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仅个子长高了, 我胆子也长大了
从正殿到云华宫,周窈一路吐槽,心里骂骂咧咧, 面上嘻嘻哈哈。
林相国与瑟瑟发抖的秦太保跟在周窈身后。
秦太保人小小的,边走边擦汗,想到岷县想到孔家, 就差紧张得把胸膛里的一颗心也呕出来,生怕周窈秋后算账。
林相国沉默以对。
她多日没收到自家儿子的信件, 燕太傅又突然带着文王周迢逃去奚琴,她料到自家儿子不是反了就是被陛下压下了。
她已经看不透现在的陛下, 估计儿子也凶多吉少。
但令她更惊讶的,是陛下身边竟然跟着静凡大师。
她眼睛不自觉往旁边眺。
陛下去慈悲寺很显然只是一个幌子, 若陛下本就打算一网打尽,以离开皇宫做诱饵
林相国一时细思极恐。
后宫佳丽纷纷跟在后面排成长龙,视线如探照灯集成两束打在周窈和静凡大师的背上。
周窈与谭太君并行,一路聊些有的没的。
“陛下往慈悲寺修福可有收获。”谭太君的每一句问话都有目的, 一以贯之地施压。
周窈从容不迫,对答如流, 还略带讽刺“学了不少佛经,体悟颇深,父君也是念佛之人,不日定与父君谈谈佛法。”
“哦陛下有心了。陛下这些时日,均待在慈悲寺中么”
“偶尔出门游览禾单江山,惩治了个别贪官污吏, 一网打尽时,不巧偶遇林贵君与皇妹。”
谭太君眉梢一挑“陛下此言何意”
众人彼时已走到云华宫宫门外。
多日不见的小腿子吱溜一下跑过来,与小胳膊小肚子看对眼后, 眸间电光火石,率先在脑子里开起庆功会。
周窈双手背在身后,不打算请谭太君进宫一叙的模样“林贵君与周迢有染,周迢与人口黑市有关,朕深思熟虑后痛定思痛,决定大义灭亲,不想秦太傅竟放走周迢,二人跑去奚琴举起反旗。”
她隐下所有与大师有关的细节,作难受状“朕也不曾想到会有此事,朕本想给皇妹一个机会,谁知她们心中有鬼,彻夜逃离如今江山沸腾,父君也定当是以大局为重吧。”
太君怎么会听不出周窈的意思。
她分明就是叫他为了江山不要多管闲事。
周窈两句话把自己放在道德的制高点,完美得无可挑剔。
周窈竟然当着众人忤逆、警告他。
谭太君一时不能接受,愣在原地。
“林相国。”周窈拍拍林相国的肩,“相国一辈子为禾单忧思,教育出林裴文此等佳儿,深得朕心,只可惜他误入歧途,与周迢有染朕也是女人,无法容忍本想饶他死罪,谁知他彻夜叛逃”
说及此,周窈挥袖抹眼睛,一时竟眼眶红润,看得在场众人双目滚圆。
“不说了,朕乏了。”周窈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吸吸鼻子,强行压下心头呼之欲出的悲情,“还请大师入云华宫,为逝去的林贵君诵经,也好解朕心中苦闷。”
谭太君瞥过静凡,一双眸子微觑,上下端详后白眼一翻。
不过是个靠皮相的和尚罢了,他尚且还看不上。
周窈与小胳膊等人回宫,静凡朝太君行了个礼,紧随其后。
谭太君端着架子,气得火烧眉心,闭眼隐忍须臾,咬牙切齿道“陛下都下逐客令了,还不都回去”
众人得令,一时做鸟兽散。
“秋高。”他抬起手,“扶本宫回凌霄宫”
静凡踏入云华宫的宫门,恍如隔世。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朝换代时,宫殿布置也大有不同。
周窈把云华宫改得十分简约华美,保留了原主奢侈布置的同时,把零碎的装饰品统统舍去,唯留下干净的桌案与书架。
静凡大师一步一步,走在回忆里,也走在当下。
周窈一屁股坐上龙椅,瘫下来,排开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趴在桌子上休息“累”
静凡布鞋踏上乌金砖,心如刀绞。
一次次,他被拉到云华宫,被母皇逼着泡进药缸。他呼救,却无人应答。
周窈坐在正中,却像个小太阳,把冷漠的云华宫,照得分外亮堂。
他与她对视一笑,她悠悠红了脸。
云华宫的各处,还残留着淡淡凤窝香的气息。
