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然已经失却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他所感觉到的一切都由触须所带来，每一个人体内的温度，血液的黏稠度,皮肤的弹性,脏器的温热，还有那些细小虫豕的味道。

    勾突虫的躯体被包裹在半透明的触须内部，逐渐崩解成星星点点细小的乳白碎屑，接着从触须末端散逸出来,融入那片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光之流中。

    宋然浸没在其中，光屑从他的指尖流过,在他泛着浅淡白光的皮肤下映出一个又一个闪烁的光点。在这个不知所在的空间里,他如今的模样已经无法称之为人,仅仅在宋然的潜意识下勉强维持着人的轮廓，触须以他为中心,在光河中无限延伸,它们纤细又柔软,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但它们捕猎的动作却快得只在瞬息之间。很快,能捕捉到的虫豕就越来越少,宋然有些不满，他忍不住挪动了一下身体，无有尽头的洋流便发出如鲸鸣般悠长的呼啸声,伴随着仍然处在兴奋中的触须轰然向某个不知名的方向流去。

    在这触须与光点的狂潮中,唯有黎许的存在如同海中灯塔，鲜明而又稳定,所有经过他身周的触须都若有似无地轻柔蹭过他的身体，而黎许那巨大的星云则低低地悬在光流之上，暗红色的漩涡里缓慢地垂落下深红如血的黏稠丝液。

    这是自己的同伴。宋然明白这一点。他在黎许旁边略微停下脚步,想邀请他与自己一同前往某处，他能感知到，有一个更为鲜美的猎物正在那里，之前的细小虫豕们只不过是组成它的一部分，对宋然来说最多也只是几颗巧克力豆罢了。

    黎许凝视着面前被笼罩在黑色外套下的人，一些细长的银白色的丝状物正从衣物下蜿蜒而出，缠绕上他的手腕，亲昵地发出邀请。

    然而黎许本身尚未完全成熟，他既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真体，也不能在那个空间里对宋然的邀请做出回应。

    柔嫩的细丝越来越多，宋然似乎对黎许的沉默并无不满，只是契而不舍地试图将信息传递给他，这些细丝如同攀援植物的根须，在黎许身上不断地轻触攀爬，黎许皱紧眉，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周围。

    万幸大部分人都围绕在戴燕京身旁，正听他给调研局打电话寻求帮助，偶尔有人匆匆将视线瞥来，也看不见被他完全挡住的宋然。

    但假如宋然的神化现象再这么不加克制地发展下去，不但这里的人有可能会目睹这一场景而产生更严重的污染事故，他也许也会因为忍受不了饕的贪欲而引发失控，到那时不单单是食堂里的人，恐怕整个简城都会沦为禁区。与宋然不同，他的真体还没长成，所以更加暴躁，难以控制，假如真到那一步，自己和宋然事后一定都会被直接收容，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戴燕京打完电话走过来，却下意识地停在距离黎许和宋然大约五六米远的距离，“调研员同志，那边说别的地区情况还比较严重，所以一时腾不出人手，不过只要他们确认过这里的情况，一定会第一时间派人过来。所以你看我们要不要先把外面那些人搬进来稍微处理一下”

    黎许头也不回地说“带他们去办公楼吧，食堂里一个人都不要留。”

    戴燕京愣了愣，“为什么”

    黎许敷衍地回答“我的搭档需要休息。”

    戴燕京闻言正想关心两句，但眼角却隐约看见黎许肩膀上露出一点正在蠕动的银白色触丝。那是什么这个疑问刚涌上心头，他就全然忘记了，他既不记得自己前一刻想说的话，也不记得自己曾看见过什么东西，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眼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直到花臂大哥过来拍了他一把，“你愣在这儿干啥呢”

    戴燕京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接着他自然而然地转身，说“我问过调研员同志了，他让我们把外头晕倒的伤员都带走，去那边办公楼里休息，等待救援。”

