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人一前一后就要从小门里挤进去找孙子,排队的人立即发出不满的喧哗声,宋然有些头疼,他让花臂大哥和另一个负责引导的女孩儿一起看一下队伍,带着老人们先进入供水所。
“怎么回事”宋然神色严肃,安排避难者去食堂等区域休息时,他就让眼镜小哥顺便去广播室把宋赢赢带上,总不能让小孩子一个人一直呆在那儿,食堂就在广播站旁边,他带着装有绒孢的包过去也没关系。
眼镜小哥在这深秋的晚上急出了满头大汗,“我带着新的一波人去食堂,食堂里帮忙照顾安置大家的阿姨过来问我有没有看见过宋赢赢,说三四分钟前还见着的,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确认了一遍,食堂里的确没有他,我也不敢让大家在这里随便走动找人,就先过来跟你知会一声。”
“我们来找,调研员同志,你要是忙,不用管我们家小兔崽子,我们两个去找就好了”老奶奶见宋然皱眉,连忙凑上来用枯老的手拍着自己说道。
宋然勉强微笑着安抚了两句,向眼镜小哥确认“他和他带着的那个包都不见了
眼镜小哥迟疑道“包包我没注意,好像是不在”
宋然一路快走,和眼镜小哥回到食堂,发现孩子不见的阿姨在门口来回走动,看见他们赶紧迎上来,“能不能让人在这附近找找现在外头这么乱,他一个小孩子跑出去可怎么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宋然身上,宋然先问阿姨“看到他带着的黑包没有”
阿姨跺跺脚“诶哟,怎么还管包是那个不”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宋然看见自己的包躺在墙角一张餐桌旁,他稍稍松了口气,对满脸焦急的阿姨说“你们分组在供水所里先找起来,这两位是宋赢赢的爷爷奶奶,老人家年纪大了,就让他们在这里等会儿吧,小孩儿离开没多久,不至于跑出供水所。”
两个老人也知道自己腿脚不如年轻人利索,又颇有些害怕这个年轻的调研员,既然已经安排人去找了,他们俩喃喃两句,就顺从地跟着阿姨坐到里面去了。
在他们分组期间,宋然先去确定包里的绒孢,但拉开拉链,连同供给营养的基座在内,绒孢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然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重重地沉了下去,他喉咙发干,头也不回地问正准备跟他汇报的眼镜小哥“这里面的东西呢”
小哥一脸茫然“什么东西”
宋然狠狠地咬了口下唇,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将焦躁至极的情绪勉强压下。他站起身,“现在就去找,不光是食堂的人,旁边办公楼里的也都去,发现他立即通知我。”
眼镜小哥看着他,慢了半拍才后退两步,“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喊人。”
宋然拎着包,他自然不可能安心在食堂等结果,绒孢是这个安全区最重要的东西,假如它出了什么问题,那么不管仅是供水所里的人,外面正在向这里赶来的市民也是,所有人都会被置于一个危险的环境。
宋然往食堂外走去,他的神情大概很可怕,一路上经过的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露出畏惧的神色,连食堂里一直没听过的嗡嗡低语声都逐渐消失。
他没心情管这些,离开食堂后,他努力平心静气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将目光落在水塔上。
按理说,宋赢赢已经在水塔平台上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卡牌,没必要大晚上再跑上去吹风,但一来那是宋然抓到他的地方,二来水塔足够高,也许在平台上能够发现这孩子的踪迹。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必再找,宋赢赢竟然真的就在水塔上。
宋然上去的时候,小男孩坐在栏杆上,正眺望着远处。他没穿外套,深秋夜晚的寒风吹得他肤色发青,但他好像没什么感觉似的,一动不动得如同一尊蜡像。
“宋赢赢,你在干什么”宋然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仿佛泡进了冰水里,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再让他看见相似的一幕,宋然脚尖挪移着,慢慢向小男孩靠近。
宋赢赢回过头来,因为冷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哥哥,你来啦。”
他虽然在笑,但泪水却伴随着他的话语不断地往下流淌,“对不起,但是我们收到了命令,必须要这么做。”
平台很小,宋赢赢说话时,宋然已经距离他只有一米左右的距离了,但当他冲上去试图将小男孩儿从栏杆上拉下来的时候,宋赢赢松开手,刹那间消失在宋然的视野中。
宋然的脑海中空白一片,他站在平台上,维持着那个去拉人的姿势,在他的探测球里,代表宋赢赢被感染的标志正在逐渐淡去,在他死去之后,他体内的勾突虫也开始消亡。
怎么会这样呢宋然一时间感到无法言喻的迷茫,他明明用星胶管测试过,宋赢赢并没有被感染,而且他会抱怨会哭,会害怕也会担心亲人,他怎么会是感染者呢
他听见下方传来尖叫声,有人在不远处大喊“那个小孩子跳楼了”
