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天空洒下来,塞缪尔走出大厅。
他和阿瑟沿着光灿灿的路边漫步,破碎的影子在高大的建筑物边缘拖曳,石板铺成的路面缓缓向后倒退,有些路面在太阳下呈现不可思议的金黄色和蓝灰色,暖和柔软得就像是一毯天鹅绒。
看起来不像是真的。但这里就是现实。
“让我猜猜是什么让你在迷失域待了一段时间,”阿瑟说,“是伊姆斯还是泰勒”
塞缪尔停下脚步看向他,阿瑟棕色的眼睛在太阳下闪着金光。
这让他想起了泰勒的眼睛,那虚幻的蓝色。
于是他说“是伊姆斯。”
阿瑟对塞缪尔笑了一下,一种职业化的笑容,带着些微微的安抚。塞缪尔注意到他垂落于腿侧的手,他的指尖在轻轻拈着一个小小的图腾
一枚骰子。
塞缪尔从不知道它的重心在哪里。除了阿瑟自己没人知道。
阿瑟回望他的目光“斯莱德中校被人领走了。”
“是查理”
“没错,他们现在还在休息室里,你想去看看吗”
塞缪尔心头一跳,他咧嘴笑了起来“当然。”
两人走进休息室的时候,中校仍然像梦里一样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指尖夹着一根香烟,香烟像一枝枯柴在燃烧,缄默地吞吐着烟雾。
塞缪尔对他恭敬的说“中校,我是塞缪尔。”
“我知道,是你救了我。”
中校笑着说,塞缪尔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位比记忆中还要年老的人,银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额角,皮肤像干枯的树皮,紧紧绷在一层单薄薄的肉上。
“实际上我还记得更多,孩子,”中校说,“你和我跳了一支探戈是吗”
塞缪尔惊讶地睁大眼睛,中校掐灭烟头,继续说“通过你愚蠢的表情我就知道了,记得梦里的事不太常见对吗”
薄如蝉翼的嘴唇里吐露出来的讥讽话语像是某种奇特的音符,塞缪尔勾起唇角看着面前的男人,做了个敬礼的手势。
“不够标准。”中校拿起拐杖评价道。
“五指并拢,拇指微扣,顶住发线”
穿着整齐军装的老人站起身扔掉拐杖,做了个极其标准的敬礼,他的左手微微举起便颤抖不停,但仍然坚定有力。
塞缪尔学着他的动作也做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笑着对他说“我想查理已经说过一遍了,但我还想再说一遍。”
“斯莱德中校,”塞缪尔说,“你跳探戈的样子真的很帅。”
中校重新坐回沙发上,他摸索着从地面上拿起了拐杖,双唇轻抖说“你简直让我无地自容,孩子。”
他想起不久前自己的心绪都被死亡困扰,现在有时候连上厕所都变成了极其困难的事情,每次他躺在床上都能闻到自己身上一股腐烂的味道。二十多年前查理曾温暖了他的一段岁月,但那个孩子终究是要成家立业照顾另一个家庭,而他也只能浑浑噩噩地待在房屋里行尸走肉地生存罢了。
然而现在他突然看到了地上的另一颗星星,这颗星星不大但足够明亮,梦境里重温的那场旅途唤醒了尘封已久的记忆,那颗闪烁的星星毫不在乎困难与讥讽,告诉他你还有机会再找到美好。
“中校”
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一双褐色发亮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男人问道“中校,你喜欢这套西装吗是拿破仑先生送我的”
塞缪尔微张嘴巴看着他,男人穿着一件法兰绒西装,内里套一件亮红色马甲,白色礼服衬衫上打着一条红色针织领带,褐色的卷发装模作样地抹上了几道发胶,却仍然耷拉在脑袋两侧。
是查理。他一点儿都不难认,那种呆呆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你喜欢马甲吗”查理穷追不舍的问,“还有香水,你觉得这个味道怎么样”
查理甩了甩衣角试图把味道更快地挥发到中校那里,中校把拐杖往地上砸了砸。
“住嘴,查理,”中校装作生气地皱起眉头,“你聒噪地就像一只该死的蚊子,可以闭嘴吗还有,你的礼貌呢”
查理迅速地反应过来,朝塞缪尔和阿瑟急忙说“对不起”,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他看起来热极了。