    “也是啊，食堂这里太乱了，而且空间也不够。”花臂大哥赞同地点点头。

    他们两人便招呼着其他人，要去拆开食堂大门处的封堵。

    阻止过宋然他们进入食堂的男人闻言大声反对“我们怎么知道外面那帮人到底是好了还是怎么样万一把他们救起来，他们忽然又发疯了，那我们不是羊入虎口吗”

    戴燕京说“调研员说过，那些人暂时都没问题了，而且你刚刚也听见我给调研局打电话了吧他们一旦确认，就会立即派人过来的。”

    “他们说立即那谁知道是什么时候，而且就算这附近的疯子莫名其妙好了，别的地方还好多呢，那些感染者过来又该如何你这个小伙子，就是太年轻，做事一点不知道考虑仔细一点。”中年男人喋喋不休地说着。

    戴燕京不会吵架，只能尽心尽力地试图说服对方，“叔叔，那再怎么说也不能让那些人就在外面一直流血吧。或者咱们退一步，把那些伤太重的带上，赶紧处理完把他们关在一起，你看行不行”

    男人冷笑道“什么行不行的，我看你就是盲目崇拜异能者，那两个嘴上没毛的小子也没看出有什么用，你这么听话干嘛”

    花臂大哥听到这儿总算听不下去了，他正要上前一步用自己的伟岸身躯威胁一下男人，戴燕京却忽然爆发，他脸色阴沉得可怕，一把拽住中年男人的衣领，将他狠狠摔在一旁的货架上，“你不想走也得走，在事故处理中，所有普通市民都必须服从调研员，否则结束之后将会依法追究责任，这种法律常识你该不会不懂吧”

    “哇，小戴猛啊”花臂大哥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戴燕京看着身体瘦弱，力气却不小，把这么个比他起码重三四十斤的男人按得动弹不得。

    男人挣扎了一下，硬是没挣开，他涨红了脸，恼羞成怒“我就是不去，我自己的命我不得珍惜一点吗谁不知道调研员处理事故根本不会管我们老百姓死活”

    眼见两人都要打起来了，黎许冷冰冰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你们想去哪里都可以，总之都给我滚”

    食堂里不知何时分出的两拨人都向他看去，黎许仍然维持着跪坐在宋然前面的姿势，他的金属球棍靠在一边，上面还沾着一些深褐色的血迹。

    戴燕京几乎是在黎许发话的同时，就放开了手。中年男人抓着自己皱巴巴的领口，一边咳嗽一边用忿恨的目光瞪着戴燕京，“臭小子，你给我等着。”

    “好了好了，”商萍站出来打圆场，“老吴你也是，说话太直了。小戴说的也没错，我们现在只能听调研员的，既然他让我们都走，那我们就各自走各自的吧。”

    “你看也有很多人不想呆在供水所，那我们这些人就想办法自己回去，毕竟还有家人朋友在，总要回去看看的。小戴你们想救人，那是好事，也希望你们注意安全，能平安回家。”商萍诚恳道。

    戴燕京没有说话，只是神情冰冷地盯着中年男人，对方被他看得心虚，往己方人群里缩了缩。

    花臂大哥不得不站出来说“好吧，那都不勉强，共患难一场，咱们好聚好散。”

    商萍微笑着点点头，心里松了口气，她瞥了眼宋然那处角落，心里其实对戴燕京之前的说法信了大半，否则无法解释那名调研员忽然虚弱下来的同时，外面这群感染者也随即失去了意识。她当然不是没看见感染者们的惨状，有的人如果不赶紧处理一下，大概撑不到救援到来，但那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商萍手插在兜里，摩挲着手机，不知道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她得快点过去。

