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然抬起头,纤细的触须在他身周纠缠滑过，发出轻微的如蛇一般的“嘶嘶”声响。

    一旦放开自己的真体，他就不可避免地失去部分属于人的理智,如同倒退回幼儿时期,更多地依赖作为非人生物的本能来行动。

    让我来看看嗯，完美的躯体，太完美了，真是令人羡慕啊。另一双丰润的嘴唇在他身侧带着由衷的赞赏含笑低语,触须猛然转向，威胁性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做出攻击的姿态。

    你与那孩子不同,他虽然还没能长成,但在精神上却已经成熟。轮廓锋利的薄唇在头顶刻薄地评价,不会使用自己的力量，与废物无异。胎内之蛇,看来并非吾等追求之物。

    可是他融合得如此完美,倘若只需要耗费一些母体就能得到这样的,我以为也未尝不可。干燥起皮的苍老嘴唇绕着宋然缓缓旋转,仿佛评估似的踱步。

    宋然精神紧绷,在这些轻声细语中，他感受到莫大的愤怒和屈辱，光河在虫群中翻滚,如同一条看不见首尾的巨大银蛇,鲸鸣和触须行动时的簌簌声响糅合在一起，轰然盖过了这些嘴唇的所有声音。

    但他依然能察觉到无数饱含各种感情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冷漠，有喜爱,有厌恶。伴随着这些目光，无数不同模样的嘴唇在黑暗的空间内时隐时现，祂们窃窃私语，嬉笑不已，仿佛将宋然的发怒当作是小孩子的闹脾气。

    小女孩儿粉色的嘴唇张合着“好了，吾等没有太多时间。”

    伴随着祂的话语，这众多的唇齿发出或高昂或低沉的笑声，逐渐消失在漆黑中。

    “乖孩子，不生气哦。”粉色的唇里流淌出甜蜜的毒液来，“你在找你的同伴可惜，你们如今在两个不同的夹层中，你猜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分开的呢”

    祂的声音与仪式场发动前一模一样，但给宋然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就像一个人偶忽然变成了活生生的人，祂的言语生动而富有感情，宛如真人，却比之前机械似的说话方式更令人感到不快。

    宋然警惕地盯着祂，他大半个身体浸没在光之洋流中，仅仅露出锁骨以上的部位，拟态出来的皮肤骨骼下，光屑闪烁不定，稠密到让人无法直视的触须在他身周团团环绕，微弯的尖端虎视眈眈地对着永远处在光流上方的嘴唇。

    “嘻嘻，不要这么紧张嘛，”甜腻的声音恶意地搔刮着宋然，“假如你能真正发挥出你的力量，自然就能打破这个夹层，见到你的同伴。如何，要不要我帮你一把帮你抛弃多余无用的理智，真正体会到你这具躯体究竟拥有如何强大的力量。”

    宋然沉默着，从那些嘴唇出现开始，他的理智就在莫名燃起的怒火中逐渐流失，如今正岌岌可危地维持着他最后一丝清明，他还记得自己在这里的目的，帮黎许拖延时间，为此他不能对这不知是何物的东西做出任何反应。

    这绝不是勾突虫，宋然本能地明白，勾突虫在能量层级上与这空间里的众多虫豕区别并不大，它们都是自那所谓的母神躯体里生产出来的眷族，即便在这个充满着母神力量的仪式场里，也无法在自己的捕猎下存活多久，而那些观察着评判着他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可怕存在。

    祂们究竟是什么宋然心底里闪过几分困惑，这次事故对他来说，到处都隐没在迷雾当中，在过来之前，他寄望于从拥有一定智慧的勾突虫身上得到些许答案，但如今却困在更多线团之中。

    粉色的唇瓣鲜嫩如同花朵，“你很奇怪吧为什么目标在如此近的位置为什么会忽然发狂为什么绒孢会消失为什么又这么巧，在感染者数量较少的城西区，你就碰到了一个延迟污染的孩子”

    “乖孩子，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毒液悬坠在雪白的尖牙上，散发着浓厚甜腻的香气，“那都是因为你呀。”

    宋然捂住了耳朵。

    但那声音却无孔不入，每一条触须，每一个光屑，都微微震动着，被迫接受祂蕴藏着浓厚恶意的絮絮低语。

    “因为你鲁莽的窥探，让虫豕们注意到了你，多么完美的一件造物，空有力量却一无所知，倘若能得到你，能将你一点点剖开，露出内里的结构、血肉、神经，对吾等来说将是弥足珍贵的经验。”

    “所以你看，那些死去的感染者们，老人，孩童，正当花季的少年少女，他们都是因你而来，因你而死，吾等用这些凡人的性命，得以一窥你的真实”淡粉色的嘴唇因激动而充血通红，仿佛沾染了鲜血。

