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食堂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与宋然他们拉开一点距离，放眼望去的每一张脸似乎都带着略带畏惧和敌意的神情。宋然知道要不是刚才黎许的暴力破门震慑住了他们，这些人也许会更加过分。

    他在之前的事故处理中从未遇见过眼下的情况。调研员在事故处理中拥有极高的权限,任何妨碍调研员工作的行为都会在事故结束后被依法追究,假如涉嫌伤害甚至谋害异能者，那就更为严重，视具体情况甚至可能死刑。

    这种对调研员权利的极端保护也导致了普通人相当排斥主动寻求异能者的帮助，基本很少有人愿意去调研局报案,相比之下，神堂虽然也是由异能者负责相关内容,但大多是伤退或本身不适合在一线工作的异能者,他们没有那么多规矩,一般也倾向于使用神术来解决，对于普遍有浅信仰的民众来说,要更容易接受一些。

    很好理解,比起高高在上的神明,自然是会互相伤害的人类更需要警惕。

    宋然处理过的几次事故,当事人都对他们有求必应,颇为小心。这一次刚开始也是一样，前来供水所寻求保护的市民们就算有些抱怨担忧，但也保持着对调研员的服从。

    再加上志愿者们的存在,宋然从没考虑过会出现眼下的状况。

    “把入口处补好,再把戴燕京他们放出来吧，配菜间连通食堂后门,那里也必须处理一下。”宋然像是对那些排斥抗拒的眼神视若无睹，冷淡地说道。

    人群静默无声，宋然注意到很多人都将视线集中在个别几个人身上,其中就有那个色厉内荏的男人和斯文的中年女性。看来他们就是在宋然离开后，煽动人群排挤志愿者的人。

    但现在也不是算账的时候，将冲突激化只会将很大一部分原本就摇摆不定的普通人推到对立面上去，因此宋然只多看了那几人一眼，记住他们的容貌特征，“怎么你们想看着那些感染者就这样走进来吗”

    人群中传来一些低低的交谈声，片刻后，十几个年轻男女从里面走出来，默不吭声地将桌子竖起来，堵住食堂大门的破洞，又用从别处找来的各种绳索道具将桌椅固定起来，宋然注视他们做这一切，黎许则杵着球棍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

    在黎许的震慑下，陆陆续续又出来不少人开始忙活，有人甚至开始往后面走，想去配菜间把那些人放出来。

    “等一下”那名中年女性皱起眉，喊住那些人，食堂里的声响静了一下，大家都将目光集中过来，女人转头看向宋然，“既然传染通过血液，那我们怎么能确定他们是安全的”

    “你们都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安全，就同意将志愿者关进去”宋然很想这样反问一句，但他没精力与这些人争执，于是他只是冷淡道“我的异能可以做到。”

    女人扶了扶眼镜，“恕我直言”

    “不恕，”宋然干脆道，“我没有时间听你的废话，假如你不相信，你也可以去感染一次，来看看我是不是能分辨出来。”

    女人想说的话被他堵住，她面色微微一变，“这里这么多人的安危总归需要一个保障。”

    “我和他就是你们的保障。”宋然感觉自己那些因为没有勾突虫在附近而安静下来的触须又开始隐隐骚动起来，他不耐烦地说，“还是说关于非自然事故和蚀，你们比调研员更有经验也更有能力去应对”

    “如果你不相信我，那你现在就可以离开，去别的地方呆着。”

    女人扫视一圈周围，没有再出声。整个供水所空间最大的就是食堂，哪怕她能说动人跟着她离开，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躲藏地点，更不要提再煽动别人把两个调研员赶出去了。而她也没想到，这个一直以来看起来脾气都很温和的调研员会忽然这么强硬。

    最重要的是，他的搭档太危险了，一棍就能砸碎三公分左右厚度的实心木门，这种实力足以让“羊群”更换他们眼中的头羊目标。

    女人轻轻叹了口气，微微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手机屏幕上的通讯软件显示着最新一条信息在二十六分钟前，“妈妈，我在小米家里，没有出去，我们会乖乖的，你也要注意安全。”

    计划只能暂时搁置，女人心想，是她看走眼了，之后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配菜间的人被放了出来，戴燕京看见宋然，立即小跑过来，小声说“对不住，我没法说服他们。”

