能将人接回去好好照顾。此事在山梅县还造成了小小的轰动,听说不少人家赶去县衙给皇甫公子磕头,只为感恩对方的慷慨仁义。
顾休承将从属下听来的消息,逐一讲给初念知道。
初念听后,冷冷一笑,这便都成他皇甫家的功劳了。
既然提起了矿场那事儿,初念便多问了几句,想知道朝廷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顾休承道“吴王谋逆,罪名是板上钉钉了,京城自然想要拿他问罪,可惜多半心有余而力不足,吴王估计会举兵起义了。刘武进死有余辜,也没怎么深入追究。”
“山梅县的矿场虽然之前被吴王私吞,但他还没来得及掌控同安郡,战火一时还不会波及此处,矿场和军械厂,接下来还是会被朝廷收复。”
说到这里,顾休承提了句“我听说,皇甫氏对这矿场和军械厂势在必得,已经在安排人选接管此处了。”
初念愣了一下,道“这些不都该归于朝廷吗”
顾休承虽缠绵病榻,无缘官场,但他对这些朝廷内幕显然并不陌生,冷笑道“朝廷不也是人组成的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可以操作的余地。”
初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本她以为将白石崖的事情闹到明面上,这件事就结束了,想来,还是她太天真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初念还一直在想矿场的事。
上次从白石崖回来,她便当作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再没提起过,但某些午夜梦回的时刻,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当日看到的那些场景。
衣衫褴褛的矿工,神思恍惚的女人,被抽打到遍体鳞伤的男人,在角落里哭泣呻吟的半大孩子
就算矿场换了主人,这些人的命运,还是不会改变的。
被奴役,被驱使,民不聊生,永无宁日。
只要矿场还在,一个刘武进死了,还会有新的刘武进顶替进来。吴王的野心被掐灭,殷离、皇甫卓,又或是其他某个权贵,当他们接管这里,还会有更多的人被填在这里,成为荒山里的冤魂。
活过一回的初念,对当今朝廷的那些腐蠹会如何处置此事,再清楚不过。
他们不可能为了寻常百姓的安危,改变原先吴王的那套做法,多半有样学样,甚至会采用更简单粗暴的手段征徭役,御民夫。
刘武进只是毁了一些村子,这些人,却有可能将整个山梅县都毁了。
毕竟此事,在别处也不是没有过。要不为何如今天下大乱,硝烟四起不都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么。
朝中除了她爹殷处道和少数几个清流,再无人关心百姓的死活。
可她如今还没有被殷家认回去,即便仓促认了亲,以他爹又臭又轴的性子,也未必会听她的话,选择插手这件事。
正因为无可奈何,初念才不敢深思。
如今这世道,天底下的冤屈无奈海了天去,她哪能桩桩件件都管
压根没那个能耐。
但今日再听到这件事的后续,初念却忍不住想要是那个老矿工,从一开始就没发现这座矿就好了。如果没了这矿,这么多悲剧,也能避免不少。
如果这矿毁了
忽然,初念脑中闪过一丝模糊的念头,她猛地站起身来,往院外走去。
只是没走几步,忽然撞到一人的怀中。初念抬头一看,脸色骤变,连退数步怒声道“皇甫述,你怎么进来的”
她方才分明听到顾休承让人送客了。
皇甫述却逼近几步,冲她邪气一笑“这么多天了,本公子日日制造机会与你偶遇,你却从不理会我一句话,姜大夫,你待我也太残忍了些吧”
初念拍开他伸过来的手,转头便要扬声喊人来,皇甫述却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道“初念,难得有机会我二人能够独处,你就别声张了。我只是来跟你说说话,保证不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