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 天枢似穿越千年的岁月,再一次看见那个叱咤疆场的冷面女战神。
可是,不一样的, 终究不一样的。
天枢最后瞥了容初一眼, 目光在她唇角虚弱的笑意上停留了片刻, 随后阖上双眼。
那个意气风发、战无不胜的破军星君摇光,从不会在战场上露出一丝笑意。
他的摇光, 早在五千年便灰飞烟灭了。
一场宫变就这样意外地结束了,李景钰于殿前自尽而亡, 其手下皆被收入天牢。
夜已深,火把将整个皇宫照的透亮,皇帝寝宫檐上的盘龙见证了代代帝王更替,如今又是一朝新皇。
无人会记得历史的败者, 他们只会迎接新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容初站在殿下, 隔着禁军队伍, 遥遥望着众臣对李景恒叩拜。
她的小殿下, 总算, 长大了
群臣的声音逐渐听不真切, 眼前的视线也渐渐模糊,失血过多后的冰冷在这时袭来, 容初再撑不住, 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在她身子后仰即将摔倒的那一瞬间,她隐约看到有人穿过众人朝向这边跑来。
“容初”
容初再醒来,已是三日后的事了。
阿碧叫来太医查探容初的脉象,在确定容初身子已无大碍后, 才肯放太医离开。
送走太医,阿碧重新回到容初榻边,望着面色苍白的容初,眼中蓄满泪水埋怨,“小姐,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你前面的伤还没好,后面又受了重伤,太医说,如果你这胳膊再来这么一次,估计就要废了。”
容初裂开嘴笑笑,“这回不是被逼无奈吗若是没有我,李景恒怎么能这么容易拿下李景钰呢”
听了容初的话,阿碧面色一变,连忙上前捂住容初的嘴巴,道“小姐,如今我们二殿下已经是皇上了,哪怕陛下再宠你,你也不能直呼他的名讳,若是被有心人听到,我们就麻烦了。”
说到李景恒,容初扫了一圈周围,没见到他影子,心底隐隐生出几分不满,“我这为他受这么重的伤,李景恒这小白眼狼竟也不来探望”
“是陛下陛下呀”阿碧急忙纠正,“不能随意叫陛下名讳,也不能骂陛下是白眼狼”
见阿碧急成这般模样,容初幽幽叹了口气,不再为难她,只在心里嘀咕,果然做了皇帝,架子都不一样了
就在容初周身环绕着浓浓的怨念时,殿外传来一声通传“齐王殿下求见。”
齐王殿下
天枢
“让他进来”容初眼睛一亮,对殿外候着的宫人吩咐。
“小姐,如今你已是陛下后妃,怎能随意见外臣”
阿碧连忙想要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天枢摇着折扇,已然潇潇洒洒迈入殿中。
“看来你这小侍女不太欢迎本王”天枢好笑地看着守在容初榻边的阿碧。
阿碧吓得面色苍白,慌忙跪下,“奴婢不敢。”
容初见状,开口安慰阿碧“没事,齐王殿下只是吓唬吓唬你,这里没别的事,你先下去吧。”
“可是”阿碧目光在容初与天枢面上徘徊,有些不放心。
后宫妃嫔与亲王单独见面,传出去太容易留人话柄,如今皇帝刚刚登基,后宫中又只有容初一人
然而容初肆意惯了,压根没有往这方面去想,“没事的,我也不用你照顾”
“可是”阿碧还想说什么,转头却对上齐王那饱含笑意极致温和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所有的话重新吞回了肚子里,“奴婢告退。”
阿碧退出房间,殿中就只剩容初与天枢二人。
“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还是天枢先开口,“这样的伤,凡胎肉体吃不消吧”
“大概以后无法习武了。”容初说着,以未受伤的手抚上受伤的肩膀,叹了口气道,“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以死亡的方式离开,因为不管对人还是神来说,死亡都是遗憾。
