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然走出食堂时,外面伤势较为严重的感染者都被戴燕京他们带走了，剩下的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砖石地面上到处是各种形状的血迹,有的已经干涸了,有的呈半凝固状，空气中满是鲜血的铁锈味。

    宋然被这场景刺激得微微反胃。他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几个昏迷者的身体，大多都是皮肉伤,看起来惨烈，但因为没有波及到主要血管,所以出血并不是他们最大的问题。

    他们的皮肤摸起来都冰凉一片,心跳缓慢趋近于无,在这场事故中，感染者们的身体都被勾突虫过度消耗,结束后起码要修养十天半个月才能勉强恢复过来,而那些原本就虚弱的人群则更加危险,宋然走了两步,看见一个衣衫已经被尽力整理过的老人躺在花坛边上,他的脸上盖着一块绿格手帕，手边则放置了一束有些萎靡的蝴蝶兰。

    宋然注视着那具干瘪苍老的尸体许久，黎许没有说话,站在一边耐心地等待着。

    这样的尸体在食堂周围还有不少,有老人也有年幼的孩童，甚至还有几个风华正茂的年轻男女,他们都被好好地打理过仪表，手边则放着旁边花坛里能摘到的花草。

    宋然只觉得心脏一阵紧缩，他是第一次见到伤亡如此惨重的事故,他甚至产生一丝后悔，假如他早一点抛弃犹豫，将勾突虫从他们身体里拔除，那么这里死去的人们是不是能多半分生存下来的希望

    “调研员同志”花臂大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宋然和黎许转身，高大的汉子身上也沾着不少血迹，看上去狼狈不堪，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宋然，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看来你没事了，太好了，我、小戴还有大家都挺担心你的。”

    宋然牵牵嘴角，勉强露出一点笑意，“谢谢，你们都没事吧”

    “没有，多亏了你，我们都想当面对你们说声谢谢的，但是伤员太多了，还是小戴在楼上看见你们出来，让我来跟你们打声招呼。”花臂大哥抹抹鼻子，尽管经历了这么多事，他看起来还是跟初见时一样坦然。

    他站直身体，郑重地向宋然他们弯下腰，“多谢你们。”

    宋然连忙侧身避开，“没有，不用这样，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啊。”

    花臂大哥笑起来，“大家都清楚，调研员没有这种义务。这是你所认为的应该，我们却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看了看地上的伤亡者们，“你也不必把所有事都当作自己的责任，这世上没有人必须对其他人的性命负责。”

    宋然微微动容，他沉默片刻，低声道“谢谢。”

    花臂大哥连忙摆手“我就是个糙汉，唯一的优点就是想得开，所以只能说这些场面话。小戴也是，他一直自责自己没能帮上什么忙，最后好不容易爆发一把，完了发现自己手用劲儿太大扭伤了，哈哈挺好玩的吧。”

    宋然这次是真心地笑了起来，“大家都很好，我很高兴能在这里遇见你们。”

    大哥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没那么好，你们是不是还有事要办我就这臭毛病，话太多，不耽误你们了，注意安全啊”

    宋然点点头，叮嘱道“保险起见，那些曾经感染过的人单独放置比较好。等调研局的人过来，你们也都去做个检查，尤其是心理方面的。这几个小时，辛苦你们了，再见。”

    “再见。”大哥挥挥手，目送他们离开。

    他又检查一遍地上的人，把两个还在流血的伤员一胳膊一个拉起来，回到办公楼里，戴燕京正站在窗前远眺，花臂大哥把伤员小心翼翼地放好，走过去拍了他一下，“你看啥呢”

    戴燕京没有回头，有点不耐烦地说“别吵。”

    大哥从他的方向看过去，只能隐约看到供水所的大门，“你在看调研员同志”

    戴燕京没吱声。

    大哥感叹道“我刚跟他们讲了几句，那个用异能救了我们的小伙儿人太好了，他看见那些尸体的表情，哎”

    大概是真的看不到了，戴燕京转过身来，扶了扶眼镜，“他当然很好，要不然我那时候也不会那么生气。”

    “你的手腕没事儿吧”大哥关心道。

    戴燕京抬手看了看，因为猝然过度发力，他拽过中年男人的那只手手腕已经肿了起来，泛着不正常的红色，他摸了摸，像是一点也不觉得痛一样，微笑道“这点伤算什么。”

    “他还跟你说什么没有”戴燕京往房间里走去，一边听着花臂大哥复述宋然的话，他一边不自觉地摸了摸耳背的位置，那里隐隐约约有一点酸胀般的疼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累了，而且手腕上的伤当然也并不是不痛，但是没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把那些伤员安顿好，这是他嘱咐过的事，一定要做好。

    供水所门口，黎许发动原先用来挡住大门的越野车，宋然爬上车，有些疲倦地松了口气。

    这两天对他来说，实在太过刺激，如果不是有黎许在，他现在最严重的问题恐怕就是如何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即便有值得依赖同类，他仍然难以自控地在心底某一处感到对未来的畏惧。

