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色的苍穹之上, 无数冰冷的雨滴箭簇一般落下,扎进皲裂的泥土里。
澹台莲重伤之下已再难起身,浑身是血躺倒在石堆旁, 宛如鲜血淋漓的孤鹤,澹台莲努力撑起身子, 伸出手, 可视线终究被黑暗吞没。
反噬的痛苦再一次漫上他的四肢百骸。
曲遥已经渐渐放弃挣扎。
黑色的刀尖逐渐没进曲遥的胸口之中。
时元握刀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手背上原本松垮的皮肤被拉的很紧,可身下的人不动也不反抗, 甚至连桎梏着他胳膊的手也变得逐渐无力起来。
“你给我一根手指, 我欠你一条命, 时元。”
身下的曲遥轻声说, 胸口的钝痛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该还你的。”
“曲遥不可
女子的大喝传来。
关键时刻, 宫展眉踏出结界引魂铃连震三下时元的动作猛地停滞曲遥只觉胸口疼痛一缓,身上猛地轻了些许然而下一秒, 时元又擎着匕首向曲遥刺来
宫展眉大骇引魂铃乃长白宗震派之宝,便是师悯慈也断然不能这样迅速地摆脱控制, 除非
“这, 这难道是个死人么”
宫展眉从未见过时元, 并不知道这其中渊源, 此刻她脸色铁青地眯眼观察着时元, 颤声问道。
引魂铃根本无法阻止时元, 曲遥才得一寸喘息之机,时元便再一次擎刀扑了上去宫展眉眼见曲遥不敌,情急之下想要助他一臂之力直将天泉咽从背上取下,商徵两调并发向时元打去
曲遥身形猛地一滞使出全力猛地将时元拉入怀中一个侧翻过去生生将一道徵音替时元抵挡了下来
“曲遥”宫展眉震惊地看着一口鲜血呕出的曲遥,惊骇之下大声唤道
“师姐师姐若杀他, 将我一并带走罢”
曲遥擦着唇边的鲜血,挣扎着捂住胸口,护在时元身前,哀求地望向宫展眉。
聪明如宫展眉已经猜到了曲遥身后所护之人为谁,他也曾听闻过些桃溪涧与曲遥之间的传闻,宫展眉放下手中天泉咽,她正欲收手,可眼见着曲遥身后的时元再一次颤抖着举起匕首
“曲遥小心”宫展眉绝望地大喝。
匕首刺破肌骨的声音传来。
那是最后一次,桃溪涧的时元用尽全力挥动匕首。
不是冲向曲遥,而是刺向自己的心口。
他用尽最后一点清醒的神智了断了自己,匕首起落的是那样干脆,形如经年前他自断一根手指那般。
胸腔里那只妖异的腐骸肉尸蝶瞬间破碎淡紫色带着妖异血红的鳞粉散落一地,又被豆大的雨点逐渐冲散。
“时元”
曲遥僵硬地回过身,愣愣地看向那青年,喉咙里发出两个熟悉至极的音调,可那声音却极尽沙哑悲怮,不像是他自己的嗓音。
可笑时元一生,只挥了两次刀
两次却都未向着别人。
却都是向着自己。
“时元”
大雨之中,曲遥大喝着冲向倾崩的男人。
“时元”
大雨中,那个青年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桃溪涧花木正盛,有霖霖的雨点滴下,那时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一穷二白,身无分文,他周身除了一把名叫齐眉的匕首便再无他物。他笑着向花木中捣药的青年奔去,青年放下手中的药杵,低垂着眉眼温柔地迎向他。
每次都要借口去找他,青年永远也医不完的伤和病,医者有无尽的温柔和耐心。南流的日光不必奔驰万里去见他温润的郎君,他们就静静呆在一间屋子里。
时光清澈,草木荏苒,岁月绵长。
傲骨尽数还予岁月,温软温吞了刀剑。
青年紧紧抱住那具冰冷的躯壳,妄图给予他一点温暖,他一次次反抗的命运,终于都给出了最狠戾决绝的驳斥。
俱往矣。
“曲遥”
时元用尽最后一点神智呼唤着那个名字,他颤抖着举起那只拿着匕首的手,曲遥紧紧握着那只手,泪流满面望着那张曾经最为熟悉的脸。
“你知道么,我恨过你。”
时元说着,讽刺一笑,眼神看向血泊之中的澹台莲。
“我不是什么大度的人我真的动过杀了你,让你去陪我的念头。”
“可可”
时元笑了笑,泪水干涸的眼眶里溢出。
“可你方才跟我说在你脸上也划九个道的时候,我便不恨你了”
“便一点都,不恨你了就是想恨你都恨不起来了”
曲遥早已哭至力竭,侵入骨髓的疼痛自胸口传出,那是被人生吞活剥,剜去身体一部分般的疼法。
“可我还是不甘心曲遥我真的不甘心”已经无力再时元贪婪地看着那张自己最爱的脸,他用尽全部力量,颤抖着举起手中的那把匕首。
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今生今世,纵再无齐眉举案之缘,可我也要你记得我”时元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将匕首举至曲遥眉心前“可你无论如哈也不能忘了我无论与谁我都不准你忘了我”
