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许睁开眼。

    白色的天花板上是一盏造型五彩斑斓的星空灯,房间里光线暗淡，厚重的窗帘将外面的光线挡得七七八八，营造出舒适的睡眠环境。黎许动了动手指,感觉浑身上下都好像生锈的机械一样难以转动,他垂下视线，看见自己身上盖着一条深蓝色的绒毯，毯子边还滚着几个兔子玩偶。

    看起来像是哪个小孩子的睡床，黎许想到这里,微微皱起眉，他怎么会躺在小孩子的床上

    黎许没想到进入深度灵感之后会面临这种情境,虽然他没有经验,但也知道深度灵感时,他应该是以第三者的角度观察被试者经历的某个片段。

    原本这段记忆并不固定，可能是对方印象深刻的某一天,也可能是某一个人,甚至可能是一本书。但在08001的帮助下,进行深度灵感的人可以指定想要看到的那段回忆。

    黎许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动作才逐渐流畅起来,他翻了个身，撑着对他来说过于柔软的床铺爬起来，与宋然不同,他在能活动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这具身体并不是自己的。

    略带肉感的娇小手掌，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睡衣似乎有些大了，衣袖宽松得盖住了小半个掌背，这是一个孩子的手。

    黎许有了些许猜测,但还需要验证，他正要下床，房门被忽然推开，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和米色针织长裙的女性走了进来，她看见黎许，笑吟吟地招呼道“小然醒啦你今天倒是起得很早嘛，都不用姐姐叫你。”

    听见她的话，黎许的猜测更肯定了。

    女人拉开窗帘，阳光照射进来，黎许听见自己不受控制地说“齐蘅姐姐，太亮了。”

    男孩子的嗓音还带着刚睡醒时的沙哑，他揉了揉眼睛，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这说明已经不早啦”齐蘅走过来，伸手扶着他的腋下将男孩从床上托起来站好，“你都快十二岁了，怎么个子还这么小呢体重倒是还行今天再多喝一杯牛奶吧。”

    男孩儿嘟哝道“老师说了，这是因为我还没到发育期，等再过两年，我会长得很高的。”

    他好像很习惯了，任由齐衡帮他整理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和衣服，等齐衡收拾完，一拍他的肩膀，“自己去洗脸刷牙，早饭在桌上。”

    男孩笑嘻嘻地跳下床，跑出房间，进入隔壁的卫生间。

    直到跨进卫生间的那一刻，黎许才重新得到控制权，他关上门，先心情复杂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慢吞吞地踩着一个三四公分的小台阶准备洗漱。

    镜子里照出一个看起来明显比正常十二岁孩子更加幼小的男孩。脸颊圆润，因为刚睡醒，皮肤下还透着微微的粉色，一双很大很圆的眼睛，睫毛很浓，头发有些长了，在耳朵下面打着卷。

    这是一个毋庸置疑非常可爱的小孩，从五官中，黎许隐隐约约能辨认出和自己搭档的一些相似之处。

    现在他已经可以肯定，这就是十二岁时的宋然，不知深度灵感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的视角被固定在了宋然身上，就像一个他可以操控的游戏账号，但偶尔在“过剧情”的时候，他就会失去对这个账号的控制权。

    他盯着镜子里看了一会儿，觉得颇为新奇，在这具身体里的感觉很奇特，他的视线高度一下子低了很多，手脚都柔弱无力，但二十多年来如影随形的饥饿感此时却消失得干干净净，这是他最不适应的一点。

    齐蘅在外面敲门，“小然，你快点，不要在厕所里磨磨蹭蹭的。”

    黎许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接着迅速拿起儿童牙刷和牙膏，飞快地解决完洗漱，从厕所里出来。

    齐蘅正将奶锅里的牛奶倒进杯子里，她看了眼男孩儿，皱眉道“怎么没梳头呀你头发长了，该去剪掉了。”

    男孩儿瘪瘪嘴，说“可是杜可可说我这样比较好看，她还会给我扎辫子。”

