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许在学习上的速度快得惊人,只不过两三天的功夫，他就在黎青零碎的教导下，能够磕磕绊绊地用掌握的少数词汇表达自己的想法。

    黎青对他这种非人的学习能力适应良好,见他已经能使用语言了,就开始试图教他数学。

    “这是一。”黎青竖起一根手指，她坐在黎许房间里那张单薄的床上，靠着墙，以便减轻过于庞大的肚子对她的腰部带来的压力。

    黎许乖乖地坐在她身边,也跟着举起一根手指“一。”

    “那这样呢”黎青伸出第二根。

    “一，一。”黎许念叨。

    “这是二,如果有一百根手指,你不能总是一一一地数过去是不是所以我们用数字来计算。一个人,两盏灯，三块肥皂,世界离不开数学,你一定要学好哦。”黎青显然不是一个好老师,她的教学脉络散漫,也没有明确的目的性,完全是想到哪里教到哪里。

    黎许对此懵懵懂懂，只知道笨拙地模仿她的话“二，二一个愣”

    “不是愣,是人,你看我的舌头。”黎青又开始纠正他的发音，把数学忘到脑后去了。

    黎青在这里的待遇很特殊,她不但能每天早上来黎许这里待上两三个小时，每次午饭时偷偷给黎许鸡胸肉的行为也从未被阻止。她在这常年安静如墓地的研究所中异常地突出，也第一次带给黎许“母亲”这个概念。

    “你应该是异能者吧”黎青捏着小黎许的下巴,认认真真地端详着，“那块肉瘤应当是某个神明的遗骸，如果你不是异能者，早在见到祂的第一眼就死了。”

    黎许不明白什么是异能者，“一一能。”

    “我一直很羡慕异能者，假如我也是，那我就有能力沐浴女神的恩泽，也许还能进神堂，成为女神的神官，”黎青抚摸着黎许的头发，微微仰头自言自语道，“不过现在也好，我竟然能孕育神之子，哪怕只是给祂一具能在世间行走的躯壳，真的真的太好了”

    黎许眨了眨眼睛，一滴水珠从额头上滑下来，他伸手摸了摸，举到黎青眼前，“水。”

    黎青微笑，“你尝一尝。”

    黎许把沾着水液的手指伸进嘴里，他抿了抿唇，有些困惑地歪歪头，“咸，汤”

    “这不是汤，这是泪水。小可怜，你是不是从来没哭过”黎青搂着他，“不知道我的孩子出生之后会不会哭呢”她眉宇间拢上一层深深的阴影，在这一瞬间，尽管黎许没有察觉，但宋然却敏感地分辨出，黎青隐约的矛盾情绪。

    在这几天黎许和她相处的时间里，宋然时常能够发觉这种矛盾，她一面对自己能孕育所谓的神之子抱持着无限的喜悦，并将其当作自己的荣耀，一面却在偶尔提及腹中胎儿时倏然情绪低落，甚至有自厌的倾向。

    黎许自然不可能理解她流泪的原因，他现在只会模仿每一个从黎青嘴里说出的词，“泪水，哭。”

    “是啊，一个人悲伤的时候，喜悦的时候，都会流眼泪，”黎青轻声说，“你的妈妈在生下你的时候肯定也流泪了。”

    “妈妈”这个词对幼儿来说是最好发音的，黎许听了一次就不打磕顿地说了出来。

    黎青温柔地看着他，从她的眼睛里，黎许看到小小的自己，他不由得也笑起来，“妈妈。”

    “我可不是你的妈妈啊，”黎青捏了捏他的脸颊，她正要继续说什么，忽然脸色微微变了变，就坐在她怀里的黎许也感觉到了，往外挪了挪，“弟弟。”

    黎青皱着眉，她单薄的衣物下，高高隆起的腹部表面能明显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挪动，黎青显然很不舒服，额头很快冒出冷汗来，“是啊，弟弟。你快摸摸他。”

    黎许听话地伸出手，在凸起的位置轻轻摸了摸。

    胎儿的翻动在黎许碰到肚子的瞬间就安定下来，黎青缓缓呼出一口气，“乖，以后弟弟要是想玩了，你就这样摸摸他就好。”

