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燕京是被大力推醒的,他从办公桌拼成的简单床铺上疲倦地坐起身，“怎么了几点了”

    花臂大哥满脸写着高兴，“你听”

    戴燕京神思不属地向窗外看去,在他的脑海里,仍然存留着方才梦境的一点残骸，在那广阔无垠的空间中，巨大的银白色长蛇不见首尾，无数触须自祂身上蔓延开来,仿佛一层乳白色的轻纱。

    他隐约听见悠远的如同鲸鱼鸣叫一般的声音，闪烁着微光的白色星屑轻飘飘地浮动着,他伸手想要抓住,但好像刚碰到就被花臂大哥给吵醒了。

    戴燕京不自觉地摸了摸耳后,那里不知什么时候鼓起来一个包，有点儿痒痒的,他抠了抠,没什么别的感觉,就没再管它。

    外面隐约传来直升飞机机翼的声响,随即他就听见了调研局的广播。他愣了愣,“这场灾、难要结束了”

    “是啊”花臂大哥喜气洋洋，周围跟戴燕京一样才休息没多久的人们也被吵醒，纷纷爬起来,他们刚开始脸上还带着困倦和疲惫,但随着广播一遍遍重复，所有人先是露出茫然和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们相互看看，一个女孩儿忽然伸手狠狠捏了一把旁边男生的胳膊。男孩儿“嗷”地一声叫出声来“你干什么”

    女孩儿睁大眼睛，接着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来,“是真的这不是在做梦我们可以出去了”

    大家如梦初醒，不少人甚至喜极而泣，说笑声顿时充满了这间不怎么宽敞的会议室。

    戴燕京抹了把脸，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花臂大哥感叹道“诶呀，这辈子就这么一回我就够够的了，也不知道那两个调研员小伙儿现在咋样了。”

    “他他们一定没事的。”戴燕京坚定地说，他走到窗边，向外看了一眼，转身对还在欢欣雀跃的人们说道“待会儿军队可能就过来了，我们按照广播通知的，先去楼下等待吧。”

    跟随戴燕京和花臂大哥一起救助感染者的大部分都是原本的志愿者，尽管大家只在一起共度了几个小时的时间，互相之间却已经建立起了相当程度的信任，对作为领导者的戴燕京更是如此。他这么一说，所有人就整理收拾自己的东西，纷纷离开会议室。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姑娘问“那安置在楼下的感染者呢我听通知里说外面直升机洒的好像就是特效药，要不要把他们也搬出去浇浇水”

    戴燕京沉吟片刻，“还是算了吧，来回搬动恐怕会增加不必要的感染风险，把具体情况告知军队和调研局，让专业人士来处理吧。”

    十七八个人依次下楼，站到办公楼下的空地上，晨曦已经突破昨夜的阴霾，在冰凉的清晨里给人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看来今天天气很好啊。”有人喃喃道。

    戴燕京也眯着眼望向朝阳，深秋早上的阳光的确美得惊人，但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个梦，梦中的巨大生物是如此宏伟美丽，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也不禁为其目眩神迷。

    花臂大哥搭上戴燕京的肩膀，小声道“你怎么醒过来以后就老发呆啊，想什么呢”

    戴燕京没说话，片刻后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你有信仰吗”

    花臂大哥摸摸头，“本来是没有的，不过经过这一遭，我觉得我最近的确应该常去神堂走动走动，求个心安也成。”

    戴燕京仿佛自言自语似的道“我原本也没有，神堂我去过，逢年过节也看过神官们举办的仪式，但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只有一次，为什么要将它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呢”

    花臂大哥奇怪地看着他，“你嘀咕啥呢”

    “但我现在忽然发现，不是这样的，”戴燕京微笑起来，“不是寄托，而是奉献。我终于明白了。”

    “你怎么啦神神叨叨的，该不会被事故刺激到了，准备去做修士了吧”花臂大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戴燕京惊讶地看他一眼，“怎么会做修士有什么好的。”

    “就是说”花臂大哥松了口气，眼尖瞥见远处有人过来，“诶，那是不是军队和调研局的人”

    很快，所有人经过初步检验后，被到来的援救人员带到供水所门口，登上大巴车离开，他们接下来将会到另一个中继点等待更详细的检查，如果有污染风险还需要分类进行治疗。而办公楼上被他们简单救治过的那些感染者，将会原地进行净化和医疗处理，等情况稳定后再送回调研局的净化中心。

    大巴车摇摇晃晃地行驶着，车上的大多数人都重新陷入了睡梦中。

    花臂大哥也是，之前他自告奋勇承担守夜的职责，让大家都抓紧时间休息，这会儿安全了，他第一个歪头睡过去，头在车窗玻璃上撞得吭吭响都没弄醒他。

    戴燕京却很清醒，他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微微皱眉，奇怪，大巴车好像刻意绕路了。