    两拨人很快就离开了食堂。黎许紧绷的肩背随着最后一个人远去的脚步声终于略微放松下来，此时他的正面几乎被宋然白色的触须整个缠满，导致他动弹不得。

    他深吸一口气，将外套拿开，下面宋然正保持着抱膝蹲坐的姿势，他的皮肤泛着一层半透明的乳白色光晕，能够隐约看到皮肤下有无数光点在游曳，细长的须丝自他身后蜿蜒而出，有不少已经攀上了身后的墙壁，在柔软的细丝下，原本水泥灰的墙壁变得微微透明，一眼看去如同水母的表皮一般，甚至还能感觉到带着一点腥甜味的水气。

    黎许知道，宋然的神化已经开始污染周围的环境。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兴致勃勃爬来爬去的触须，伸手将刻着隔绝神纹的耳钉从耳朵上取下来。

    手上没有合适的武器，只能用这个了。

    黎许拨开自己手腕上缠绕着的须丝，用耳钉尖端抵在皮肤上，手指用力，特殊材质的钉刺顺利地划破皮肤，在黎许的操作下留下一道深刻的伤口。

    尽管伤口在出现的同时就开始飞速愈合，仍然有数缕鲜血沿着手腕流了下来，裹缠在手腕附近的触须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起前端，飞速地向后退去。

    黎许见状神情反而放松下来，他抿着唇，食指和拇指捻起几根触须，强行将它们按在自己的鲜血上。

    几乎是同时，所有细丝都僵硬了一瞬，紧接着人类听不见的尖啸声响起，它们带着某种惊恐的情绪瞬间收回宋然体内，被迫“品尝”过黎许血液的那几根更是用力挣断了染红的那部分。

    黎许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能感觉到，在那个地方，原本正缠着他想让他跟自己走的银白洋流剧烈地沸腾起来，断断续续的鲸鸣在黑暗得无法分辨上下左右的空间里回荡，无数半透明的触须在光流中交缠翻滚就好像吃错东西了一样。

    紧接着，宋然的额头落在他肩膀上，他有气无力地说“大哥，你真的好恶心。”

    黎许的手腕上只剩下血流过的痕迹，终于恢复理智的宋然只是看到一眼，就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撇过头去，“你就不能用别的办法来阻止我吗”

    黎许用纸巾擦拭干净，平静道“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只能寄望于你的确没把我放在自己的食谱上。”

    宋然翻了个白眼，“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人会吃人吗”

    他顿了顿，大概觉得刚才那句话有点问题，就找补道“总之我不可能搞同类相食。”

    宋然对自己刚刚的状态一清二楚，自然明白他跟黎许本质上惊人得相似，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一样的存在。想必黎许也已经察觉到了这点。他揉着还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抬头看了黎许一眼，对自己方才顺从本能对唯一一个同伴撒娇卖乖的行为深感羞耻那些缠来缠去的触须绝不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

    黎许倒没什么感觉，他自己就是经常靠本能行事的人。

    “你感觉如何”他问。

    “还可以，探测球也正常不少，”宋然一边回答一边撑着地面站起身，结果手一碰到水泥地，就发出“噗叽”一声，他愣了愣，低头看去，脸上就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这是被我污染了”

    “嗯。”黎许没有同理心地安慰道，“没事，晚点我用电锯帮你铲掉。”

    宋然闭上眼，深呼吸，艰难地问道“那应该没有别的污染了吧”

    “如果不算那些被你放倒的感染者，那应该没有。”黎许回忆了一下，觉得应当没人看到宋然的神化部分。

    宋然面无表情地在黎许身上抹掉自己手掌沾着的黏液，“谢谢你的提醒。”

    他环视四周，“所有人都离开了”

    黎许点点头。

    “那好，我们去把虫网端了吧，”宋然活动活动手脚，神情冰冷起来，“我有一些问题要问问它，希望它有能力回答我。”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超困了宋然的神话状态好难写哦呜呜呜，不过他被迫吃了一口黎许是真的惨，写那段的时候我情不自禁笑出来。感谢在2021032300:13:172021032401:02: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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