小胳膊从行礼中掏出静神香,静凡接过“我来。”
他用镊子打开桌案旁的雕花,柔软指腹捻住镊子根部,夹起一颗静神香“云华宫占地面积广,一层点三颗,一日两换即可。”
小胳膊笑着称是。
小腿子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扒拉着小肚子朝她狂八卦“静凡大师为何在这静凡大师和陛下什么关系静凡大师要在这儿住多久”
小肚子都烦了“你太落后了,我都不想跟你唠。”
周窈趴着臂膀,偏头看大师教小胳膊埋香。
大师天人之资,不染红尘。垂头埋香的动作优雅又圣洁。
他冷不丁转头望她,她心头一跳,赶紧把头埋下去“小胳膊,今天起你就跟着大师。”
换做以前,周窈要把小胳膊安排到后宫哪个宫君身边,哪怕是贵君,小胳膊都呼天抢地,要死要活地表忠心,说什么都不肯离开周窈半步。
小腿子第一反应是小胳膊犯事了,陛下要把小胳膊赶走,当即紧张起来。
谁知小胳膊“哎”了一声,笑得比阳光还灿烂“陛下您放心,奴才定把大师服侍得妥妥帖帖。”
小腿子
“莫要让大师被居心叵测之人欺负朕想先睡一觉。”周窈打了个哈气,拖着身子往二楼跑。
要说整个临渊最值得她思念的,还是那张三百平米的大床“派薛婧按照名单把那些奸佞都抓起来看押,明日朕再去一个一个审问。”
“是。”
“静凡,”她回过头,羞赧地朝他挥挥手,“你随意。”
随意
小腿子眉头都皱成一个川字随意是什么意思是赋予静凡大师在整个皇城中的最高权限吗
她听不懂,但大受震撼。
陛下把静凡大师拿下了
小胳膊道“大师,奴才带您走一圈”
“不了。”静凡对这里太过熟悉,“去慈悲殿吧。”
穿过云华宫的大门,小胳膊一路小跑,带着静凡大师往慈悲殿去。
穿过皇家枇杷园,静凡大师一眼望见新栽种的三棵枇杷树。
小胳膊不愧是懂王,解释道“据小腿子说,大半年来陛下不在,后宫消沉,并无宫斗。这三个皆因病去世,纯属意外。”
穿过终有各色奇珍异草、大片栀子花、少数几棵桃花的“曾经的御花园”,静凡大师极目远眺,视线越过翠湖,悬停在沁芳亭中。
想当初,他坐在亭中,一眼望见周窈。
她朝他笑,艳若桃花,令他一惊。
如今回想,当时也许,心头有颤动。
“大师”小胳膊怕日光晒着静凡大师,赶紧带路,“大师,往这边走。”
慈悲殿原是东宫,周窈尚未继位时在此住过两年。因后宫无子嗣,已荒废许久。
前些时日接周窈的吩咐,小腿子把慈悲殿里里外外打扫一通。
慈悲殿还保留着原主本来的审美,处处是奢华。
书没几本,熏香倒是很多,床也很讲究。
此处凤窝香的味道更浓烈,可见整个皇城,但凡是周窈可能经过的地方,都有凤窝香。
但此处的凤窝香纯正,并无其他异味。
也许,那些药是对方看碟下菜。
小胳膊在一旁吩咐好奇的宫人们把奇怪的装饰都收起来,换上些小金佛啊、幡幢之类的“大师不喜欢污秽,你们赶紧再检查检查边边角角是否干净。”
静凡转到书架边,发现一陈旧的木箱。
木箱上有薄薄一层灰,可见大家对此并不关心,很少打扫。
他轻轻吹开灰,用一边的布巾把边边角角擦拭毕,力求一尘不染,打开锁。
木箱内整齐地摆放着发黄的卷轴。
他取出一个来,细细查看。
论语心经中庸所写内容基础,写字者也许心神烦躁,字体狂放,但笔锋利落有体
静凡大师越细看,越觉心头惴惴。
“小胳膊。”他唤道,“这些是什么。”
小胳膊屁颠屁颠跑过来,扫一眼,行礼笑眯眯道“大师,这个慈悲殿原来是东宫,是陛下早前所住之地,故而这些卷轴,都是陛下那时练习所写,当年燕太傅便是陛下的老师。”
可周窈并不识字啊。
静凡双眸一颤,狐疑地望着小胳膊。
小胳膊依旧微笑“大师,陛下不是那个陛下。陛下首次上朝的前一日,奴才便看出端倪,不敢确定,直到陛下与大师识字但陛下还是那个陛下,连一根头发丝也没变。在云华宫时,每日太医例行问诊,也并无差错。”
她虚心弯腰“大师是自己人,也是聪明人。凭大师和陛下的关系,大师若有疑问,不应问我,而是问陛下。”
静凡微微一笑“施主不仅是最懂陛下的人,还是最聪明之人,这些东西,明日处理掉罢。”
