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两人从充斥着腐烂气味的居民楼里下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放明，在遥远的天际，几颗星星正在晨曦边缘闪烁着微弱的光。

    宋然眯着眼朝它们看了会儿,忽然问“为什么调研局从不承认外神的存在它们明明已经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了。”

    黎许也抬头瞥了一眼,“我不知道，不过我问过玄承子。”

    “组长怎么说”宋然好奇地问。

    “他说无用的恐惧只会助长这些恶客的气焰，让祂们更快地靠近我们这个世界。因此不能让人类知道，遥远的星空中还有这样一群存在,就像七神的本质至今仍然掩盖在黑布之下一样，你对祂们知道得越多,只会离疯狂和死亡越近。”黎许复述玄承子的话。

    宋然静默片刻,直到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到他脸颊上,才将他从思考中唤醒，“下雨了”

    “不是,”黎许嗅了嗅,“有血的味道是魔女的血。”

    他的话音刚落,宋然就听见上头传来直升机机翼转动的声音,他抬头看去,高空一架直升飞机正一边泼洒着水液一边开始播放公告。

    “现在正在执行东八区调研局针对本次事故的清洁净化作业，请各位简城市民自觉离开有遮蔽的位置，配合军队和调研员的工作。”

    黎许伸出手,透明的液体落在掌心,来回滚动片刻，就微微颤动着停在原地,黎许侧手，液体立即迫不及待似的落在地面上，下一刻,两人就看见，在水液滴落的位置，因为仪式场的污染而遍布各处的脓绿菌被炸出一蓬甜到发臭的烟雾，接着迅速萎缩枯黑，没过一会儿，那里就只剩一小滩黑色的残骸。

    “看来这就是特效药了，眷属与它们所追随信仰的神明在力量上同质性很高，像勾突虫这种本身就由所谓母神产出的眷属还要更进一步，这里的污染几乎都是仪式场展开后，它们的母神投射的力量所造成，既然这些液体能够清理掉这些污染物，那也能很轻易地杀死感染者体内的勾突虫子体。”黎许解释得很清楚。

    宋然环顾四周，放眼望去，平安里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到处都是散发着潮湿气息的植被，它们形状各异，每一株都充满了浓郁到几乎要溢出来的生命力，油光水滑的叶片上，遍布着湿漉漉的黏液痕迹，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蜜香气。

    在层层叠叠的枝叶间，宋然能听见无数窸窸窣窣的声响，在他们二人离开这幢楼的同时，无数掩藏在植物中的异变昆虫和小型生物都四散而逃。除了他们身后的这栋楼还勉强维持着居民楼的外观，其余建筑都被可怕而旺盛的生命们团团包围，甚至连它们本身都开始具有“活”的性质。

    黎许走了几步，粗暴地将裹缠在墙壁上的藤蔓扯下来，手腕粗细的茎叶簌簌抖动着，发出幼儿般细弱的哭泣声，而其下被迫裸露出来的墙体，则满是黑色的裂痕。

    不，那不是裂痕。宋然跟在黎许身后，看清面前的景象时不禁后退了一步。

    那些是血管。

    红得发黑的血管在灰色的水泥墙体中随着不知何处的心脏而伸缩跳动着，“血液”在其中汨汨流动，宋然强忍不适，小心地摸了摸，墙壁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宋然脸色微微发白，“这次污染看起来很严重。”

    黎许放开手，任由那些茎叶迫不及待地重新附着上去，“这个仪式场不但准确地接收了那名外神的力量，还经过精心设计，开辟出两个夹层空间，在如今调研局使用的仪式中，没有一个能做到这个地步。”

    “你的意思是，以前有过”宋然问。

    “有，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也是从饕残存的记忆中看到过一鳞片爪，”黎许沉吟片刻，“看来简城还需要再封闭一段时间了，光是要清理平安里就要花很多工夫。”

    宋然无言，他转身回望，“那么这幢楼的异常也一定会被发觉吧。”

    在一片郁郁葱葱中，只有他们离开的这幢楼与众不同，它的墙面泛着半透明的湿润的光，摸起来就如同打开后放置了一段时间的果冻，黏液如糖丝般浓稠，散发着略带腥味的腐臭味。

    它没有生命的迹象，周围的所有“生物”也不约而同地避开它，直到大门外三四米的距离才开始有菌落出现。

    黎许也沉默下来。在供水所食堂，宋然尽管失控过，但他的神化状态没有人看见，污染的现实范围也很狭窄，事后他去处理一下就行。而那些被宋然捕食过的感染者，尽管不知道后续会发生什么变化，但只要宋然不与他们接触，那暂时也没有问题。

    只要能先离开简城，回到机动调研局，以局长和组长的能力，总会有些办法。

    但现在，平安里的事故如此严重，虽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这里，但黎许不觉得在这种污染环境下，还能有人存活，甚至仪式场所需的祭品很有可能就是整个小区居民的生命。若是这样，哪怕勾突虫的波及范围更广，伤亡人数也不在其下，平安里事故造成的震动恐怕也比勾突虫事故还要大。