可是那夜,李景钰明摆着想用她来威胁李景恒。
她是下凡来助李景恒登基的,怎么能做他走向帝位的绊脚石呢
望着容初沉思的模样,天枢眸中掠过一道暗芒,“小皇子已经登基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什么”容初表情一僵,抬头看向天枢。
“你不用跟我装傻。”天枢轻笑,“你下凡来不就是为了助李景恒登基的吗”
容初望着天枢,眸子骤然瞪大,“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紧张”天枢合起折扇轻拍容初的脸,“我猜的。以往每每李景恒遇险,你便去救他。那日李景钰宫变,你宁愿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为他扫清前路。已经这般明显了,我随意一猜便猜到了。”
见容初脸色不太好,天枢善意补充“你别担心,我没有告诉旁人。”
容初闻言,沉沉呼出一口浊气。
“不过既然你要做的已经完成,差不多也该离开了吧你打算何时走”
听到天枢的话,容初心口一滞。
她分明早早就想离开了,可是如今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却犹豫了。
为什么
容初不知道。
兴许是舍不得人间的朋友,兴许是舍不得人间可口的饭菜,兴许是舍不得
脑海中蓦然闪过李景恒泛着红意的双眼
“你该不是对小皇帝动心了吧”
天枢的声音幽幽响起,容初猛然抬头。
对上容初微微颤动的双眸,天枢唇边笑意不减,“人与神的差距,差的是三十六重天、差的是十万年百万年的时间。人与神相恋,从不会有好结果。”
“凡人生命的一辈子,不过是神仙掐指一瞬,凡人白发苍苍时,神仙却仍宛如昨日。神仙有无尽的生命等待凡人轮回转世,可是下一世的那个人,还会是你等的那个人吗”
“况且如今李景恒是皇帝,未来他会有许许多多的女人,他的目光不会永远都在你身上”
“你说是吧,容初”
天枢的话,容初都懂,可是此时,这一个个字却如同巨石压在心口一般,让她喘不上气。
容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自然是要走的,只是如今你也看见了,我这具身子实在不方便,等过几日身上的伤都差不多了,我就走。”
“听你这样说,那我就放心了,不然日后回天界,开阳找我打听你,我都不知该如何说。”
“”容初垂下眼眸。
这时一双大手突然探过来,容初没来得及反应,那双手已经贴到了她的额前。
“今日怎这么没精神都没了往日破军星君半分的精神了。”天枢望着面色苍白的容初,面露担忧。
“我”
容初身子往后避了避,刚想说声我没事,门口处就传来冰冷熟悉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容初身子一僵,转头向门口处看去,只见李景恒穿着一身还未来得及退下的龙袍站在那边,眸中望着天枢,满是冷意。
阿碧跟在李景恒的身后,正焦急担忧地看向这边。
“原来是皇上来了。”天枢见到李景恒,面上不带分毫惧意,只是收回探向容初额间的手,起身向李景恒行了个礼,“见过陛下。”
李景恒望着天枢,眸中冷色分毫不减,“皇叔今日称病未去上朝,怎么却来了贵妃这里”
“贵妃”听到这个称呼,天枢挑了挑眉,目光掠过容初也有几分惊诧的面庞,最后重新落回李景恒的身上,“贵妃娘娘宫中这处地段好,臣来了这边,身上的病痛便全都好了。”
“既然好了,那皇叔请回吧。”李景恒的逐客令下得也毫不留情。
天枢勾起唇角,回头望了一眼容初,“改日再来探望你。”
说罢,朝李景恒再施一礼,然后摇着折扇不急不缓地走出殿去。
天枢的身影还未完全消失,李景恒就对身后跟着的宫人不耐吩咐“日后不准齐王再踏入沁阳宫半步”