小胳膊会心一笑。
突然,门口传来宫人的通报“那个”他一时不知要称呼静凡什么,“大师,夏宫君来了。”
小胳膊当即把卷轴收起来。
静凡走出书房相迎。
一身着翠缥色长衫的男子笑着走进来,露出一颗尖尖虎牙。他长发高束,步伐活泼轻盈,颇有几分温文尔雅的意味。
此番拜访,他并未带太多阵仗,只带了一个贴身宫人。
静凡大师静立在慈悲殿内,嗅到一股药香。
“静凡大师”夏宫君嬉笑着跑过来,毫不见外得攥住静凡的手,也不自称本宫,“您那日来御花园讲经,我就坐在前排,听得着实入迷,还想再听。不想今日宫门处,瞧见您与陛下一同回宫,真真满足了我一番心愿”
静凡警惕地抽出手,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草民参见夏宫君。”
“大师莫要多礼。”他接着又要握领导的手,静凡半步闪开,侧身示意他入座。
小胳膊赶紧屁颠颠跑过来,跟静凡大师窃窃私语“大师,这位是夏宫君,单名一个粟字,备受陛下宠爱。正如你所见,自来熟。陛下从前打心底里宠爱他,为了保护他,甚至没给他升位”
静凡眉梢一挑,仿佛在问那他如今为何是宫君了
小胳膊又咬耳朵“高宫君那件事后,陛下说要整治后宫歪风邪气,赏赐真正不争不抢之人,这不,咱们就提出给夏宫君升位陛下一口答应。”
夏粟甫一坐下,十分不注重礼节,竟盘上一只腿上凳“哎小胳膊,你怎么在这儿”
小胳膊笑道“回宫君的话,陛下命奴才贴身侍奉静凡大师。”
“哦大师不愧是大师”夏粟接过茶杯就往嘴里倒,谁知茶烫,一下子喷出来。
他身边叫阿韶的宫人忙嗔怪道“宫君,你这猫儿舌头本就吃不得烫,怎么如此不小心。”
夏粟朝静凡摆个鬼脸“瞧我这记性,我给忘了。”
静凡大师
不知为何,他捏着水玉的手紧得发烫,心头莫名翻涌起酸涩。
打心底里宠爱
可他与夏粟。
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人。
后宫佳丽无数,个有风情,如今周窈回宫,定都蠢蠢欲动
一夜漫长,会产生诸多变数。
静凡默默喝下一口茶,胸口紧绷至极。
他是不是,该抢在他人之前,把熟透的梅子摘了。
指腹轻轻点住杯沿,他涩涩一笑“夏宫君真乃后宫难得的天真人”
周窈一觉从三百平米的床上醒来,外头天都黑了。
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随意把散乱的头发往后一撩,下床光脚就走。
怕什么,反正在自己家。
小肚子在床头柜上放了一杯果汁。
周窈咕嘟咕嘟喝罢,走下雕花长梯,慵懒地没点样子。
云华宫空无一人,唯有阵阵静神香缭绕。
“小腿子小肚子”她一声声唤,整个云华宫都在回响,偏生无人回她。
人都去哪了
初冬的夜微凉,周窈随便捞起一玄色凤袍披上赤脚踏过乌金砖。
云华宫的窗户小小押出一个缝,还算暖和,空气也还清新,就是一个人怪冷清的。
她打了个哆嗦,清醒大半,撩开层层纱幔。
彼时天黑,原本放有三百米大床的一楼顶上的大铜镜因为拆卸不便尚在,倒映出她窈窕的身影。
顶画延伸之处,四大镂空的柱子内被点燃蜡烛,氤氲朦胧的香气与烛光交相辉映,影影绰绰。
长幔拂过她的脚裸,她走到铜镜正下方,爬上又长又大的凤椅,准备批改奏折。
一雪色玉盘倏然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端上来放在书桌边。
她把挡眼的长发撩到脑后,望见一身莲子白长衫的静凡大师。
大师没有穿海青,难得一身如雪长衫,牛奶样的皮肤被称得白里透红。
因为大师光着脚她尚且没听到走路的声音。
周窈一下子哽住,联想到孝贤寨受到的冲击,脑子陡然发热,赶紧把衣服裹裹好“这么晚了还不睡怎么鞋也没穿,地上凉。”
“方才用过晚膳。”他把切好的水果和银耳粥端到她面前,答非所问,声音又柔又酥,“施主还没用膳吧。”
“啊嗯”周窈红着脸摸摸扁扁的肚子,接过粥,狼吞虎咽。
簌簌。
静凡大师攥着佛珠,长衫绕过桌案,坐到她身边。