    黎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但黎青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在之后的几天里，她经常会忽然惊厥昏迷，尽管每一次昏迷的时间都不长，大约两三秒就会苏醒，但醒来之后她的精神状态一次比一次差，就连黎许都能看得出来。但与此相反的是，她的身体却没有任何问题，脸色红润，皮肤莹润，连体重都涨了不少。

    随着临产迫近，黎青能保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黎许甚至有一整天没能看到她。他就像一只找不到母亲的小兽一样，在自己的房间里烦躁不安地打转。不过很快，就有人将他带到一个新的房间。

    在那里，他看见了玻璃对面正躺在床上强制进入休眠的黎青。

    看到她的第一眼，宋然也和黎许一样，无意识地睁大了眼睛。

    她的双手双脚都被特制的束具捆绑住了，口鼻上罩着麻醉呼吸罩，她的衣物被脱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隆起的腹部，腹部皮肤布满了青色的小拇指粗细的血管，每根血管都随着孕体的呼吸而收缩膨胀，在血管之间，偶尔能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推挤着皮肤，从形状上来看，像是婴儿的手掌。

    就算是根本不懂事的黎许，也知道正常人不应该是这个模样，他紧张地捏起拳头，额头贴在玻璃上，想要离黎青更近一些。

    带他过来的灰工服早就离开，他如今正处在一个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通道的空间里，空间高度在五米以上，顶层角落里布置着正闪着红光的摄像头。

    “滴。”幼童听见上方传来一声机械启动的电子音。

    接着面前的玻璃缓缓升起，身后深灰色的金属墙壁也开始向前推进，显然是逼迫他进入黎青所在的房间。

    但玻璃升起的一瞬间，黎许就撒开脚丫子跑向黎青，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在这个雪白的空间里，以黎青为中心，十多个青灰的泥状物呈放射状溅射在地面上，它们蠕蠕而动，发出细微的蜂鸣声，朝着远离黎青的方向移动。

    黎许满心都是自己的“妈妈”，但宋然却留意到了那些奇怪的软泥状事物。不知为何，他心头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停止黎许靠近的步伐，但已经来不及了，黎许抓住黎青床边的栏杆，踮着脚伸手去摸她“妈妈，黎青。”

    就在他碰到黎青的一瞬间，巨大的疼痛感席卷而来，黎许张了张嘴，却痛地连声音都发不出，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但无数透明的细小触手不知何时已经卷上了他的手，正迅速沿着他细瘦的手臂缠绕上幼童小小的身躯。

    宋然愣住了。那些末端微卷的半透明的触手带给他的感觉是如此熟悉，他根本无法欺骗自己，那就是他的真体。

    这也就是说，黎青肚子里的“神之子”是他自己

    那么黎青就是他的生母她是在完全知情的情况下孕育并生下自己的他和黎许竟然在同一个非法研究所待过，为什么调研局那里却没有任何他的信息

    无数疑问和困惑将宋然淹没，即便他此时同样能感觉到黎许的疼痛和恐惧，他也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房间上方开始喷淋某种液体，那些掺杂着淡红色血丝的液体一接触到正在吸取黎许生命力的触须，就发出细微的炸裂声，触须们仿佛对这种液体很是厌恶，犹豫片刻后，从黎许身上缓缓退去，重新缩回到黎青巨大的肚腹中去了。

    与此同时，有一个全副武装的人从另一侧的入口飞速进入，将已经陷入半昏迷的黎许一把拉起，带离了这个房间。

    尽管黎许陷入了昏迷，但宋然却仍然清醒，直到离开房间，他才勉强将自己从那些无边无际的困惑中拉出来，把注意力投向别的地方。

    黎许最后进入一间狭小的房间，里面摆了不少精密仪器，他被放置在一个平台上，几个看不清脸的人围拢过来，熟练地将各种器械连接到他身上。

    他们都带着完全罩住头部如同防毒面具一样的装备，身上的衣物也与黎许常常见到的灰工服不同，显然他们应当是这个非法研究所里更上一层的研究人员。

    尽管看不见这些人的模样，但宋然能听见那些研究员的交谈声。

    “你确定tf89339有用他的实验已经停止了很长时间了，刚刚的情况也很不好。我们还不能明确他和tf8900之间是不是已经开始共振了。”

    这个编号指的是谁是黎许吗

    “这不是我的建议，是t女士提出的，并且上层同意了，你可以去质询她。”

    “我疯了我去找那个非人类。”