    宋然遽然抬起头，乳白色睫毛下，流淌着光之河的瞳孔里满溢着痛苦与仇恨，“这不可能”

    血色双唇向上扬起，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里头猩红的舌头闪烁着濡湿潮腻的光，它翻卷着，吐出恶毒的词句“你心里难道没有隐约的预感不管是前赴后继扑向供水所的感染者们，还有为了吸引你前来特地把周围打扫干净的虫，你如此着急地找上门来，不就是为了追寻这个答案。”

    “来呀，不要逃避，”祂的声音高亢起来，压过了不时响起的鲸鸣，“可爱的孩子，接受这个事实吧你既非人类，何不褪去那层无用的躯壳，迎接新生，打破旧世界的外壳，和吾等一起将这个世界分食殆尽”

    “闭嘴”宋然低吼一声，触须缠绕在一起，形成一根巨大的银白藤蔓，向漂浮在上的嘴唇狠狠刺去，但与他的反抗相反，光流悠远的鲸鸣却在逐渐淡去，光流翻滚着，仿佛受伤般散出无数银白的星屑。

    “哈哈哈何必抗拒，何必执着人类不会将你当成同类，他们因你而死，你一天不放弃这具躯壳，这里死去的所有人的性命都将背负在你身上”尖利的女童音带着重重回音，在这片空间中回荡，祂的言语满溢着可怕的毒素，白色的藤蔓发出枯萎般的窸窣声，不断有黑色的碎屑自上剥落。这伤痛令宋然几乎维持不住自己人类的外形，他的脸颊和身上陆陆续续长出乳白色的肉芽，肉芽顶端流淌下粘稠的液体，在他微微透明的皮肤上留下恶心的湿痕。

    不这不对祂不应当这样宋然痛苦万分，自祂出生以来，第一次承受这样大的伤害，这让祂既无措又恐惧，祂本能地伸出无数须丝漫无目的地寻觅，尽管才刚刚觉醒不久，但尚且懵懂的祂下意识地知道，自己需要一个可供定位的支点，否则祂即将堕落成只知吞噬的怪物。

    鲜红的嘴唇仍然在喋喋不休，喷吐着致命的毒素，试图将宋然彻底拖入深渊，这毒不分敌我，将宋然的触须连同那些源源不断的虫豕一起杀死。

    然而下一刻，剧毒的言语戛然而止，血色唇瓣上忽得裂开无数大大小小的裂口，漆黑的水从中丝丝缕缕地流淌出来，祂僵直片刻，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啊，怎么把他给忘了。”

    在祂的口腔中，蓦然伸出一只手，黑水也随之汹涌而出，瞬间将令人作呕的嘴唇吞噬淹没。

    黎许的身形渐渐在黑暗中鲜明起来，但就好像信号不稳一样，他的身体边缘坑坑洼洼，暗红色的星云也并未显现。

    狂暴的触须在夹层空间四处飞舞，黎许伸手一把抓住，须丝先是僵硬一瞬，接着挣扎起来，黎许垂眼，看见自己的投影由于承受不了宋然的力量，开始产生裂痕。

    处在另一个夹层空间中的黎许微微皱眉，他的身体在这里，就意味着之前用自己的血让宋然清醒过来的办法暂时无法使用，面前仪式场的核心正在衰竭，大概用不了多久这个复合了两个空间夹层的仪式场就会崩解，到那时如果还没能让宋然稳定下来，那以他现在的状态，就不是像在食堂时那样毁掉一个简城就能结束的了。

    他握了握拳，下定决心，黑色的水流从他身后流出，缓缓接近如同心脏跳动般明灭不定的核心，原本静静蛰伏在黑水中的饕随之兴奋起来，祂粗重地喘息着，撑起畸形丑恶的身躯。

    自己捕食的核心在被消化前，仪式场有片刻存留的机会，但夹层间的障壁却一定会消失，到时他就能找到宋然，想办法令他恢复正常。

    但很快他的动作停下了，饕发出一声失望的咆哮，黑水静默着攀缘上祂庞大的身躯，将祂重新拉入水潭。

    在另一个空间中，黎许望着在自己布满裂纹的手上轻柔滑过的触须，露出浅淡的微笑。悠远的鲸鸣重新响起，光河安静地流淌着，宋然的身躯重新从中凝聚而出，尽管个别位置还不太稳定，仍有肉芽在其中扭曲抽搐，但他的状况显而易见得平稳下来。

    宋然仰面漂浮在自己的光流上，仿佛刚从深沉的噩梦中醒来，他挣扎着睁开眼，先是茫茫然地发了一阵呆，视线才重新聚焦，落在正关切注视着他的黎许身上。

    “你成功了吗”宋然喃喃问道。

    黎许的投影轻轻落在宋然“身体”上，洋流中浮动的触须们亲昵地蹭过他的脚踝，四散而去追逐残留的虫豕。

    “那不过是个幌子，就算放着不管，这里也很快就会崩溃的。”黎许说。

    宋然吐出一口气，苦笑道“可你要是没及时过来，我真的就要不行了。”