塞缪尔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气,他眨眨眼睛夸赞道“衣服很搭你。”
查理露出淡淡的笑容,还没等他回答,中校就恶狠狠的问“车到了吗,查理”
“当然,中校。”查理急忙走过去,娴熟地扶起老人。
中校骂咧道“如果你敢把我带去什么敬老院或者退役中心,我就把你一枪打死,明白吗查理”
“中校”查理看起来有些委屈,撇着嘴巴说,“我带你去我家里,您反对也没用。”
年长的中校吐出来的话有时就像是鞭子抽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疼,然而查理意外地擅长忽视疼痛,当初最困难的时刻都经历了比如那场跌宕起伏的死亡清单,现在的又算得了什么。往日的感恩和教导早已变成了一种更深刻的责任感。
塞缪尔注视着很像父子的两人走出房间,离开基地。
在那里又待了几天处理后续和各种待办事情,塞缪尔才和阿瑟乘坐飞机回到巴黎。
“你想好和伊姆斯怎么说了吗”阿瑟再次问道。
塞缪尔点点头,似乎是答非所问,他对阿瑟说“我弄明白了一个道理在盗梦行业里,能做到最后的都是些不为所动的人。”
塞缪尔说“事情的进展永远不会像一开始计划的那样,而感情最容易影响到潜意识与梦境。”
他说的很含蓄,但阿瑟听出来了,他盯着塞缪尔看了一会儿,最后说“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心狠。”
塞缪尔笑着回他“我只是清醒,阿瑟。”
回到盗梦团队基地里,塞缪尔一走进仓库便看到了伊姆斯。
男人叼着一支烟,双手抄在口袋里,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来回走动,科布坐在旁边的木椅上,一边看着资料一边喝咖啡。
灰色大衣,花衬衫,一层薄薄的胡茬闪着金光,塞缪尔笑着说“伊姆斯。”
男人迅速转过身,激动地大步走过去抱住他,扔掉香烟低头便是一个深吻,带着烟草、汗水和深深的眷恋。
塞缪尔没有抗拒这个吻,两人的唾液不断推挤收回,牙齿几乎撞在一起,灵魂在唇齿交接处来回穿梭。这是最后一个吻了。
伊姆斯最终停下来,喘着气对他说“darg,我担心死了,虽然阿瑟说一切都好,但你一直都不回我消息。”
塞缪尔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伊姆斯看,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原本扬起的嘴角慢慢变直,他有些迟疑地问“怎么了”
科布看了两人一眼,蓝的过分的眸子仿佛吸纳了大海的全部色彩,他坐直身子,放下杯子。
在看到了阿瑟一个“跟我走”的手势后,心理专家科布在心里默默叹息,穿上外套和阿瑟走出仓库,留给两人谈话的空间。
塞缪尔仰起头,认认真真的喊他的名字“伊姆斯。”
伊姆斯眨了眨他的眼睛,灰绿色的眼睛像是蒙巴萨的阳光投在水面上的粼波。
玩世不恭,随性不羁,热情幽默世界上最好的伪装者,擅长演戏的伊姆斯,现实里他是一个热情的爱人,梦境里他是任何你想要的好情人。他绝对能够是。
“伊姆斯,”塞缪尔嗓音有些沙哑,他看着男人说,“我们”
“分手吧。”
男人勉强扯起的嘴角瞬间平直,伊姆斯不敢置信地问“为什么”
塞缪尔咽下唾沫,慢吞吞的说“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们开始的太快了,你明白吗”
“在最开始的时候,在我还没弄明白自己对你到底是什么感情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了。”
伊姆斯的目光像一杯燃烧的伏特加,窜起的火苗不知道是因为忧伤还是愤怒。
塞缪尔咬着唇瓣说“我其实并不爱你,我只是喜欢和你在一起的那种安全感与舒适感。”
男人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插在了兜里,塞缪尔注意到他的手腕几近微不可察的颤抖,他舔了舔唇瓣继续说“那不是爱,伊姆斯,我只是习惯了和你在一起感觉很好。”
伊姆斯看着他半天没说话,塞缪尔回望他,他原以为把那双灰绿色眼睛里的一切都弄明白了,现在才发现有那么多情绪他还是搞不懂。