周窈差点被呛到,不敢看他“怎,怎么了”
大师蓦地伸手,指腹贴住周窈的唇角,拭去一点水渍“沾到了。”
周窈瞪大眼睛,心噗通噗通跳。
沾了羹的手指贴住薄唇,大师轻笑“不愧是宫中御厨,一碗羹也精益求精。”
等等等等
周窈咕嘟咽口口水,僵成一棵饱经风霜的枯树,仿佛碰一碰就碎了“静凡,那个”
他突然又问“施主会觉得贫僧心机深沉么”
她哪里敢
周窈赶紧摇头“不不不”
“施主心悦天真无邪的”他陡然一手从前划过,撑住周窈的另一边,贴近她,在距离毫厘的地方,贪恋地轻轻嗅她秀发间的清香。
周窈大脑一片空白。
她脸烫如锅炉,下一刻就能窜出三米高的蒸汽“大师,离太近了”
她吓得紧闭双眼,语速快得惊人“大师曾教育我,妙色王求法偈时曾有一句话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佛还说过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大师”
一口气说完,周窈差点喘不上气。她身子极力往旁边倾,眼看要倒下去,下意识抓住大师握佛珠那只手的衣袖。
静凡任凭她抓着,不再倾覆,清冽的呼吸打在她脸上“今日,贫僧见到夏粟自愧不如,想到三十六计,先发制人”
周窈一头雾水夏粟是谁啊
莫非是后宫哪位宫君
周窈当即明白大师心里的小九九。
她微微正过脸来,鼻尖与他的只差毫厘“大师无须和别人比较,大师就是大师大师是净土的莲人间的栀,大师明智,心善,渡世间善恶,捋世事因果,佛法深宏,廓然无圣,是禾单独一份。”
她一字一句都重重敲进他的心。
“所以大师不管与谁站在一起,都光华无双,”周窈的手发紧,出的汗都把大师的衣袖洇湿了,“大师不必为此心忧,不必焦虑,大师会成为更好的大师”
他吞咽的声音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喉结每上跳一下,她的心也跟着跳一下。
他身上的香气,他的体温,统统入侵周窈比常人更清明的五官,她眉头紧皱,喉头干疼,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紧紧绷直。
看上去分明是清俊舒朗的骨子,这一刻却软得让人想揉碎入怀。他与她贴近,偏偏又没有贴上,总若即若离地保持最后那分距离。
“这样的贫僧,”他清俊的脸爬满红润,薄唇被自己咬出一片水色,“也无法吸引施主么。”
静神香气缭绕,湿热的体温漫漶周窈的七经八脉。
她的心底防线崩溃就在一瞬间。
她知道的,这一切都不是大师的考核。
大师从始至终,都是认真的。
红尘滚浪,大师曾一人淌过,却在风口浪尖朝她缴械了。
“施主,看看贫僧吧。”
周窈机械地正视他。
他白皙的面庞绯红如八月的荷塘,每一道极近的呼吸都像羽毛扫过她颤颤巍巍的心房。
“佛呢”她的尾音颤抖,水灵灵的眸子怔怔望着他。
“施主是贫僧的心经,贫僧做施主一个人的佛。”
他再次拉进二人的距离,内心的矜持让他不能戳破最后这层窗户纸,急促的呼吸打在她的鼻尖。
他用唇虚虚描绘她的侧线,徘徊、逗留,悬停在她的唇前。
紧绷的下颚线勾勒出他完美的脸,颈脖的线条随着他越发紧张的呼吸跳动、起伏。
他急急地等着,唇尖轻轻触碰到她的唇珠,双眸泛红,潋滟的水色充盈眼眶,湿润如潮。
就连声音,都因为等待变得沙哑
“周窈,你对我,究竟如何做想”
他双唇发颤,最后一次乞求她“阿窈,疼疼我吧。”
周窈双眸一颤,仰头,扣住他的脖子,吻得密不透风。
呼吸交缠,他的矜贵,他的克制,他的佛法无边,在那一刻被彻底扯开,在偌大的铜镜下无所遁形。
长衫落地,他辗转汲取,他想要的太多,任由她抱着哄着,断断续续的呼吸若游丝,哑声乞求,她哄孩子似的嗯了几声他说什么她都应。
“阿窈,上楼”
作者有话要说 净土莲被剥瓣了。
静凡大师在线求布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