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雪白的房间里除了那个黑匣子,没有其他东西，按照小孩以前的经验，他往往要在这里待到几乎要睡着才会被带离。

    宋然从他的感觉和记忆里模糊地判断,这大约是四到五个小时左右。

    宋然可以感受得到他心底里的恐惧,尽管这孩子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却这不过是因为他太小了，就算从本能上极度畏惧这里的某种存在，但他尚不能理解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再加上长年累月的饥饿，他对食物的渴望压倒了混沌的恐惧之情,以至于即便在黑匣子旁不自然的发抖,他也没移动过分毫。

    宋然也是头一回体验这种感觉,他终于能确实地明白，之前信息科的同事们在面对没有佩戴隔离神纹的黎许时,心理压力到底有多大了。

    宋然呆了一会儿,门开了,方才在餐厅里见过的孕妇在一名灰工装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她第一眼就看见了瘦小的幼童,就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你也在这里”

    幼童有些困惑，与之前曾进入过这里的人不同，甚至跟自己也不一样,她没有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恐惧。

    门关上了。女人四处环顾,“这里只有你吗”

    宋然没有回答。

    “这个盒子又是什么”她带着几分好奇，步履缓慢地向黑匣子靠近。

    宋然下意识地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正好挡在黑盒子面前。

    女人停下脚步，“你不想我过去你喜欢这个盒子”

    她打量着幼童,目光从他无血色的脸颊游弋到细瘦的四肢上，“你在发抖，你冷吗”

    宋然没说话。尽管他的意识已经与孩童分离开来，但这具身体仍然更配合那孩子，从没有人与他对话，他自然不懂得如何运用语言，甚至连女人的话都听不懂。这种时候即便宋然想开口，他的唇齿也只能吐出无意义的音节。

    女人捧着肚子慢慢坐下来，“乖，不怕，到我这里来吧。”她向宋然张开双臂。

    幼童呆呆地望着她，他如同被族群抛弃的幼兽，一直在只能凭借动物本能生存的地方挣扎求生，在他贫瘠的记忆中，没有任何事物与面前这个女人相似，他无法判断她对自己来说是危险的还是安全的。

    但是他很想过去，这种莫名而生的渴望几乎压倒了他对食物的执着。

    幼童的脚趾在冰凉的地面上蜷缩又放松，它怯生生地蠕动着，向那女人的方向靠近了一些。

    女人微笑起来，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很久，幼童终于接近到能够碰触的距离，于是女人轻轻握住他的肩膀，将他一把搂进了怀里。

    宋然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但当他碰到女人的肚子时，他手足无措地僵硬起来，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他感觉到里面有个小小的生物动了动，碰到了他的手掌。

    宋然知道那是一个离出生不远的胎儿，但幼童并不知道，他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有一个形状怪异的肚子，也不明白刚刚自己碰触到的是什么。

    但神奇的是，他对此并不觉得可怕，反而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这对只靠本能行事的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怎么啦，不闹啦”女人低头看着忽然乖顺起来的孩子，“刚刚摸到弟弟了是不是”

    幼童依偎在她怀中，一双极黑极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弟弟马上就要出生啦，他是神之子，是神明赐予我的宝物，”女人抚摸着他的脸颊和头发，“虽然我没有资格给神之子起名，但是我心里偷偷地想过，你想不想知道弟弟的名字是什么”

    宋然仰视着女人的面容，那是一张温柔清秀的面庞，说起自己腹中的胎儿时，她毫无疑问是带有母性的，但其中却还夹杂着对某位神明的狂热崇拜，这让宋然感到有些不舒服。

    “对了，你又叫什么名字呢”女人拢了拢他的额发。

    幼童一言不发。

    “这里没有人教你说话吗”女人对此并不意外，“你的父母应该也不在了吧。那我来给你起名，教你说话好不好”

    幼童抓着女人的衣襟，懵懵懂懂地望着她。

    “你不拒绝那就是答应啦”女人笑起来，“嗯我姓黎，你就跟我的姓好了，名字这里没有人承认你是一个人，但以后一定会有的，你会跟我的孩子一样，平安长大，拥有幸福的生活，我以神之子的名义向你许诺那么，你就叫黎许好了。”

    黎许。

    宋然虽然早就猜到了，但从女人的嘴里听到这个名字时，仍然有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然后你可以叫我黎阿姨，等我肚子里的宝宝出生，你们也算是兄弟啦。”女人絮絮叨叨地说。