骚动如同浪潮,向着水塔的方向汹涌而来。在这些嘈杂的背景音中,宋然举在半空中的手指僵硬地抽动了一下,他明知自己不能看也不敢看,沉重的脚步仍然不受控制地迈向男孩跌落的地方。
栏杆上的铁锈被擦去了一片,宋然轻轻握住冰冷的铁管,低头望去。
在匆匆赶来或围观或试图施救的人群当中,宋赢赢小小的身躯躺在血泊中,就和他记忆里的一样,小男孩四肢不自然地弯折着,睁着圆圆大大的眼睛,像是看着天空,又像是在看他。
宋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得这么清楚,他仿佛在极近的距离里看到宋赢赢扩散开的瞳孔里倒映着正低头俯视的自己,又在那映像中自己呆滞的眼睛里看到正无神仰卧在血液中的女人。
死的是谁我又为什么站在这里我能救她他吗宋然的思维一片混乱,焦虑、痛苦和恐惧形成巨大的漩涡,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逐渐的,外界的一切在现在的他看来,都颠倒模糊,扭曲转化成一个怪奇诡异的梦境。
在梦里,他站在熟悉的楼道里,银灰色的水磨石地面上是微微变形的黑洞洞的门。
只是一小会儿,他就明白,那不是门,那只是“门”的倒影,而真正的吞噬过什么的“门”
“调研员同志”忽然有人从身后猛地拉了他一把,“你在做啥啊”
宋然被这股大力拽得向后踉踉跄跄地连退好几步,他茫茫然地抬头,花臂大哥正一脸焦急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你没事吧我听里头动静大起来了,正好门口人都进去得差不多,就过来看看,你咋站那老高呢半个身子都出去了,多危险啊”
宋然嘴唇微微颤动,“死了。”
花臂大哥向水塔下瞥了一眼,神情黯然“啊,我也瞅见了,还没人敢去通知小孩儿的爷爷奶奶呢,他咋个就跑这么高的地方来玩呢我老家那话怎么说的,唉,反正就是命呗。”
花臂大哥不知有过怎样的经历,语气唏嘘,但心态却很放得开,遗憾两句后就开始安慰宋然,“这可不是你的错,谁也没说调研员就跟超人似的谁谁都能救啊,我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指不定你要拉着他就得一块儿下去了,那我们这些人可不就完犊子了”
宋然在他絮絮的念叨声中,终于挣扎着捉住了一点实感,从令人作呕的梦境中挣脱出来,走廊、反光的地面、黑黢黢的门便逐渐隐没在浓雾里,静静窥视着他。
宋然借着花臂大哥的力站直了身体,现在还不是时候,绒孢不知去处,这里几百人的安全都维系在自己身上,他还不能去那里。
尽管他并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是一个地方还是一个人是一样东西抑或其实什么都没有。但他已经明白,他童年遗忘的事,他一度放弃使用异能的真正缘由,都是从那里开始,答案自然也只能从那里寻觅。
宋然站直身体,“大哥,你先去下面维持秩序,谁都不要再碰那个孩子的尸体,也尽量先别让孩子的爷爷奶奶知道。”
看他恢复正常了,花臂大哥松了口气,连声应着往水塔底下走,他刚跨下两级阶梯,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对宋然说“辛苦你了,调研员同志。改天有机会我请你吃饭。”
宋然忍不住笑了笑。但笑过之后,他又头疼起来,绒孢不知所踪,而他的异能经过刚刚的刺激,似乎也不太对劲。
如今的探测球已经不是个完美的球形,它不规则地膨胀起来,边缘处有无数纤细的毛刺状突出,看起来像一个奇形怪状的海胆。
虽然形态上有所不同,但的信息似乎一如既往,宋然看过之后就暂且将探测球外形的问题搁置一边,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绒孢。
宋赢赢被发现不见是在十几分钟前,水塔离食堂距离虽然不远,但对于一个年幼的小孩儿来说,至少也要花上七八分钟,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别的地方,绒孢只可能在这条路附近。
想到这里,宋然先在平台上扫视一眼,这里空无一物,连个遮挡都没有,通向内部的小门锁得很严实,没有能够藏东西的地方。排除水塔,宋然在心里回忆里一番食堂到水塔会经过的位置,步履匆匆地从上面下来。
刚一下来,早已经闻声赶到的眼镜小哥就焦急地迎上来,“你就把那孩子放那儿不管”
“边走边说,”宋然看了一眼还聚集在水塔另一侧的人,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声说,“宋赢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感染了,这次的事故是通过血液作为传播介质的,在他的感染性降到零之前,谁都不能碰,已经碰过的人全部单独隔离,这件事就交给你还有那个纹身的大哥,你认识的吧”
眼镜小哥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先是点点头接着又紧张地问“那那他这样子,我们这里还安全吗”
宋然脚步一顿,勾突虫通过头部的触角来接入虫网,传递和获得信息,在未成熟的勾突虫感染者中,由于成虫数量不够,因此很难“上传”信息,只能被动收取,但当它需要时,就会采用自杀的方式来进行唯一一次信息传递,这时体内的所有成虫都会随着大量的血液流出,在自身死亡前完成信息上传的过程。
恐怕当宋赢赢落地的那一刻起,整个供水所已经被虫网记录,感染者们不再受到隐圈的影响,很快,这里就会成为他们的目标。
