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述回到府中, 便着人打理行装,准备出征。重生这么久以来,他大半时间耗在京城, 倒也不算空费心思。最紧要的,皇甫青这个心头大患已经解决,父亲再无旁人可依,不论是否心甘情愿,诸多大小事宜, 都不得不托付到他这个嫡子手中。
如今的皇甫述,再不是前世那个任人拿捏、卧薪尝胆的小可怜。但他却从不妄自尊大, 通过父亲之手得到的,终归并不牢靠,被收回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即便是亲父子, 皇甫述也不能给予绝对信任。唯有掌握军功和兵权, 才是自己真正的实力。
正是深知这一点,皇甫述才不遗余力地自荐,想在平叛镇国公的战役中培养独属于自己的羽翼。只是没想到, 殷离这昏君,竟然用初念来赏赐他, 倒是个意外收获。
初念, 那个冷情冷性的女子, 绝对是他重生以来顺风顺水的一切中, 唯一遭受的波折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独特,才叫他刮目相看、念念不忘。离京在即, 再归来却不知待到几时。皇甫述想了想,亲自修书一封,派人给初念送去, 没有提殷离说的赐婚之事,只简单说了声他要出征了,让她在宫中好好保重。
殷离既然准备用她来赏赐自己,性命安危当是无忧的。
初念收到一名陌生宫女送来的信,以为是世子又传了什么话,看完才发现是皇甫述写的。
她漠然地将那信放在烛火之上,任由火焰将纸张吞噬,顷刻便化作飞灰。
镇国公的举兵,仿佛乱世开端的一个信号,伴随殷离的种种罪行被公之于众,越来越多的州县举起反旗,有讨伐京城的,有拥兵自立的,到处都是战火纷飞。
殷离每日被各地雪片般的军报奏折淹没,一开始确实忧心如焚,辗转难眠了几日,总担心好不容易到手的江山终将不保。但时间久了,竟然也就习惯了,尤其每日去上朝,那些大臣们依旧是吵吵闹闹,只是内容从那些莫名其妙的琐事变成了如何发兵、如何镇压反贼,朝堂中的气氛依旧是沸沸扬扬,文臣武将上蹿下跳中气十足的样子,竟给了他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全感,有这么多乐意大包大揽的臣子在前头挡着,他这个九五至尊,又何必过分操心
再后来,他甚至连那些军情帖子也不看了,反正看了也做不得主,干脆一心一意地督促初念为他治病,只希望他病好时,这些人也已经争出个结果来。
天下乱成怎么样,他不再关心,只要京城安全、皇城无忧即可。
初念则通过顾休承的暗线传出了几封短信,虽然言简意骇,不能说的一个字也没多说,却足以让在外关心她的这些人猜测到她如今的境况。
殷离日日不离口的那些要挟和震慑,虽并不被初念放在心上,却也被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线如实传达出去。
着实是让人辗转难安,魂牵肚挂。
这日,初念照例去往毓秀宫为莞贵妃请脉,临进门时,眼角看到人影一闪,似乎有一名眼生宫女从侧门匆匆离开。四下守卫的宫人却没看到那回事似的,个个目不斜视。
初念心中暗叹,深宫内院,这般任人出入,殷离前世真是死得不冤。
待进门去,却见莞贵妃难得起身,穿得一身整齐宫装,歪靠在窗边长榻,正呆呆地发着愣。经过初念的精心调理,她如今看着莹润许多,脸上恢复了些血色,已经可以依稀可见当年的美貌。
不过多年的搓磨,令她眉宇间仍藏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见初念进来,莞贵妃匆匆缩起手,也不知藏了些什么。初念心中有所猜测,却没有过问,只是照例问诊把脉,又换了个药方,道“依这个再吃半月看看。”
莞贵妃如今已经自己吃药了,毕竟她不吃,初念也会有法子灌下去。闻言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到底没说什么。
初念也并不多话,又叮嘱了伺候的宫人几句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
莞贵妃是殷离非常宠爱的一个妃子,虽然年纪已经不复青春,却始终在后宫立于不败之地。但稍微了解一些宫帏隐私的人都知道,这女子,其实是先帝的妃嫔。曾有小道消息称,殷离和莞贵妃早有私情,在先帝暴毙的当夜,殷离甚至还闯进莞贵妃的宫殿,两人欢好达旦。
莞贵妃被父死子继,荣宠加身本该风光无限,可惜她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多年来缠绵病榻,是个名副其实的病美人。
前世乱兵攻入皇城之时,却正是这位病美人,在殷离的杯中掺入了毒酒。殷离毒发时却没有立刻毙命,愤怒发狂提剑乱砍,莞贵妃用身体挡住了他最后的恶意。这事是初念后来听人说的,莞贵妃死了,她从未向人提起,是以任何人都不知道,最终杀死殷离的毒药,其实是初念的。