    那么宋然的问题就几乎无法掩盖，也无法拖延了。

    宋然大概也能想到这点，他静静出神片刻，忽然说道“希望之前离开食堂回家的人没有到这附近来。”

    黎许抿了抿嘴唇，“走吧，他们大概已经到了。”

    一整片小区的污染异状早已被前来进行净化作业的直升机注意到了，紧急汇报到调研局之后，正准备在实验室小憩片刻的傅教授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亲自赶到现场。

    宋然和黎许站在小区入口处，平安里三个大字被淹没在植物中，浓绿到恶心的植被一直蔓延到小区门口的马路对面才逐渐停止。

    傅恒下了车，一眼就看见两个年轻孩子站在那里，一副这里的事跟我们有直接关系的模样，当时心脏几乎就停跳了两个节拍。

    他旁边是听闻消息也坚持一起跟过来的洛启平，他似乎也是一晚没睡，脸色疲倦苍白，“教授，先带他们回去吧。”

    傅恒醒过神来，看了看几名过来处理平安里事故的调研员们，他们正一边观察着这大面积的污染事故，一边等待傅恒的指令。

    傅恒点点头，“你先带他们到旁边去问问发生了什么，还有，赶紧把赵钱叫回来，事情都快结束了，他怎么还在城北”

    洛启平扯了扯嘴角，“他就是这样的人，大概做了一整晚的救火队员吧。”说罢，他便朝黎许和宋然挥挥手，示意他们过来。

    傅恒作为总指挥，反而不能在这个时候过于关注这两人，他颇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唯一庆幸的一点是，秦浩然由于有紧急任务，作为k的他在一个小时前乘坐专车离开简城。否则以他的作风，黎许和宋然这会儿大概已经在他的实验室里了。

    “说吧，怎么回事”洛启平语气很差。

    宋然扪心自问，假如自己早在两三个小时前就传来信息，让同伴赶紧离开，结果同伴不但没走，最后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他大概也是这种语气。

    黎许像是对这种态度习以为常，他平静地回答“如你所见，平安里整个小区都被污染了，污染源是勾突虫设置的仪式场，现在仪式场已经被我和宋然破坏，只要将这些被污染的东西清除干净就可以了。”

    洛启平眯了眯眼，“我问的不是这里怎么回事，我在问你们是怎么回事。”

    黎许和宋然对视一眼。

    洛启平不客气地嘲讽道“别对眼色了，就你们俩，一个没情商，一个没智商，现在才想着要统一口径也太晚了。”

    宋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洛启平嘴有多毒，就有多生气，他更不敢说话，最后还是黎许开口道“宋然跟我一样，是蚀与人类的混合体，但目前不知道他的真体究竟是哪一个神明。我们被故意引入仪式场之后，宋然失控，造成了一栋楼的污染。”

    洛启平哪怕之前就从福禄的态度里察觉到了一点，此时听见黎许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仍然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不过他好歹是在商场上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再加上之前福禄给予的预感提示，他很快稳定住了心态，“除此之外呢有没有普通人受到影响”他顿了顿，补充道“感染者也算。”

    宋然和黎许又对视了一眼。

    洛启平面无表情“怎么，现在才发现对方是自己的同类，就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宋然小声说“在供水所我也失控了一次，大概那附近的感染者都被我，呃吃吃过。”

    “你，你，”洛启平气得连着说了两个你字，他在原地来回走了两遍，“你跟我讲讲，什么叫吃你知道这样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宋然描述了一遍，顺便将之前城南一中那个男孩儿的事也说了。

    洛启平终于明白，怪不得傅教授不用他多费口舌就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提议，原来他早就因为那个男孩的事对宋然有所怀疑。

    “我让你早点滚蛋，你们为什么不走有黎许一个被人类和异能者双方排斥的不够，还买一赠一再来一个，我真是佩服你们”洛启平怒气冲冲地道。

    黎许低声道“你就算帮我们掩盖得了一时，只要宋然做调研员一天，他的问题总有一天会爆炸。”

    洛启平冷笑“那我这次还多事了是吗”

    宋然将黎许往后扒拉，诚恳道“对不起，平哥，但是我那时候看见那么多人被感染者攻击，我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就这样离开简城，是我考虑不周，明知道自己身上有问题，还逞强想救人。”

    他的道歉真心实意，并非敷衍，洛启平当然听得出来，他看了宋然一会儿，烦躁地挥挥手“行，我算是知道了，你们跟赵钱一样，有一个算一个，都想当正道的光是吧”他往正在向调研员们布置任务的傅教授那儿看了看，“既然这片小区没有蚀，那我先去跟傅教授汇报一下，你们都给我滚回调研局老实呆着，不要跟任何人交流。”

    宋然忐忑不安地问“这可以吗”