    宋然摇摇头，打量一下志愿者们，没看到什么伤，就说“食堂后面的出入口处理完了吗”

    花臂大哥一出来就开始帮忙加固食堂的防备，闻言大声回答道“我们在里头没事儿干，就把冷柜什么的都拖过去堵住了，应该比这些桌子椅子啥的牢靠”

    他旁边的男孩儿在他说完后，忽然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什么”花臂大哥没听清，转头看去，男孩垂着头，又重复了一遍，他明白过来，拍拍小伙儿的背，将对方拍得整个人差点向前扑倒，“没事儿，我知道你们只是害怕。”跟手上的动作截然相反，这句话大哥却说得很轻。

    小伙子含糊地“唔”了一声，抹一把脸，继续去干活了。

    食堂里紧绷的气氛逐渐缓解，宋然的脸色却没有随之好转。随着勾突虫感染者的靠近，触须的兴奋度又开始提升。他甚至能依靠触须的状态，分辨出哪个方向的勾突虫更多更近。黎许一直注意着他的状况，在一旁微微弯腰轻声问“怎么样”

    宋然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看来避免不了，到时候如果我太过分，你就想办法阻止我。”

    感染者们来得很快，食堂大门处的破洞才刚堵上没多久，宋然就感觉到第一批共计七十三名感染者已经离供水所大门不远，他将这个消息通报给所有人，并让志愿者们再次检查门窗各处是否有遗漏的地方。

    戴着暗金细边眼镜的女人抱着双臂站在角落里，她旁边是那个一开始阻止宋然他们进来的男人，中年男子嘀嘀咕咕地说“商萍，你给想想办法呗你看那两个小兔崽子这么神气的，说到底调研员不本来就应该保护我们吗怎么也躲在这里面。”

    长相斯文的女人嘴角微微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冷笑，没有任何法律规定调研员必须在事故里救人的，真是个蠢货，她只是看这家伙好摆弄，才推着他去做头羊，但一来时间太仓促，二来这男人也只是样子货，这才导致主动权又回到那两个调研员手里。

    她平静地说“只能等等看了，反正这么多人在这里就是活靶子，到时候那些感染者冲击食堂，这里根本守不了多久的。”

    “就是说啊，等事情结束我就投诉他们，我是冲着广播里说这里安全才来的，结果给我整这出”男人絮絮叨叨地抱怨着。

    商萍根本无心去听，她注视着大门的方向，不知道那两个调研员到底是什么异能，拿着球棍的那个似乎身体能力非常强悍，另一个说是能感觉出感染者，姑且算是辅助类的。不管如何，她不相信光靠他们，就能保护在场的三百多人。

    至于所谓的解药，也许有也许没有，她也并不在乎，她现在唯一紧张的就是她的小女儿，商萍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那条信息之后，女儿再也没有发消息过来，她实在没耐心在这里等待，一定要想个办法出去找她，而在外面这么危险的情况下，能够用来保护自己的砝码自然越多越好。

    商萍垂下眼睛，又往后靠了靠，还是得再等等。

    “砰”一声重重的撞击声从门口传来，哗啦一下原本靠近大门的十来个人立即向后挤去，压抑的尖叫声在食堂里断断续续地响起。

    宋然的探测球已经维持不住最基本的形态，无数触须在他身周不断交错蠕动，发出足以令人癫狂的声音，宋然苍白着脸，一边用仅剩的一点儿精力控制住它们，一边自嘲地想，幸好没人能看见听见，否则大概要引发比勾突虫更严重的事故了。

    在第一声撞击之后，门口安静了片刻，所有人紧张地盯着大门，忽然“哗啦”一声，不知哪个方向的窗玻璃碎了，伴随着人群慌张的惊叫声，感染者的攻击开始了。

    食堂的窗户都是大窗，两边各三，但可能是担心有人进来偷东西，所有窗户都在外侧加装了不锈钢防盗网，宽度最多只能让人将手臂伸进来，在此基础上，大家又从食堂里头拖出好几个沉重的铁质货架来堵着，原本大门也想这样做的，但货架不够，只能用木桌木椅来加固。