这个秘密,即便是同样重生的皇甫述,也不知道的事情。
也是初念等待已久的契机。
莞贵妃一直守着一个秘密。
在先帝遇害当晚,她曾亲眼目睹殷离弑父,亲耳听到他下达杀死先太子的命令。她惶恐至极,满心以为目睹这一切的自己逃不了一死,谁曾料到,殷离在做下那天理难容的恶事之后,非但没有处死她,反而在那片猩红血海中强占了她,状若疯癫。
什么圣眷隆宠,什么唯一真爱,压根没那回事。
莞贵妃说她在先帝遇害前,根本没见过殷离,也不认得他。殷离对她,从来只是暴戾失控下的见色起意,她甚至想不通,他为何没有杀了她。
十五年过去了,殷离每隔半月便来她宫中索欢,全程粗暴失控,平日里却看都不看她一眼。众人只认为她圣眷不断,独得盛宠,只有她本人知道,殷离根本就是作恶多端,心中有鬼,忘不了那一夜的罪行。
十五年来,莞贵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能凭借着一腔恨意支撑,才能勉强苟活于世。她曾经跟初念说过,她无一日不在寻找可以下手的机会,她发誓一定要手刃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牲。
最后,她成功了,却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留一个时时刻刻想杀自己的宠妃在自己身边,初念不知道殷离究竟是大意,还是自负。
诸般机缘巧合,让命运悄然改变,重生一次,初念比前世更早地接触到莞贵妃,就不知殷离这个分明不怀好意的安排,会不会令他自己更加短命
初念提裙走出毓秀宫,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湛蓝晴空。算算时日,平复镇国公的叛乱,该有消息传来了。
初念猜得不错。
有骁勇善战的赵国公领兵,加上皇甫氏的鼎力襄助,镇国公的大军一开始就被牢牢压制。历时半年的胶着激战,十日前,赵国公麾下小将厉骁勇深入敌营成功击杀殷昶,叛军登时分崩离析,二十万大军除战死者外,溃逃大半,余者皆被俘虏。
战报传到京城,朝中为之一振。江山处处燃硝烟,这一场胜利实在太过重要,就连殷离也一改前些日的阴晴不定,龙心大悦,下旨召功臣回京论功行赏。
天和六年春,赵国公平定镇国公之乱,率部返还京城,受大衍皇帝赐宴,犒赏千军。此战大捷,龙心大悦,上至主将下至兵丁,个个加官晋爵,赏银丰厚。殷离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在接下来的时间护卫京畿,保护京城安全。
对此决定,朝臣反响不一。
以殷处道为首的不少官员认为,如今天下战火四起,各处平叛都急需支援,即便是已经平定的北地,由于不少叛将潜逃,已经打回的领地依旧岌岌可危。
按照他们的想法,这都什么紧要时候了,赵国公的大军根本不该回京请赏,就该在前线继续平叛。
但殷离坚持一意孤行,在他看来,殷昶死了,这事就算了了,那么多大军在外征战,就算平定所有叛乱又如何,一旦京城被破,他命都没了,一切又有何意义
京城有禁军,但那都是由贵胄子弟组成,没几个见过血的。曾经亲自策划并且成功发动宫变的殷离,对大衍朝禁军的实力相当不看好,宁愿依赖在战场上拼杀过的大军。
殷离的决定,只是掀起了小范围的讨论,以皇甫卓为首的另一半朝臣还是力排众议、默认此举,只因他们都身处京城,京畿安全也事关他们自身安危。
是以,虽然外界已经天下大乱,流民四处奔波,战火纷飞连绵,但京城之内,却依旧繁华似锦,皇城更是被洒扫一新,浩大空前的犒军宴正在保和殿热热闹闹的举行。
前朝欢天喜地一片,君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气氛看似十分融合。后宫却平静如昔,初念照例在毓秀宫为莞贵妃请脉。
如今莞贵妃的情况已经大好,被太医诊断为心病而无药可医,缠绵病榻十余年的她,在初念的调理下,短短数月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过来。
当初念放下搁在她腕间的指腹,准备起身时,莞贵妃深深看向她,忽然道“虽然本宫曾经多次抗拒你的帮助,不过殷娘子,你说的对,心有不甘,就得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机会。”
初念愣了一下,看向莞贵妃笃定的眼神,问道“那么,娘娘如今是等到机会了吗”
莞贵妃笑而不答,只道“今日只是多谢姜大夫这段时间的费心。”
初念亦是淡淡一笑,道“其实太医说得不错,娘娘的病,确是心病。如今心结已解,日后也就不需要我了。”
“这是本宫的小小心意,你如今人在宫中,或是用不上,但总有出去的一日。”莞贵妃说着,便让宫女奉上一个精致木匣,话中似乎别有深意。
初念并不追问,也不拒绝,接过那匣子后,便施礼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