    他还记得方才狂乱的痛苦，那些言语带着毒液注入他体内，令他痛不欲生，他当时几乎要放弃了。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黎许问，“这次失控比上一次严重许多，我原本已经做好再流一次血的准备，没想到你竟然能自己恢复过来，你的进步很快。”

    宋然的形态慢慢稳定下来，他盘腿坐着，闻言先是皱了皱鼻子“求你别了，我真的不想再尝一次同类的味道。”接着他犹豫片刻，困惑道“不过有点奇怪，我觉得”

    黎许微微歪头，示意他说下去。

    宋然却好像忘词儿一样停顿了半天，接着摇摇头“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我好像能用这幅身躯正常思考了，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应该不至于变成刚刚那副模样。”

    黎许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很快，随着核心消耗完毕，仪式场也随之解除，黑暗、虫豕如潮水般退去，两人重新回到民居中。

    宋然赶紧手忙脚乱地收起自己的触须们，他看了眼四周，头痛得捂住眼睛，“完了，又污染环境了。”

    这次污染的范围更大，几乎整个民居都变得跟果冻似的，上面还流淌着半透明的黏液，宋然抬起脚，黏液在鞋底和软绵绵的地板之间拉丝，宋然撇过头去，惊慌不安地问“怎么办该不会这栋楼也被污染了吧那这里的居民”

    黎许低声说“在仪式场展开的时候，这里就没有活人能幸存了。”

    宋然呆住了。黎许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不管你来不来，结果都是一样的，已经布置好的仪式场不可能中途解除，所以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因你而死。”

    宋然应了一声。但在他心里，流淌着恶毒汁液的话语轻轻响起，“他们都是为你而来，为你而死，你做好承担他们性命的准备了吗”

    黎许注视着面前的摇椅，扎着辫子的小姑娘仰躺其上，她的身躯不自然地起伏，有的地方干瘪得只有一层皮，有的地方则异常得隆起，表面凹凸不平。她的眼睛睁着，眼球却残缺不全，几只勾突虫子体的尸体趴伏在眼眶里。想来她作为勾突虫选择的依附体，身躯内早已成为子体们的巢穴，没有任何器官组织了。

    她穿着校服，校服上也满是粘液，宋然勉强收拾好情绪，跟黎许一起上前想将小姑娘抱下来整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校服胸口处的胸牌上，上面标着她的名字，“罗小米”。

    “小米”宋然微微皱眉，宋赢赢的好友就叫小米，这是巧合

    不，不可能这么凑巧。宋然不管那些恶心的黏液，在屋子里翻找起来，最后他找到一张春游合照，照片中小米和宋赢赢站在一起，笑得明媚又可爱。

    宋赢赢是小米感染的。宋然的心头蒙上一层阴翳，也就是说即便那个声音所说的话并不完全可信，其中也的确有真实的部分。

    黎许抚平小女孩表面的起伏，摘掉她眼眶里的虫豕，合上她的眼睛，将她轻轻平放在沙发上。他转头看见宋然站在桌边，垂落的手上捏着一张照片。

    黎许走过去，将照片取下来看了一眼，微微皱起眉“宋赢赢的感染源来自于罗小米”

    “嗯”宋然低声道，“我想它们也许的确是冲着我来的，不然怎么能解释这么凑巧，在供水所碰见的小孩竟然就是勾突虫依附体亲自传染的感染者呢”

    “这之后一环扣一环，最后变成这样，就算你安慰我说并不是我的错，我也没办法真的事不关己，把自己从这些事里摘出去。”

    黎许沉默片刻，他按住宋然的肩膀，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可以，宋然，那你就把他们都当作是你的责任。”

    “什么”宋然愣住了。

    “也许我应该继续像之前那个人说的那样，安慰你说这并不是你的错，你没有义务对事故中受到牵连而死的人感到抱歉和痛苦，并为此承担责任，”黎许俊美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十分郑重，“我缺乏像你一样的共情能力，无法体会你现在的心情，但我认为，能为此痛苦，为此愤怒才是你身为人的证明，你在这一点上远远超过我，我又何必再劝你去逃避它”

    “所以宋然，记住现在的感觉吧，总有一天我们要让祂们付出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谁能想到黎许也能做心理辅导呢

    宋然在这次事故中真的承受了很多，我也承受了很多，谁能想到这副本写了二十章qaq，不过终于算是结束啦，接下来就是后续处理。

    关于本文里出现的各种神明，有借鉴克苏鲁的成分，因此母神黑山羊，也是可以这么理解的，不过因为我没仔细研究过克苏鲁神话，所以外神、七神、宋然和黎许的神话形态基本都是我自己想象的。感谢在2021032423:59:302021032823:4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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