    唐女士知道他并非人类吗他真的有亲生父母吗调研局迄今已来相处愉快的同事们又会如何看待自己他以后也要跟黎许一样，定时接受调研局监控者的检查吗

    但空气中焦糊和血腥混杂的气味让他不得不先将这些忧虑压下去，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要去哪儿”黎许问。

    宋然的触须经过刚刚的狂欢，如今已经心满意足地蜷缩起来，形成一个懒洋洋的不怎么规整的球形，在直径七八十米的球形场外，一个鲜明的标记正在不断闪烁，令靠近那个方向的触须们不太安稳地蠕动着。

    那是他在神化时感知到的猎物，是虫群的意识结合体，某种意义上，它才是引发这次事故的蚀。

    从那些被宋然吞噬分解的虫豕中，宋然已经明白，所有虫体都只是勾突虫用来收集信息和繁衍活动的子器官，而真正的勾突虫，在成虫数量达到足以建立虫网后才会出现。它连接着所有的子体，分配并下达命令。当虫群够多时，它甚至不需要任何实体来依附，是无法被五感感知也无法碰触到的。然而一旦子体数目下降到一定程度，它就不得不进入到一个“信号良好”的载体中去，好方便它继续操控虫群。

    而经过方才几个小时，感染者伤亡惨重，虚弱下来的勾突虫只能挑选出一个感染者依附，宋然在神化时就是想过去“吃掉”它的。

    宋然估摸了一下方向和距离，“是宁海里小区，你知道吗”

    “嗯。”黎许简单地应了一声，一脚油门就将车开了出去。

    在路上，宋然简单将自己神化时得到的信息告诉黎许。

    “其实我能感觉到一部分，”黎许说，“虽然我还不能完全控制真体，但是我能看到你，也能明白你在试图邀请我一起去吃饭，但是在彻底消化饕之前，我不能乱吃东西。”

    宋然被他说得十分羞耻，“你别说了，我也不是很想吃那些东西啊”

    “它们吃起来什么感觉”黎许倒是有点儿好奇。

    宋然愣了愣，皱眉思索片刻，犹犹豫豫地说“不能用味觉来形容，不过比较像是巧克力豆”

    “我不爱吃巧克力。”黎许评价道。

    宋然无奈道“这种类型的巧克力豆谁都不会喜欢的。我也没想到我不是人，食谱还这么杂。”他想起自己探测球对除了黎许之外每个达到能量层级的事物的评价，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黎许目视前方，一打方向盘，转弯进入平安里小区，“谁说你不是人”

    宋然愣了愣，片刻后说“我不是说认同感什么的，我是说生理种族上。”

    黎许按照宋然指示的位置，在一栋居民楼下停车，他转头看宋然，“你觉得我是人吗”

    宋然毫不犹豫，“是啊。”

    “不是精神或者心理方面的，而是生理种族。”黎许也同样强调道。

    宋然想了想，“你的非人部分是饕带来的，但你是作为人出生的啊。”

    黎许理直气壮“对，你跟我一样，所以你也可以是人，一种比较特别的人。”

    宋然跟他对视一会儿，也忍不住笑起来，“好吧，我说不过你。”他下车，抬头看向楼上，为了避免被勾突虫发现，宋然在过来的路上就强行关闭了探测球。

    此时他也不确定对方是否还在这里，事实上，他还有些困惑，为什么勾突虫会选择在这里寻找依附体难道仅仅是因为被暴露的供水所

    他同样也不明白为何勾突虫忽然之间宛如自杀一般命令所有虫豕释放过量的毒素，导致大量的成熟体过早死亡，但不要紧，只要抓到它就什么都清楚了。

    平安里小区是离供水所最近的几个小区之一，此时由于宋然之前的捕猎，这片区域的感染者活动都受到了压制，小区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狭窄的道路上狼藉一片，东倒西歪的车辆和各种杂物堆积在路上，上面零星散落着血迹，但万幸的是，宋然在路上没有看到什么受伤的人。

    勾突虫在这栋37号楼的五楼，老式小区没有电梯，宋然和黎许一起沿着楼梯慢慢往上。

    每层楼都大门紧闭，没有半点动静。宋然站在五楼502室门口，跟黎许交换了一下眼神，他向后退了一步，黎许便扬起金属球棍，狠狠砸在大门上。

    “当”，球棍和铁门之间巨大的敲击声立即回荡在整个楼道里。铁门不比供水所食堂那样的木门，自然不可能被黎许用球棍破开，但他毫不在意，只是又来了第二下

    两下之后，铁门上出现一个明显的凹槽，黎许正要开始第三次，“咔哒”一声，门锁扭动，生锈的门页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响，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从里面探出头来。

    她先是看见挡在前面的黎许，一脸害怕地小声问“叔叔你要干嘛”