“唔”
伊姆斯颤抖着手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烟草燃烧的味道很快弥漫在整个将近封闭的室内。
“那不全是你的错。”伊姆斯说,他的声调紧绷而克制。
塞缪尔微张嘴巴,欲言又止,男人接着说“我只有一个问题。”
灰绿色的眼睛和冰绿色的眼眸对上,就像三年前他们在咖啡店对视的一刻。男人的目光仍然像地壳下滚动的岩浆那样猛烈沸腾。
“你曾经爱过我吗”伊姆斯问。
蒙巴萨的海水总是清澈又湛蓝,塞缪尔想起以前他和伊姆斯时常在沙滩上玩耍,行走在柔软的沙子上是一种别样的享受。黄昏将近的时候他们会到处走动,累了就坐在礁石上看看四周的风景。
在巴黎的公寓里,伊姆斯为他在冰箱里塞满了食材,总是会做一顿热乎乎的饭菜。他努力打扫布置两个人的家,但总会在一场淋漓尽致的性爱后变得乱七八糟。两人会笑着在第二天重新打扫,但更多的时候塞缪尔已经离开了公寓,伊姆斯便会收拾好一切事情。
塞缪尔看着他,伊姆斯费力地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眉毛却还是忍不住紧皱着,这使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滑稽。
但塞缪尔觉得他笑得可爱极了。
然而最后他还是残忍的回答“我不知道。”
“没关系,”伊姆斯说,“真的没关系。”
熟悉的回答,就像梦里的一样,但塞缪尔知道他不会挽留。
男人把烟头掐灭,头也不抬的说“我会从公寓搬回蒙巴萨,毕竟那里才是我真正应该待着的地方。”
伊姆斯垂下两条胳膊搭在身旁,继续说“巴黎的公寓就留给你了,最后一个礼物,好吗,darg”
塞缪尔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点点头。
“好聚好散。”伊姆斯说,伸出他的右手,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塞缪尔握上了那只温暖粗糙,湿漉漉的手,重复道“好聚好散。”
男人点点头,不等塞缪尔再说什么,他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仓库,塞缪尔盯着他的背影缄默不语。
阿瑟和科布正在门口闲聊,看到伊姆斯皱着眉头出来时话音骤停。
“东西替我扔了吧,科布。”伊姆斯头也不回地说,直接掠过两人。
阿瑟疑惑地扭头,看见科布惊愕地睁大双眼。
“什么东西”阿瑟问。
科布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好,他试着用深呼吸来缓和情绪,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丝绒小盒子。
“伊姆斯叫我陪他一起选购,他说我很有这方面的经验,我们看了很久,差不多有四五天了。”
科布打开盒子,一枚钻戒放在上面,白色金属与晶莹的钻石交相辉映,在阳光下散发出耀目的光辉。
“别告诉塞缪尔。”科布对阿瑟说,“好吗”
阿瑟看着那枚漂亮的戒指,他滚动着喉咙,试图咽下什么东西。
“你知道的,”阿瑟哑着嗓子说,“我擅长保守秘密。”
盒子重新扣上,阳光离开戒指时,塞缪尔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写信。
他正在给上辈子的自己写信。上辈子很小的时候也有一个人锲而不舍地写信给他,但时间已经太过久远,他早已忘却那人写的是什么,那个时候也什么都不懂。
“亲爱的塞缪尔关于真爱,我们总是盲目,梦境是最佳的证据,不过所有的梦都是要醒来的。你在这儿,头脑清醒,那才是最重要的。”
“迈尔斯教授曾经提过,盗梦行业有一条被人遗忘的行规叫别谈感情。别谈感情,这从来不是什么小孩子过家家玩积木。盗梦就像拿起一枝玫瑰,意思是说,如果你不去欣赏花朵,那就只有荆棘扎进你的指尖。”
“可那又如何如果不在这儿,那才是遗憾。”
塞缪尔在信封的背面写上敬语
“致塞缪尔h埃塞克斯我最诚挚的祝愿,您真诚的朋友,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