即便是将死,时元眼中依旧是化不开的痴缠与决绝。
“曲遥”
“尔见此伤,当如见我”
男子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决绝道曲遥颤了颤,匕首迎面而来,他只是闭上了眼睛。
时元用尽最后力量,以齐眉之匕首在曲遥的右眉峰上狠狠划过直至眼角丝竹空穴鲜血混合着泪水与雨水顺势自少年俊秀的侧脸滑下,滴在时元支离破碎的面容上。
倾盆之雨如狂流一般接天涌下,齐眉匕首应声掉入泥沼之中。
腐骸肉尸蝶最后一片鳞翅化进了雨水里。
“时元”
曲遥颤了颤,哆嗦着叫了一声。
暴雨之中,无人应他。
那是经年以前的桃溪涧。
曲遥蹲在门口,又冷又饿,可无论何等折磨都比不上他心里的煎熬。
他已经拍那草庐的门拍了整整小半宿了,可时元就是不肯出来,消息此刻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本月十五就是时元大喜之日,与他婚好的却不是曲遥,是仙宗名门的一位小姐。
曲遥很想问问时元究竟有没有这样的事,又是为什么他人也给了刀也给了什么都给了他了可他却说不要便不要他了,就像是丢掉一片碎纸垃圾一般轻而易举。
此刻,那片悲愤的垃圾正蹲在他主人的门口已经蹲了三天三夜,正声嘶力竭地诘问着他。
“时元,你出来把事情说清楚,我不为难你。”曲遥红着眼圈压着怒火尽量把态度调整的温顺而谦恭。
“时元你出来,你不出来我今夜不会走。”
“时元你出来。”
“你出来行不行混账你还能一辈子不见我么你今日见了我总比你大婚那日我去你婚礼上抢人要好看吧”
“时元”
最后一声呼喊已然藏了无法压抑的愤怒。
暴雨之中,无人应他。
终于,曲遥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他淋着大雨,冲着那间曾经最盼望的茅屋崩溃地大喊“时元你要是再不出来,你信不信你到死都见不到我”
“那你现在就给我去死所有人都死了这才落个干净”时元在屋里喊着,整个茅草屋伴随着那山崩般的嘶吼摇摇欲坠,曲遥愣了愣,眼中逐渐充盈起血丝。
他没有去抹眼泪,只默默转过身,踉踉跄跄想要逃离这里却是在那一瞬间,身后的门开了。
我
“曲遥你个王八蛋”
那医者尚且绾发,只披着鸦羽般的墨发通红着眼睛踉踉跄跄地跑出来,却又因神情太过激荡而一脚跌在雨水里。
曲遥愣怔地看着那昔日文静冷硬如今却好似发疯一样的男人和他绑着纱布的手指,他颤颤着问“时元你”
还没问完,便被那人一把拉进泥坑里。
“你”
那人抱着曲遥,劈头盖脸地吻上去。
“若不是怕你个王八蛋出去惹事,我会叫你受这委屈”
时元连咬带啃,啃的曲遥一时愣怔。
“老子不在桃溪涧干了。”
“我们走,走的远远的”
“去找个没有乱七八糟鸟人的地方,在一起永永远远在一起”
“谁都不要管,谁都不要理”
而后,便有了那跋山涉水,披肝沥胆的三百年。
只为了寻找一块可以放肆相爱的桃园。
海市,天上
或是人间。
大雨之中,交叠的身影最终淹没在了滚滚雷声里。
曲遥再睁开眼,已再没了暴雨和草庐,眼前是一片无垠的青草,有风吹来,青草像是一片翻滚的海浪。
眼前是一个熟悉的背影。
曲遥静静地看着,他拼命向那个身影奔去,可最终那个影子还是离他愈发遥远。
捣药的青年在草庐前的身影滞了片刻,他放下了药杵,最后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
医者眼角的红如同天边烈烈的万丈夕阳,他似是想说什么,却只是做了个口型。
“不能再为你诊脉施针了。”
“照顾好自己。”
“我爱你。”
“特别特别爱你。”
神思回到曲遥那早已没有知觉的躯体之中。
怀里的那具身体迅速腐烂,大片大片的皮肤从骨架上剥落,头发也一点一点地没入水流。
曲遥眉骨处的伤口还是不停地流着血,在早已僵硬的躯壳上,那是唯一的知觉的来源。
“时元。”
“时元”
“时元”
大雨之中,青年们在雨水里紧紧抱在一起。
他们流泪,他们大笑,他们亲吻,他们拥抱。
他们在这处冰冷的土地上热烈地相爱。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几章了没有几章了
再打个师悯慈就快乐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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