宫人们察觉到李景恒的情绪不对,只能怯怯应是。
李景恒进入殿中却没让阿碧跟进来,来到容初榻边,他已经缓了神色。
看着容初肩上的层层纱布,眼中是掩不住的心疼,“容初,委屈你了。”
看李景恒眸中再渗出湿意,容初无奈,“怎么越长大,越爱哭鼻子了这点小伤对我而言,不算什么。如今你能当上皇帝,我就什么也不委屈了。”
说到当皇帝,容初眸子暗了暗。
方才天枢说的话,道理她全都明白,她与李景恒,是不会有未来的。
李景恒见容初突然沉默,还以为是她伤口疼了,连忙小心翼翼地问道“容初,是哪里不舒服吗”
容初回过神来,将视线落在李景恒的面上,顿了顿,她终于还是开口“李景恒,你把那镯子还给我吧”
李景恒的身子猛然一僵,片刻后他才抬眼看向容初“什么镯子”
容初不语,就淡淡地看着他,她太了解他了,他不会撒谎,一撒谎,就像现在这样,耳尖泛红。
李景恒在容初目光的注视之下,渐渐放弃挣扎。
他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暗色,“你不是说等我登基后再走吗如今距离登基大殿还有几天,你也不差这几日不如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容初复杂地看着眼前垂着头闷闷说这话的少年,沉默许久,终于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李景恒离开了,容初知道他很忙。
前面要收拾前朝的杂七杂八烂事,后面还要安排先帝国葬。
怕容初无聊,李景恒将阿媛与铃儿调来了容初现在住的沁阳宫,看见熟人,容初阴郁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虽然她如今以纱覆面,阿媛铃儿并不能认出她。
初初几日阿媛与铃儿还有些局促,过了几日后,她们发现沁阳宫的主子是个好说话的,也就放松下来。
容初还不能下床,她们几个就凑在容初的榻边闲聊。
“这个阮惜雪,还是不死心,娘娘你不知前几日,她竟还想爬上皇上的龙床,结果被皇上当场丢了出来,哈哈哈哈哈”
“皇上念在她爷爷曾救过自己的份上,让她留在宫中,封了她一个女官当。就这她还不知足,偏偏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是她不知道,她本来就是只山鸡,就是飞上了枝头,也是山鸡啊”
阿媛还是从前那般爱唠叨,一谈起别人的八卦就挺不住嘴。
铃儿在一旁着急地扯了扯她的衣裳。
被铃儿这样一扯,阿媛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起身对容初行礼,“奴婢一时失言,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容初不觉得有什么,无所谓道“没事没事,你继续说。”
“谢娘娘”听容初这样说,阿媛松了口气,抬头间瞥见容初额间的花钿,一愣,“娘娘好像一个人”
“哦”容初挑了挑眉,“像谁”
“像原先陛下宫里的一个小宫女,她叫容初”阿媛顺着说出了口。
“阿媛你怎么什么都说”铃儿急的开口打断。
“啊”被铃儿这样一骂,阿媛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抬头望向容初的眼里,也多了几分怯色。
看着眼前两人怯怯的模样,容初道“你们这说一半,纯心吊我胃口”
阿媛与铃儿面露难色。
“说吧说吧,这里又没有别人。”容初与阿碧对视一眼,两人朝着阿媛与铃儿点点头。
容初都这样说了,阿媛也只好开口“其实,五年前,陛下身边跟着一个小宫女,名唤容初。”
“什么容”阿碧惊讶地看向容初,却被容初一个眼神堵住了嘴。
阿碧是知道容初的名字的。
“你继续说。”容初对阿媛道。
“兴许容姑娘自己不知道,但是我们都看在眼里,当时的陛下是极其喜爱容姑娘的。”阿碧说着,眸中染上几分悲色,“容姑娘人也好,与我们都玩得开,可是偏偏这样好的人,就那么不见了”