    黎许伸手把住门板，根本不管小姑娘的抵抗，将铁门整个拉开，女孩子立即尖叫起来，宋然听见楼上楼下传来大门微微开启的声音，他不想让普通市民卷进来，便当机立断将触须重新放开。

    无数纤细的须丝汹涌而出，按照以往的惯性形成一个球形，在这球形场中，除了黎许之外，那个不断闪烁的巧克力蛋糕图标同样近在咫尺。

    触须们顿时骚动起来，它们交缠蠕动，微微卷曲的尖端昂起，朝向那女孩的方向跃跃欲扑。

    在宋然放出触须的同时，女孩儿便停止了尖叫，她面上也不再做出害怕的模样，只是古怪地盯着宋然看了一会儿，接着面向他们，一步步退回房间里。

    宋然和黎许也随即跟上，宋然将门带上，扫视了一圈周围，这是一间两室一厅的老旧民居，从房间的陈设来看，在这里居住的应该还有一对年老的夫妇，应该是面前这个坐在摇椅上的小女孩儿的祖父母。

    但是不管是客厅还是敞开的卧室，宋然都没看见别人。

    女孩开口道“不用找了，他们都死了。”

    她的声音仍然是七八岁女童幼嫩尖细的嗓音，但说话的语调和方式却宛如某种机械，她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宋然，“你是什么你的气味与吾等有些相似，但又有哪里不对。”

    宋然没有回答她的意愿，“这里是东八区机动调研局调研员，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回答我们的问题。为什么要驱使感染者们做出自杀性行动”

    女孩歪歪头，“有趣，我听过调研局，也听过调研员，我也搜集过你们的信息，在那些信息里，很少有人会试图与我们交流。”

    宋然当然也没兴趣与蚀沟通，但这次事故从头到尾都有些古怪，他不得不用这种方式试图从勾突虫这里取得一些突破。

    “好吧，反正吾等能自由活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就让吾等来看看，你究竟是什么。”女孩露出一个僵硬的令人不快的微笑，自顾自地说道。

    伴随着她的话语，整个民居都开始扭曲起来，客厅里的桌椅、墙壁乃至所有日常用具都如同蜡块一样开始融化，地面上出现坑坑洼洼的漏洞，在逐渐扩大的洞口下，是无数密密麻麻的虫豕，它们在洞窟中爬进爬出，有的长着颜色肮脏混乱的巨大鳞翅，翅膀下的肥硕身躯布满着黑色的针毛，有的则短如拇指，只是那粗糙的体表上长着数十对大大小小的眼睛，那些眼睛在虫豕蠕动时，宛如活物般不断张合，令人毛骨悚然。

    女孩仍旧坐在摇椅上，那张摇椅是整个空间唯一没有变化的东西，她抱着膝盖，身边身上也同样爬满了簌簌蠕动的虫，雪白的小脸上，只露出一张粉红色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地说话“这是那位存在提前给予吾等的报酬，原本吾等能够用它来召唤吾等的母神，但如今时间已经不够了，就只能让你们欣赏一下母神的伟大身姿，来赞美吧，赞美丰硕，赞美生命，赞美这狂热的繁育”

    随着它快乐癫狂的述说，虫潮也同样发出愉悦的附和嗡鸣，它们从四面八方向黎许和宋然蜂拥而来，渴望享受一顿盛宴。

    黎许鲜少有表情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嫌恶神色，他抡起球棒将靠近的虫群砸成一滩腥臭的肉泥，“这是提前布置好的仪式场，现在虽然不能将它那个母神召唤下来，但却足以投射一部分力量。”

    宋然的触须已经重新兴奋起来，他按捺住冲动，“你的意思是”

    “帮我拖延一下时间，我去找仪式场的核心。”黎许说。

    此时民居已然破碎不堪，各种颜色的虫豕淹没了目所能及的一切，女孩儿也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但宋然能感觉到它观察自己的视线。

    宋然咬了咬牙，他原本并不想再次进入神化状态，他还没有信心能够控制住自己，但黎许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虫潮之中，为了早点解除仪式场，他必须尽可能地将这些密密麻麻的虫豕从黎许身边带走。

    宋然深吸一口气，再次放开了跃跃欲试的触须们。

    刹那间，悠远的鲸鸣声在这片被虫豕占据的空间里响起，漂浮着光屑的洋流不知从何处而来，浩浩荡荡地冲入虫群之中，无数半透明的须刺自光流中蔓延开去，带着无限的喜悦开始自己的饕餮盛宴。

    宋然漂浮在洋流中，这一次他尽力不让自己被本能般的食欲所掌控，只是控制着那看不见源头也望不到尽头的光之洋流在同样看起来无穷无尽的虫海中来回穿梭。

    很快，虫海被光流冲刷得支离破碎，宋然却没有在感知范围内察觉到黎许的踪迹，他不禁有些焦虑，鲸鸣在这诡异的空间里时不时地响起，完全盖过了虫子们的尖锐鸣叫。

    忽然，女孩儿粉嫩的嘴唇在光河上方出现，“你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