    “诶哟，你还臭美起来了，喜欢小姑娘夸你是吗”齐蘅被逗笑了，“行吧，反正再过两天天气就更凉了，今年就不给你买新帽子了，你用头发保暖吧。”

    男孩儿一挥手，“可以，我不要新帽子。”

    他吭哧吭哧坐上椅子，先把温度正好的牛奶吨吨吨喝完，接着吃完烤面包片和两个煎鸡蛋，“我饱了。”

    说完他从椅子上流下来，就往房间里跑，齐蘅在他身后喊道“去漱口擦擦嘴”

    等男孩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旁看完剧情的黎许重新上线，他关上门，走到男孩的书桌前，到现在为止，宋然的生活都很正常，没有任何异状，他不知道令宋然留下严重心理阴影的那件事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只知道他十二岁时卷入的那场非自然事故在档案中记录的时间是9月23日，星期日。而未免影响到他进入这段回忆，除了时间、地点之外，黎许对这次事故没有更多了解。

    他想在宋然房间里找一下有没有记录时间的东西。

    书桌上摊着好几本作业本，旁边的书堆岌岌可危地歪着，黎许顺手拢了拢，视线落在练习册上，这一本是数学，一共五道题，有三道宋然都认认真真地在下面写着“老师，我不会做。”

    字迹端正，标点符号一个不漏。

    黎许忍不住笑起来，他翻了一下作业本，没能在里面找到关于日期的信息。于是他把挂在桌子旁的书包拎上来，从里面翻出一个儿童用的智能手机。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六。

    是前一天。

    黎许微微皱起眉，这时齐蘅在外面说道“小然，我要出去买菜，你一个人在家乖乖做作业。”

    男孩儿闻言大喊道“我也要去”

    他把不知什么时候握在手里的手机一扔，匆匆忙忙地拉开房门，又强调了一遍“姐姐我也去”

    齐蘅正在玄关处换鞋，她拿着包，说“那你快换衣服啊，你总不能穿着睡衣出门吧。”

    男孩又着急忙慌地回到房间，从衣柜里翻出小狮子卫衣和同款配套的裤子，穿好后想了想，又从床上抓了一个兔子形状的小背包，“我来了，姐姐你等等我。”

    很快，两人就出了门。

    宋然小时候住的似乎是高层公寓，一梯两户，黎许现在暂时无法行动，只能用宋然的视角大致观察了一下楼道的构造，这时齐蘅在旁边捏了捏男孩儿的小包，“你带它出来干什么想买什么东西吗”

    男孩只是笑嘻嘻的不说话。

    齐蘅忍不住捏捏他的脸，“你妈妈每个月给我很多生活费的，要买什么就跟我说呀，不要动你的零花钱。”

    宋然皱皱鼻子，“妈妈给的钱是妈妈的，小然的钱是小然的。”

    齐蘅失笑“好吧好吧，但是买东西要跟我说哦。”

    两个人一边等电梯一边说笑，阳光从电梯口另一侧的窗户外投射进来，如同一条金灿灿的绒毯，晒得人懒洋洋的，没有了折磨人的饥饿感，黎许也忍不住松懈了片刻。

    “叮。”

    电梯到达的声音响起，齐蘅正低头查看手机上的信息，银白色电梯门滑开之后，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市场王阿姨”

    就在这一刻，一种无与伦比的恐惧和心悸骤然席卷而来，黎许被高高地抛了出去，视角一阵晃动之后，他勉强维持住自己本不存在的平衡，震惊地向宋然那里看去。

    只见个子娇小的男孩站在黑洞洞的电梯门前，呆呆地望着门内，接着他发出尖利的哭叫，“齐蘅姐姐”

    黎许快步走到电梯门口，往下看去，在如同深渊般的电梯井中，齐蘅纤细的身体四肢扭曲翻折，仰面朝着上方，她的身下，深色的血液慢慢流出，将她浅色的衣物染黑，就好像那里有一张巨口，正在缓慢地咀嚼吞噬她。