阿碧说到这里,铃儿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有人猜她是被妖魔抓走了,有人猜她是被狐妖杀害了反正她再也没有回来。”阿媛说着,吸了吸鼻子,“原先我们陛下是个极为沉默的孩子,他性子冷漠却也知分寸,可自那以后,却突然发狂起来,就拼了命地要去找容初。”
“先帝本来对陛下就不甚满意,自那之后陛下在宫中更是受尽冷眼。后来一日,陛下终于惹恼了先帝,先帝竟听了谢相的话,派陛下驻守边疆去,但是却只给他调了还不够敌军一半的兵力,这无疑就是让他去送死。”
“那场仗打得极为辛苦,分明是必死的局,陛下却硬撑了下来。陛下得了军功回朝,终于不似昔日那般疯疯癫癫,人也变得和善起来。本来我们都以为他已经忘了容姑娘,直到有一日,我与铃儿值夜,瞧见容初原先住的偏殿亮着灯,进去看见陛下一个人在殿里偷偷的哭”
“”听完阿媛的话,容初无言,只觉得眼睛发酸。
原来她过了短短的五日,他却历经了沧海桑田变迁。
见容初不说话,阿媛还以为是自己提了李景恒与别人的过往,容初生气了,于是急忙安慰“娘娘您别生气,人都是要往前看的,如今陛下宠爱的是您”
“”容初将阿媛的话打断,“我没有生气。”
阿媛张了张嘴,没再继续说话。
殿内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阿碧左右看了看,见阿媛与铃儿都没有再开口的打算,于是道,“听说今日谢家小姐谢琼萧已经住进凤栖宫了呢”
容初“”
阿媛“”
铃儿“”
“”阿碧悻悻闭嘴。
说曹操,曹操到。
就在这时,有宫人匆匆进来通传“娘娘,谢小姐与阮姑娘来了,要见吗”
“不”容初皱眉,刚想说“不见”,谢琼萧与阮惜雪就径直进了来。
“谢姐姐未来可是皇后,哪有让皇后等妃子的道理”阮惜雪挽着谢琼萧的手,款款走入容初殿中。
殿中三人阿碧、阿媛与铃儿见到来人面色一变,连忙起身行礼。
只有容初一人坐在榻上,不屑冷哼翻了个白眼。
“看来凝心姐姐伤的不轻啊,准皇后来了也不起身行礼”阮惜雪来到容初榻边,望着容初素白的脸,恨得牙痒痒。
她可没忘记那夜容初对她见死不救的模样,她只恨李景钰的那一箭没能直接将这纪凝心射死
容初看透了阮惜雪,如今对她是不待见到了极点,听她这般阴阳怪气说话,自然不能忍耐“准皇后也是准,如今宫中只有本宫一个贵妃,你阮惜雪是什么东西敢来本宫这里撒野”
“你”阮惜雪气急,瞪着容初的脸,半天没说上话来。
倒是一旁的谢琼萧福了福身子,对容初道“见过纪贵妃,贵妃姐姐说的是,如今琼萧还未嫁给陛下。”
见谢琼萧这幅模样,容初有几分诧异,她当年曾在庆云宫宫门口遇见过谢琼萧,那时的谢琼萧还是个一心迷恋李景钰的刁蛮大小姐,没想到现在竟出落成这样了。
瞧见谢琼萧对容初示弱,阮惜雪心中不服,却也只能忍下。
可她还是不想让容初舒坦“谢姐姐温柔善良,不似凝心姐姐这般。那日凝心姐姐手持羽箭挟持那叛贼时,真是将我吓坏了”
“你那日跪地抱着我的小腿求我救你狗命的样子,也把我吓坏了。”容初接道。
“你”听到容初这样说,阮惜雪气得脸色一阵发红一阵发白。
“贵妃姐姐能这样跟阮妹妹开玩笑,看起来身体已无大碍了。”谢琼萧幽幽望着容初,唇角是恰到好处的笑意,“既然知道了姐姐身子安好,那我们便不打扰姐姐休息了”
谢琼萧说罢,对容初福了福身,转身向外走去。
阮惜雪见谢琼萧离开,也不敢多留,瞪了容初一眼,连忙向谢琼萧追去。
“哈哈哈哈,方才看见那阮惜雪脸色了吗她以为有了靠山就能欺负娘娘了吗”阿媛见阮惜雪吃瘪,忍不住嘲笑。
一旁的铃儿与阿碧也是忍俊不禁。
三人回头看向榻上的容初,却只见容初面上无半分笑意,面色甚至有点难看。
容初不知不觉握紧手下的锦被。
这些人真的是太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