    大概是觉得黎许才两岁不到，而且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这三个研究员说话非常随意。

    “那待会还要送他去那里”

    “这是无奈之举。你也看到所有进入分娩室的b级人员的下场了，不管是去干嘛的，不管碰没碰到，站着进去，却根本没人活着出来，刚刚带tf89339出来的a级已经开始出现谵妄、语言混乱等症状了，如果不搞清楚怎么处置那个女人，等那玩意儿生出来，我们这里离上天也不远了。”

    “那t女士就没有更详细的方案吗看这看tf89339的情况，就算我们处理完他的伤势，再把他放进去，也是一样的结果。”

    “女士说，如果他现在不行，就将tf8900的细胞原液直接输入到他体内，加速他的融合进度。”

    正在擦拭黎许手臂的研究员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低声说“真不愧是”

    尽管这些对话没有前因后果，但宋然仍然嗅到了些许不妙的气息。片刻后，他感到输液针插进了黎许的头部，当第一滴液体流进黎许身体里时，自从黎青过来之后已经许多天没有折磨过他的饥饿感汹涌而来，伴随着剧烈的，比起方才还要强上数倍的疼痛，在黎许体内反复冲荡。

    黎许瘦小的身躯在实验台上抽搐弹跳，如同一只濒死的小动物，他张开嘴尖叫，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咯咯”声。

    宋然也被这饥饿的潮水给淹没了，他艰难地维持着一丝理智，但那种根本不属于人类的饥饿和残暴不光撕扯着黎许，也同样折磨着正与他同步的宋然，在看起来似乎漫无边际的痛苦中，宋然甚至苦中作乐般地想到，假如因为深度灵感而导致现实中的自己失控毁掉了收容盒，不知道要赔多少钱给调研局。

    他原以为自己还要和黎许一起苦苦忍耐许久，但没过多久，一声悠远的鲸鸣在他，在黎许耳边响起。

    在那声音响起的时候，一旁正密切关注他的一名研究员忽然站起身，急促地指挥道“不行，要分娩了”

    “什么不是说还有几天的吗”另外两人也匆忙站起，将一些必要的管路去除，“那这个怎么办，还没有输完。”

    “一起推进去，不管了，让所里剩下的那个a级过来”

    “什么可是”

    “t女士刚刚已经联系过我，她同意了，快点”

    靠着尚且是胎儿的自己的鸣叫声，终于从痛苦中清醒不少的宋然心情愈发复杂，他万万没想到，竟然能通过黎许看到自己的出生。

    而等他重新回到那个房间，重新回到黎青的身旁，那可怕的黑洞似的饥饿感就仿佛得到了一定的安抚，慢慢安静下来。黎许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白色的衣物上还透着浅粉色，散发出略淡的血腥味，那是方才过于痛苦，体表的毛细血管破裂出血导致的。

    他睁开眼，茫然地从台子上爬起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身旁的黎青。

    小小的孩童先是向着黎青伸出手，接着在快要碰到她时胆怯地缩了缩，他还记得之前碰到她时的情景。

    但黎青腹中的胎儿已经亲昵地将触须伸了过来，这一次，祂没有攻击黎许，而是软绵绵地将触须的尖端搭在幼童的指尖上，像小狗似的蹭了又蹭。

    黎许呆呆地看着，他的目光落在黎青巨大的肚腹上，那处是如此庞大，几乎将黎青的整个身体都遮盖住了，上面青黑色的血管不知何时褪得干干净净，只有泛着晶莹光泽的略带透明的皮肤。

    而那些触须正是从皮下伸出，正裹缠着母亲的腹部，慢慢向下延伸。

    黎许下意识地捏住了触须，“弟弟”

    他还不能完全理解面前的场景，宋然却只感到一阵窒息，他知道，不管自己是如何被娩下的，作为母体的黎青绝不可能活下来。

    仿佛是因为得到了刚出现的同类的鼓励，密密麻麻的半透明触须自腹中涌出，它们寻找着能够缠绕借力的地方，逐渐蔓延至整个房间。

    在这散发着微甜腥气的胶质产房中，唯一一个由人类孕育分娩的神明出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就恭喜宋然自己看自己出生

    其实真实惨，自己出生也就是母亲死亡，而且黎许也吃了很多苦感谢在2021041923:25:132021042121:2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冷星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