    黎许无意识地握紧了手，尽管他在宋然身体里只有短短的一小段时间，但他却能感受到宋然和这个叫齐蘅的女生之间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他又不知为何，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比同龄的孩子要幼小不少，这直接发生在他面前的惨烈景象会给他造成多严重的心理伤害可想而知。

    男孩儿趴在光洁得几乎纤尘不染的瓷砖上，睁大满是泪水的眼睛向下望，“呜姐姐姐姐你怎么样”

    他伸手够了够，发现太远，就爬起来想继续去摁电梯门旁的按钮，“姐姐你等一下，我我让呜呜我让电梯上来”

    他想要去按向上的按键，但被吓得手软脚软的小孩在因故障敞开的电梯门口踉踉跄跄地滑了一跤，接着整个人向右侧倾倒，也摔进了黑暗的电梯井里。

    黎许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眼睁睁地看着小孩摔在齐蘅的尸体上。

    而就在这时，一直不停颤动的电梯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开始逐渐合拢。黎许飞速地扫视一圈电梯井内的构造，抓着内侧的凸出结构，向下方靠近。

    粗糙的吱嘎声在头顶上方不停地传来，合不拢的电梯门中央，两掌宽的光斜斜地射进来，足以让黎许看清宋然和齐蘅的状况。

    小孩呆呆地坐在尸体旁，血水漫过他浅米色的裤子，将他手里攥着的兔子包染得通红。他看了一会儿齐蘅的尸体，伸手摸摸齐蘅的脸颊，小声喊道“姐姐”

    黎许胸口起伏，如果不是秦浩然再三提醒过他，以宋然的敏锐程度，在深度灵感中绝不能跟他有任何接触，否则很有可能会被他察觉，他现在就已经伸手去抱他了。

    男孩像是明白了齐蘅不可能再回应他，他先是哽咽着茫然四顾片刻，接着微弱的哭泣声响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想要站起来，但下面都是血，而且他们现在在没能升上来的电梯轿厢上，稍微不当心，他就有可能踩进轿厢和电梯井之间的缝隙中。

    黎许无意识地咬着牙，他看着男孩儿尝试了几次，把自己弄得浑身都是血，才勉强站稳，接着他想去扶墙壁，刚跨出一步，身后就传来一声肢体在液体中滑动的声音。

    黎许倏然转头看去，只见当场死亡的“齐蘅”在自己的血水中扭动着骨折的四肢，先是一只手，接着是左脚，她就像是从来没使用过这具身体一样，僵硬地操纵摆弄着鲜血淋漓的四肢，在听到动静转身的宋然面前，慢慢爬了起来。

    “姐姐”宋然睁大了乌黑的眼睛，电梯门缝中漏进来的一点光照在他脸颊上，一颗未干的泪水映出他面前形状扭曲的“姐姐”。

    怪物张了张青灰色的嘴唇，血沫堵住了“她”的气管，让“她”难以发声，只能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呵呵声响。

    “她”伸出手腕仍然歪折的手，抹去宋然脸颊上的泪水，接着向宋然的方向迈了一步。

    男孩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尽管还不能理解眼前的光景，但他感觉得到，此时站在他面前，甚至还“温情脉脉”地抚摸他的并不是齐蘅，而是某种别的东西。

    “齐蘅”却好似被这一步激怒了，它嘶嘶低吼着，控制着自己不怎么好用的双腿，向宋然靠近。

    “咦，这个电梯怎么回事”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坏了啊”

    “齐蘅”的动作停了下来，它死灰色的眼睛盯着宋然看了一会儿，接着就好像操纵它的东西消失了一般，它坍塌下来，重新回到尸体的模样。

    宋然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等上面的男人从电梯门夹缝往下看时，终于发现了独自站在下方的小男孩儿，“我去怎么回事，有小孩掉下去了啊”

    男人慌张的声音和上方电梯门的摩擦声混杂在一处，宋然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就盯着面前齐蘅的尸体。