    根据调研局工作人员之前的说明，他们要前往的中继点离供水所大约半个小时的车程，途中会经过这附近的平安里、旭康里等小区，原本大家还想着能不能回家看看，但工作人员温和地否决了他们的提议，无奈之下，大家只得抱着能在中继点见到亲朋好友的希望，乖乖放弃。

    但为什么要特地绕开这些小区居民区里应该还有不少人正在等待救援吧戴燕京看了眼站在车前方满面倦色的异能者，把这个疑问暂且按捺下来。他知道调研局人手一向紧张，恐怕这些人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他不想太麻烦对方。

    大巴车行驶了十来分钟左右，忽然慢慢刹车停下来，戴燕京向前张望，看见在它前方开道的军车靠边停车，上面的军人正下车检查几名好像是躲在路边便利店里的人。

    没多久，那几个人就狼狈不堪地上车，戴燕京眯起眼，他认识这些人，尤其是里头那个中年男人，就是他在食堂里带头生事，对调研员出言不逊。

    男人骂骂咧咧地在过道里走，他没注意到坐在后面的戴燕京，找了个前排座位一屁股坐下，戴燕京听见他大声抱怨“你们调研局的速度也太慢了，你知道我们昨晚上怎么过的吗我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上”

    他旁边的同伴拉了拉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再说，男人却一胳膊肘把他推开，不满道“怎么，还不能说吗这不是事实吗”

    站在车头位置的异能者走过来，语气冷淡地说“车上有其他市民在休息，请你保持安静。”

    男人冷哼了一声，裹了裹满是泥灰的外套，嘟哝两句不再吱声。

    戴燕京盯着他看了会儿，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没想到竟然还能再遇到，这可真是命运啊。

    上午八点，对平安里事故的初步评估已经完成，傅恒在小区马路对面的麻将室里，汇总完从各个方向进入小区进行探索的调研员报告，头痛地捏了捏眉心，“那幢楼的异状太明显了，居民楼排得又紧，八份报告里足有三份提到了作为中心点的37号楼，这件事不可能瞒住了。”

    赵钱溜达着在吧台那儿泡了杯菊花茶，递给傅恒，“可是教授，谁都无法证明37号楼的污染与他有关啊。”

    为了保险起见，赵钱自从到了这里，从来没有直接提起过宋然的名字，他虽然看着总有些不靠谱，但实际上却是傅恒见过的最省心的学生。

    傅恒瞪他一眼“那你要我怎么解释找一个莫须有的蚀来背锅吗”

    “更何况除了这个，那孩子还有别的问题呢”傅恒长叹一声，将城南一中那个男孩儿的事说了一遍，“洛启平说，他在供水所还来了一次，受害者人数巨大，到时候再出点什么岔子，你说怎么办吧”

    赵钱愣了愣，“还有这事怪不得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被校园霸凌给刺激到了，毕竟他之前就对黎许被信息科的同事们逃避这件事非常在意。”

    “同时，我之所以说平安里事故难以隐瞒，也是因为这里的污染是由外神的力量造成的。”傅恒犹豫片刻，说道。

    赵钱正皱着眉喝茶，闻言一口水喷出来，震惊道“真的”

    傅恒说“真的，虽然我还没有用专门的仪器进一步确认，但从污染表现来看，尽管与代表生命力的神灵羽有一定的相似度，但羽有不少神眷者，我联系过最近的那一位，他确定羽神并没有投下任何力量。”

    赵钱沉吟片刻，“其余有类似神职和力量的神明都消亡很久了。”

    “是的，再加上黎许的确认，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傅恒长叹一声，“你可能不太清楚，目前调研局上层对外神非常紧张，一旦牵涉到，那肯定是要花大功夫去调查核验的，以37号楼残留的能量来看，根本来不及赶在总局的人来之前清理干净，那你觉得这事能瞒过总局的精英们吗”

    赵钱不得不承认“不能，不仅不能，恐怕连他曾经捕食的事也会被发现，最好的情况，他作为第二个人与蚀融合的个体，被调研局以有限的自由为前提观察研究；最差的话”

    “直接收容，并且还很有可能会牵连到黎许。”傅恒神色沉重。

    两人坐在麻将桌旁沉默良久，直到傅恒的电话响起。傅恒正在心烦时，本来想挂掉，却看见屏幕上出现了几乎不会看见的名字。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明亮起来，还没按下通话键，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让他对面坐着的赵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在心里嘀咕，打电话来的恐怕是玄承子组长，毕竟能让傅教授情绪立即好转起来的只有他了。

    果然，傅恒接起电话，“玄承子师兄，你会用新手机了用得好不好手感不舒适的话我再给你买个新的寄过去。”

    玄承子说了句什么，傅恒愣了愣，下意识地确认“你要过来”