    也因为有货架，因此窗玻璃被打碎倒并没有人受伤，只是货架被感染者用手不断推挤敲击，时不时便微微摇晃一下，令所有靠近窗户的人恨不得离得再远一些。

    “不要挤大家不要挤”戴燕京不知从哪儿找到宋然落在食堂的扩音器，艰难地举着喊道，“不要往中间挤，去压住货架有的架子底下不太稳的，很可能会被推倒大家把货架稳住，不然窗户边就没法呆人了”

    他一边喊，一边自己身先士卒，想要往最近的货架那里挤过去，但他身板儿太单薄，裹挟在人群里，进一步退两步，反而越来越远了。

    还是花臂大哥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带着他一起往窗边挤，拉开嗓门喊道“没进来呢怂什么啊咱们这么多人，都稳住了稳住他们怎么也不能把铁皮给抠开吧”

    随着这两人的喊话和动作，一部分人慢慢停下往里头挤的脚步，犹豫片刻后也跟着过去了。

    两三分钟后，原本惶惶不安的人群奇迹般地安静下来，除了隐隐约约的抽噎声，就只有外头感染者接连不断激烈的撞门声。

    大门因为破开一个口，可以隔着各种桌椅看到外头的景象，也是所有人最不敢靠近的地方，只有宋然和黎许两人站在门前。

    宋然微微眯起眼，片刻后低声说“他们的情况是不是有些奇怪”

    黎许瞥见一块血皮连着几条肉丝溅进门里，挂在椅子腿上，血顺着木头缓缓流下来，“比之前还要亢奋，按照这种程度，大概等不到傅教授的解药，这些人就要力竭身亡了。”

    宋然抿了抿唇，“怎么会这样勾突虫疯了”

    黎许抬头，正对上一双充血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正用头疯狂撞着门板，血顺着他的头往下流，他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只直愣愣地盯着里面。

    宋然也看见了，他微微皱眉，不自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想要离开那令人不适的视线范围。

    但随即，那双被血染红的眼珠也动了。

    宋然精神不济没有发现，黎许却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拉住宋然，不动声色地将他带远一些，感染者因为毒素的过度刺激而呆滞的眼睛也跟着移动。

    他们不单单是因为供水所的存在被上传至虫网才聚集过来的，勾突虫的目标是宋然，黎许意识到。

    “怎么了”宋然被他一拉，有些莫名。

    “没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会给宋然增加不必要的压力，黎许想道。

    “按洛启平刚刚发来的消息，我们至少还要坚持一个小时，”宋然看了一眼手机，“他们撑不到那时候，我也不行。”

    黎许平静地点点头，“变得跟那个学生一样，也好过直接身体崩溃死亡，你在救他们。”

    宋然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多谢你的安慰。”

    “这不是安慰，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黎许扬了扬眉，露出一点细微的笑意。

    宋然望向门外，情不自禁地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一想到要放任这些触须进入普通人体内，他就莫名地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就好像他以前也做过一样的事。

    只不过这些只能等事后再探究。宋然压抑住内心的畏缩与不安，正准备慢慢放开一点对触须的压制时，食堂后侧猛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尖叫和骚乱就从巨响发出的那一点迅速地传播开来，宋然惊讶地扭头看去，只见食堂左后侧的窗户已经失去货架的阻挡，十几只带着血迹的胳膊正如贪婪的捕食植物一般从防盗网处探进来，沾染着血液的手掌不断挥舞张合，试图抓到些什么。

    在防盗网外，感染者们发现了这个突破口，顿时蜂拥而来，各种神情扭曲癫狂的面孔在窗外堆叠拥挤着，最前面的感染者被压得整张脸都插进已经破碎的窗玻璃里，皮肉被玻璃碎片割开翻卷，大股大股的鲜血顺着血洞往外流，那场景与人间地狱差不了多少，近距离目睹这一场景的人们忍不住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声，竭力向后退去。

    黎许看了一眼宋然，宋然注视着那个方向，一字一顿地说“那我就从那里开始吧。”

    半透明的纤细须丝狂喜着涌出，对一路上行经的慌乱人群视而不见，直扑后窗，它们穿过沾满血迹的栏杆，三三两两迅速地裹缠上疯狂的感染者们，接着微微卷曲的顶端轻柔地没入他们体内。