    十分钟后，宋然被消防员抱出了电梯井，他满身都沾着血，神情木然，发现他的男人就住在他对门，知道唐蕊家的情况，在跟唐蕊通过电话之后，就由他先负责陪着小孩儿去医院。

    黎许很清楚，虽然宋然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但他身上没有一点伤。考虑到他并非人类，这似乎没什么异常，但这一点却与他所认识的觉醒前的宋然有所不同，那时候的他曾经切破过手指，伤口与普通人一样流血，过了一段时间才收口结痂。

    这其中的违和之处黎许一时难以厘清，他跟着宋然去了医院，在检查完毕发现这孩子奇迹般的没受到任何伤害后，急匆匆赶到的唐蕊带着宋然回到家。

    齐蘅的尸体已经被带走，楼道里的监控摄像清晰地拍出了齐蘅拿着手机，没注意到电梯故障而摔落的全过程。

    电梯暂时被封，唐蕊抱着宋然，走安全楼梯上楼回家，陪同她一块回来的邻居看宋然似乎睡着了，小声问“要不你们出去住两天吧，我看这孩子虽然身体没事，但是真的吓坏了。”

    唐蕊此时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她摇摇头，轻声道“不行，他认床，我怕他出去睡更睡不好。谢谢你帮我带他去医院，麻烦你了。”

    男人摇摇头，“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就小孩太可怜了，哎”

    宋然身上的衣服早在医院就被赶去的唐蕊换掉了，她轻轻开门，叫醒宋然“洗个澡再睡，好不好”

    宋然揉了揉眼睛，“妈妈”

    唐蕊显然很不习惯这个称呼，她神情有些僵硬，取下毛巾沾上热水，擦了擦宋然的脸，“洗澡吧。”

    宋然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就好像把今天发生的事忘了一样，乖乖地洗澡洗脸刷牙，换上睡衣，爬到床上，唐蕊帮他盖好绒毯，“你睡一会儿，待会我带你出去吃午饭，炸鸡好不好”

    宋然半张脸蒙在被子里，点点头，“妈妈呢”

    唐蕊还需要向警局那里齐蘅的相关信息，考虑宋然的情况，警局特地给她时间先安顿好孩子，再派人过来做记录。

    “我要跟几个叔叔阿姨讲两句话，就在外面客厅里，你睡醒了就叫我。”唐蕊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温柔。

    她看宋然闭着眼睛缩进被子里，片刻后呼吸就均匀起来，就轻轻地摸了摸宋然的额头，起身出去了。

    黎许靠在墙上，目送唐蕊出去，比起十年后跟宋然相处更加随和自然的唐女士，现在这个唐蕊显然基本没有跟宋然相处的经验，但她对宋然的关心和看重却很明显。

    房间里一片昏暗，宋然窝在软绵绵的床铺内，没有任何动静，黎许等了一会儿，忍不住走上两步，想看看男孩儿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是我的错吗”

    黎许停下脚步。

    他一开始还以为宋然发现了自己，但很快，宋然自己回答道“不是啊。”

    小男孩躲在被窝中，自己与自己对话。

    “我想让姐姐躲一下的，可是”宋然哽咽起来。

    “我知道啊，但是来不及了，这不是我的错。”带着哭腔的声音回答。

    “那要是我不做，姐姐会摔吗”宋然小声问。

    “不知道可是姐姐也没有死呀。”哭泣声渐渐减弱。

    “她没有死吗她还会回来吗”宋然吸吸鼻子，闷声闷气地问。

    “会呀，她不是站起来了吗”

    “可是我觉得那不是姐姐这也是我的错吗”宋然十分沮丧。

    “我也只是想让她不要死，想让她活过来，我没做错事。”

    “可是姐姐现在在哪里呢她被带走了吗还会回来吗”宋然喃喃问道。

    “我想让她回来，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同意呢”

    “妈妈一定会同意的，妈妈也很喜欢姐姐，我感觉得到。”宋然似乎稍微高兴了一些，他把被子往下拉，露出一张闷得红扑扑的脸，“晚点问一下妈妈，齐蘅姐姐在哪儿吧。”

    作者有话要说幼年版宋然出现小时候是宋然比较可爱啊，我觉得大家应该都能看出他们俩在互看记忆，不过因为本身特性不一样，所以两个人的情况也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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