    他不自觉地跟赵钱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可是机动局的收容工作好，好的，我知道了，我会派人去接你，师兄待会儿见。”

    接完电话，傅恒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但赵钱却振奋不少，“有组长在，他的事总会有办法的。”

    傅恒闻言也轻轻松了口气，“是啊，总会有办法的。”

    玄承子会过来的事让他好歹打起了点精神，他站起身，正准备出去再研究研究调研员们对事故的汇报，刚拉开门，就看见棋牌室门口，一名调研员背着一个女人冲了进来。

    “教授在小区外缘发现了三名受害者”他大声道。身后几个调研员或背或掺，将另外两个人也送了进来。

    傅恒没想到在这片事故区还能找到幸存者，按照小区的污染情况，就如黎许所判断的一样，根本不可能有人能生还。

    他快步走过去检查，一边询问“你们具体在哪个位置找到的”

    “西入口不远的位置，我们猜测他们活下来的原因是”汇报的调研员犹豫了一下。

    傅恒头也不抬，“怎么”

    “他们前面还有几个人，就挡在正前方。”他眉头紧皱低声说道。

    傅恒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我知道了，你们去找个隔间休息会儿。这里有赵钱留下来帮我就行了。”

    等调研员们离开，傅恒将中年女人解开的衣领重新扣好，对一旁正在观察另一名受害者瞳孔的赵钱道“有一定的肉、体污染，具体表现在皮肤出现与小区内部类似的菌落，身上有水果腐烂的甜味，可能内部器官也出了问题。”

    “瞳孔放大，呼吸微弱，体温低，但皮肤肌肉的触感过分柔软，骨骼也有畸形的情况，必须尽快抢救。”赵钱迅速地将剩下两个检查完毕，“我送他们回去，顺便把组长会过来的事跟两个孩子说一声。”

    宋然和黎许回到调研局的时候，里面大部分人员都已经被调派出去协助军队清理勾突虫，连信息科里都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

    唯有净化中心人满为患，中心里的工作人员忙得脚不沾地，第一批用特效药物治疗过的感染者已经送过来，大约有五六十人，他们体内的勾突虫虽然被清理过，但身体和精神上的轻微污染仍然需要进行进一步净化治疗。

    洛启平步履匆匆，带他们直上顶楼，回到了仪式间。

    仪式间里依旧香烟缭绕，洛启平一进去，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福禄还在这里”黎许微微皱眉。

    “不，祂们已经走了。是我要求保留的。”洛启平捂着口鼻，快步走到窗边，稍微打开一点窗。

    他按了按太阳穴，“算是以防万一吧。”

    宋然见状，心里的愧疚几乎要溢出来了，他低声说“真的对不起。”

    洛启平挥挥手，“道歉有一次就够了，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你们把所有事，事无巨细，全部详细地跟我讲一遍。”洛启平坐下来，神色平静地说。

    二十分钟后，洛启平根据宋然和黎许的讲述，在雪白的墙壁上用炭笔写下数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首先，你们在城南一中调查时，宋然遇到试图用跳楼自残来传递信息的发育体，结果受到不明原因的刺激，导致短暂失控。”

    “回到调研局之后，傅教授在询问你们情况时，那名发育体做出异常行为，其目标明确为宋然，这件事不单是你们和傅教授看到，包括进去控制发育体的几名工作人员也看到了。”

    宋然举手“观察玻璃是单向的，他们应该不知道我在那里。”

    洛启平淡淡地瞥他一眼，“这里不是课堂，宋然同学。”

    “这之后，你们根据赵钱的提示，戳穿了魔女的真实身份，在她的线索帮助下，找到了这次事故的源头，并且这个源头有很大可能性存在人为干预的因素。”

    “在这过程中，勾突虫的行为模式到达转折点，你们被分配到供水所进行防卫工作，在里面遇到那个小孩儿的事可以稍后合并再议。而没过多久，勾突虫行为出现异常，导致傅教授的计划几乎全盘落空，简城各处出现暴、乱。”

    “你们为此决定违背傅教授的命令，让居民们进入隐圈避难，结果感染者带走绒孢，并通过自杀的方式将信息传递至勾突虫，导致大量感染者向供水所涌来，而宋然你也再度受到刺激，进入不稳定的状态。”

    “最后，你在食堂失控，黎许让你恢复正常后，你们又前往平安里小区，试图从勾突虫处得到一些信息，并阻止它进一步破坏城市，伤害普通人。结果被守株待兔的敌方关进仪式场，差点短时间内失控第二次。”

    他将短了一大截的炭笔往地上一扔，转身说“是这样吧”

    宋然小鸡啄米，“对，就是这样。”

    洛启平长叹一声，“真是要被你笨哭了。”

    他凝视着这些字，慢慢说道“宋然，有人在试图利用你转移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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