    当触须们进入感染者身体里时，宋然的感官世界瞬间改变，他的眼前只有一片血红，耳边只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声音，与在城南高中时一样的感觉成百上千倍地涌进宋然的感知，假如有人面对面站在宋然面前，就能看见他的瞳孔急剧地收缩放大，收缩时几乎只有针眼大小，放大时却能淹没整个虹膜。

    宋然“看到”也“听见”那些虫子正在残破不堪的身体里拼命地逃窜，试图躲避触须的追捕，但这毫无用处，他原本最擅长的就是感知，在这个战场上，所有猎物的位置对他来说都一览无遗，无论它们往哪儿逃，都是没用的。

    你们一定会被我抓到，最终成为我的食粮。宋然嘴角扬起，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

    “宋然。”黎许握住他的肩膀。

    宋然没有动，片刻后，他回头微笑道“怎么”

    两人的目光相遇，黎许微微皱起眉，他体内静静流动的黑色水流中，无可名状的怪物挣扎着抬起头，无唇的巨口中丝丝缕缕的口涎滴落，伴随着饕贪欲的苏醒，黎许的眼瞳中暗红色的星云也开始溢出，在深处缓慢地旋转。

    宋然凝视着那广阔的星云，诡异变化的瞳孔逐渐稳定下来，但在那中心，却沁出一点半透明的乳白色来，乳白色在瞬息间扩大，晕染出一片漂浮着无数光屑的洋流。

    饕在黑水中断断续续地发出常人无法理解的咆哮，质感如丝绸般的液体在祂身下翻滚着，将祂向下拖拽吞噬。

    “安静，你太吵了。”黎许喃喃道。

    “这就是你的真体吗”黎许一眨不眨地盯着宋然，“奇怪，已经很完美了。为什么你却无法控制自己”

    宋然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般地露出一个笑容，“什么”

    黎许露出困惑的神情，越过宋然肩头，他瞥了眼食堂后方，在宋然捕食的过程中，后窗处的哭喊惊叫声慢慢停止，食堂里的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那里，窗外，原本癫狂的感染者们如同被人摁了暂停键一般一动不动，片刻后，有一个感染者微微晃动了一下身体，接着遽然摔倒在地。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窗外的感染者们全都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怎么回事”一个女孩子脸上挂着泪水，不知所措地小声道。

    “他们死了吗”“全都死了”“可是调研员不是说污染不严重吗”“呜呜我想回家”“我妹妹还在外面，怎么办她要是被传染了，也会死吗”

    另一种慌乱在食堂里扩散开来。有人想去找那两个调研员询问，却看见长得格外俊美的那个调研员正将先前在供水所维持秩序的调研员按坐在角落里，并将自己的外套盖在他头上。

    他们对这个容貌过分好看的调研员总有些拘谨，还是戴燕京鼓起勇气过来问“他们那些人怎么倒了”

    黎许双手按在宋然肩膀上，闻言侧头看他一眼，“他们只是脱力晕过去而已，你们可以拨打调研局的电话，让他们调派人手过来，把他们带走，否则有些人身上伤太重，可能还是会有生命危险。”

    戴燕京惊喜道“你的意思是这次事故结束了”

    “没有，”黎许说，“这只是暂时的，而且也只有这一块，简城其他地区恐怕还在混乱中，你们老实呆着，等调研局和军队介入。”

    暂时的戴燕京迷茫了一瞬，他看看被黎许呈保护姿势围拢的宋然，忽然明白过来，“是是他用异能保护了我们吗”

    黎许诧异地抬头，戴燕京却笃定自己的想法没错，“是不是这个异能用起来很耗费力气那我不打扰你们了，我马上去打电话，谢谢你们”

    黎许愣了一下，就没来得及拦住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又觉得戴燕京脑补的倒与事实偏差不大，就不再去管，他手下，宋然轻轻一动，黎许加了两分力气，低声说“你现在的样子不能让这些人看见，他们会疯的。”

    宋然没有回答。

    黎许知道宋然此刻恐怕仍然沉浸在捕食中，即使听见了他的话恐怕也无法理解，但他没办法像之前说好的一样打断宋然的进食，因为在此之前，他也没想到，宋然竟然与自己不同，他还在融合的途中，宋然的真体却已经完美无缺。

    他就是自己想要达到的终点。

    作者有话要说戴燕京呜呜呜，调研员太好了，是我们拖累了他。

    宋然嗝啥

    黎许怎么回事，我搭档发育得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