    “现在没人知道你们跟平安里小区污染事故有什么牵连，你们也已经把事故的起因告知指挥者了，那还有什么留在这里的必要赶紧回去休息”洛启平态度强硬，甚至亲自上手去推黎许。

    他当然是推不动的，宋然赶紧赶在洛启平再度发火之前，拽着黎许一起上了车。

    洛启平过去跟傅教授说了两句，傅教授点点头，洛启平便回来也坐上车，“走吧，傅教授说他会负责这里的事故处理的。”

    傅恒得知小区中没有蚀，微微松了口气，否则能造成如此大范围大程度污染的蚀，他真的没把握能在短时间内解决。

    不过尽管根据黎许的说法，仪式场的核心已经崩解，但勾突虫的依附体残尸仍在其中，在简城仍有部分勾突虫子体存活的情况下，虫网仍有重生的可能性，所以不管是平安里的污染，还是感染者们的处理，两边都必须加速进行。

    想到这里他就深感头痛，异能者真的太少了，其中能上到前线进行事故处理的调研员更是少之又少，他思索片刻，将一条条指令一一下达，先调派更多调研员前来平安里，将感染者相关事宜更多地交给军队，让信息科有一定经验的成员从旁辅助。

    而他将亲自带队进入平安里。作为青崖山学院的教授，同时也是调研局总局的高级研究员，他对外神的事知之甚详，他也知道黎许长期与饕共存，自然也能感应到外神的存在。

    既然他说这里面曾经有过一个召唤外神的仪式场，那么这一定是真的。

    以往他们只能根据未知蚀的特征推测那些外神的能力和模样，但最近一段时间，这些天外来客的活动越来越活跃，在个别案例里，甚至追踪到了一些外神试图通过眷族或信徒进入这个世界的痕迹。

    为此，调研局上层的神经愈发紧绷，在近一个月频发的未知事故中，已经有不少人提出至少应当告知全体异能者目前所面临的境况。

    但傅恒并不那么赞成这个提议。光看异能者中又有多少浅信仰者，就知道在面对神明级别的蚀时，异能者们跟普通人也并无不同。在对外神了解还不够充分的情况下，不能就这样将调研员们推到前面去。

    希望这次能在平安里事故中，发现更多与外神相关的信息。至于宋然的问题，只能能拖多久是多久了。

    平安里和供水所附近的其他居民区一样，都是楼体较老的旧小区，共有二十三栋居民楼，分布比较紧密。傅恒等调研员们都到得差不多后，安排他们分队进入，他自己则单独成队，先前往黎许和宋然所说的勾突虫主体所在的楼栋。

    等众人都准备完毕，纷纷出发后，傅恒正要进入平安里，一道身影倏然从他眼前掠过，啪唧一下拍在绿得令人恶心的层层植被上。

    在简城这么多调研员里，唯一会产生这种移动效果的只有一个人。

    “赵钱，你来干嘛”傅恒黑着脸，没好气地说。

    赵钱手忙脚乱地把自己从正亲亲热热缠上来的植物枝叶中解下来，又小心翼翼地把“交通工具”道具塑料剑拔下来，提在手上，抬头明朗地笑道“洛大少夺命连环ca把我骂了一顿，所以我赶紧过来帮忙。”

    他脸上全是血和灰混杂的污痕，一头柔软的白发凌乱的程度比起傅恒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不难猜出这一晚他在城北城东两区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傅恒知道洛启平是担心自己，毕竟他常年做研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上过一线了，再加上宋然和黎许的这一出，自然“自己人”多一个也能多一分保障。

    “他跟你交代过了吗”傅恒带头走进小区。

    “说过了。”赵钱坦然道。

    傅恒早就看过小区的布局，虽然此时平安里内部的情景几乎称得上翻天覆地，但他稍做分辨，也能认出正确的道路来。他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问“你有什么想法”

    “他愿意留下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人，就证明他比起某些人来说更有人性，既然连那些人都能堂而皇之的在阳光下走来走去，那他也能。”赵钱用塑料剑劈开横生在道路中间的枝桠，“教授你觉得呢”

    傅恒叹了口气“我问的是这个吗你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你当然会选择维护他。不光是你，洛启平也很关心他，连他这么别扭的孩子都这样了，你们局里那帮人就更不用说。但问题不在于我们的态度”

    他略带担忧的声音戛然而止，赵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一片浓重的绿意中，一栋看起来几乎要融化的建筑物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是他做的吗”赵钱喃喃道。

    “是，”傅恒的视线扫过楼栋周围，微微皱紧了眉，“能量层级比我想象的还要高，他的力量还在侵蚀外神残留的污染。”

    原本在楼栋周围生长的菌毯现下已死亡大半，半透明的胶质物覆盖在菌毯的尸骸上，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微的光芒。

    有点麻烦了，傅恒无声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没情商，一个没智商，写出这句，我开心得笑了

    不过我们宋然其实还是有脑子的哈，只不过比起从小精英到大的洛大少，那肯定是不够看的。

    这张终于正式声明外神存在，写了30万字才点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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