宋然停下脚步,他方才太过在意绒孢因此没能想到,现在考虑到这一点,宋赢赢取走绒孢这件事未免有些奇怪。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绒孢是做什么的,自己操作种植绒孢时,为了避免被小孩子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也特地阻挡了他的视线,那为什么他不动包里别的东西,唯独只带走了绒孢呢
这里面有哪里不对。宋然意识到。
但没有时间供他思考了,眼前的状况更令人忧虑,他连绒孢都顾不得了,转身急促地对眼镜小哥道“所有人都立即聚集到食堂,清点人数之后将食堂的门窗全部封上,联系那些去接人的志愿者,通知他们就地寻找安全点,不要再来供水所了”
眼镜小哥睁大眼,“你的意思是”
“供水所已经不再安全,”宋然语气郑重,他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我们还有希望,也还有时间。”
眼镜小哥定定神,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我明白了。”
宋然拍拍他的肩膀,接着往广播站跑去,广播内容必须更改,不能再让市民们向供水所靠近,接下来供水所恐怕会成为勾突虫的攻击重点。
他一边拔足狂奔,一边掏出电话,先拨给洛启平,电话接通后,不等对面说话,宋然就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清楚,“是我让他们来供水所,我也必须负起责任来,所以我和黎许都不会离开。”
洛启平沉默片刻,“既然那个小孩儿已经通过自杀让隐圈暴露出来,他何必要拿走绒孢”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宋然边跑边说有些气喘,“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如果有可能的话,调研局能不能派一些人过来帮忙我怀疑”
“我会告诉傅教授,”洛启平打断他,“但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局里人手严重不足,就算去一两个对你的状况来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我懂的。”宋然推开广播站的门,“谢谢。”
“不客气,”洛启平的声音微微沙哑,“加油,再见。”
宋然挂掉电话,迅速将之前设置好的播放取消,重新录制。
“各位市民,这里是东八区机动调研局调研员,编号eea180078,请大家关紧门窗并用大件家具堵住,呆在家里等待救援;已经出发前往供水所的市民,请就近寻找牢固的可封闭空间,不要再来供水所重复一遍,不要再来供水所请大家根据广播指示行动,谢谢大家的配合”
录完之后,宋然直接设置成循环播放。他撑着操作台低头思忖片刻,接下来就是如何安抚好供水所里的民众,不能直接告诉他们这里接下来会被重点关照,会引起过度恐慌,他在心里反复斟酌,最后长出一口气,走出广播站。
当他刚一跨进食堂时,里头满是焦虑的低语声就逐渐消失,所有人都安静地注视着他,花臂大哥守在门边,对他点点头“所有人都在这儿了,戴燕京就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清点过人数。”
戴燕京从人群里挤出来食堂对于这几百人来说空间有些小了,“我跟另外几个人都打过电话通知过外面接人的志愿者了,你你最好还是跟大家伙儿解释一下,不然我们都太紧张了。”
宋然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一些,他取出一直别在腰上的扬声器,开口道“各位市民,由于某些条件发生变化,供水所无法容纳更多人,因此暂时停止接收。我已经得到通知,调研局针对本次事故已经研制出了有效的药物,药物量产将在一个小时之内完成,到时候军队会直接开进,所以我们只要在这里坚持到那时候就可以了。”
食堂里一片寂静,宋然环顾四周,大部分人脸上都带着怀疑和畏惧,片刻后,有人小声问“那我爸妈他们怎么办我刚打电话让他们赶紧出去找志愿者的。”
立即有不少人附和起来。
宋然等他们稍微安静一些后才开口,“我已经在广播里通知他们找坚固的场所隐蔽等待,感染者的五感虽然比较敏锐,”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他忽然想到,宋赢赢在平台上不靠望远镜就能看到平安里发生的事情,那时自己竟然只以为小孩子视力好,他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捏紧,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继续说下去,“但只要保持安静,不被看到,相对来说还是安全的。”
“那干嘛非得把我们叫到这儿来啊”有人大概是看宋然的态度好,声音也大了起来,“照你这么说我躲家里就挺好啊”
宋然冷淡地看他一眼,那人立即缩进人群里,“之前通知各位前来是因为当时感染者的状态极端狂躁,而药物尚未确定研制成功的时间,为了各位市民能安全等到药物,我们经过商讨才决定让各位过来,但如今情况已经发生了改变,那么我们的行动自然也要随之转变,请大家配合我们的工作。”
没有人说话。
宋然心里稍稍松一口气,“如果没有问题的话,请大家先”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那调研员同志,我们的孙子呢”
“他为什么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宋然太惨了,接连被刺激,不过这一回他的承受力要好一点宋赢赢是小可怜,他不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