    小黎许听不懂她说的话，但女人的怀抱很温暖，她的声音也让自己感到罕有的安心，于是他专心致志地听着，在她怀里好似一个一动不动的洋娃娃。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光线忽然暗了下来。女人扬起头，有些迷茫地四处张望，而她怀中的黎许则瞬间紧张起来，他站起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黑匣子的方向。

    他在这里待了很久，房间里的人来来去去，并不是没有人可以与他一样，能够忍受那种无名的恐惧。但那些人都会在黑匣子打开的时候，立即疯掉，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自杀，不管是疯狂地撞墙，还是互相掐住彼此的喉咙，抑或是用牙齿撕咬手腕。他们能够选择的死亡方式，其过程是如此漫长痛苦，任何一个神智正常的人类都无法做到，但当黑匣子打开后，他们却宁愿在这种可怕的痛苦中尽早死去。

    黑匣子只打开过两次，这是第三次。

    他不记得之前两次他是如何度过的了，他的记忆里只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惨叫、嘶吼，飞溅的血液，血肉模糊的头皮落在他身前，浓重的血腥味在称得上宽广的房间里长久地盘旋着，哪怕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能闻到。

    仿佛一只确定将要面临极大危险的小兽，黎许喉咙里发出幼嫩的咕噜声，他浑身紧绷，手脚微微颤抖，站在女人身前。

    不能让她看到盒子里面的东西，黎许这样想。

    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身高，越过他的头顶，女人清楚地看到了黑匣子里的东西。

    那是一块遍步着黑色经脉的血红色肉块，它被放置在一个透明的培养箱中，在略带浑浊的营养液里膨胀收缩，仿佛什么巨型生物的心脏。

    在看到那件东西的瞬间，宋然感觉黎许的身体就被巨大的饥饿感攫取住了，比起刚刚在他身体里醒来的时候，这种饥饿要来得更加凶猛，刹那间就掌控了幼童的一切。

    但那不是出自黎许本身，而是从肉瘤那里传递过来的。

    宋然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黎许和那块肉瘤之间仿佛有一种奇怪的通道，可怕的饥饿从那头汹涌而来，灌入黎许幼小的身躯，幼童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正伏低身体，用一种怪异的野兽般的姿态，慢慢靠近肉瘤。

    宋然同样无法控制身体，他连维持自己的神志都有些困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孩接近肉瘤，然后四肢并用地攀爬上光滑的玻璃器皿，伸手试图去够那恶心的肉块。

    “不行啊，这东西看起来很脏。”女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伸手抓住黎许的腰，将他强行从器皿上拽了下来，黎许发出尖锐急促的叫声，正要挣扎，却在碰到女人肚子的时候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而等女人将他彻底抱进怀里的时候，那着魔一样的饥饿感就好像隔了一层膜一样，不再那么鲜明强烈，甚至开始逐渐退去。

    “黎许，不知道来源的东西不能随便吃，我知道你吃不饱，以后要是我们还能在餐厅碰到，我把鸡胸肉给你吃好不好”女人将他的头按在肩膀上，温柔地说。

    黎许梗着脖子往后仰，伸出手试图捂住女人的眼睛，“卟扑”他笨拙地发音，长久没有动用的声带发出略带嘶哑的声音。

    但宋然看得很清楚，女人面对那疑似“饕”的存在没有任何反应，她不但毫不畏惧，甚至还有几分嫌恶。她抱着黎许往后走，一边轻声哄他“黎许乖哦，别乱动，阿姨现在抱你还是有点累的。”

    黎许搂着她的脖子，跟她对视了一会儿，大概是发现她没事，身上紧绷的劲儿也缓缓松懈下来。

    与此同时，室内的光线重新明亮起来，黑匣子关上了。

    大概是拿到了想要的实验结果，这次两个人都没有在房间里停留太久。过了一会儿，就有灰工服过来将他们分别带走。

    女人临走前问道“以后我还能跟这孩子见面吗”

    负责带她的人只是示意她赶紧走。

    “你不回答我，我就不走。”女人握住门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一种略带狡黠的笑容，“小心一些，谁也不知道神之子是如何诞生的不是吗”

    灰工服沉默片刻，似乎是从哪里得到了指示，他僵硬地回答道“可以，会给你们安排上午的时间。”

    “好的，谢谢。”女人伸手摸摸黎许的脑袋，“太好了，黎许，我们明天见。”

    作者有话要说黎许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啦，这大概是他在非法研究所的唯一一点温情时间感谢在2021041423:58:032021041900:3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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