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杭安静地坐在餐桌一边, 脸上的表情平和凝定,似乎丝毫没有觉得刚才那句“陆老师”有什么不对,同样的, 自然也不会联想到会莫名其妙地触及到了某人心底隐秘不宣的那个敏感点。
他看着陆越岩略带僵硬的脸色和眼中凝固的惊讶,一时也有些意味,等了许久不见陆越岩的后语,于是又试探着问了一句“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确实是一幅求知欲满满的好学生模样。
“”陆越岩怔忪片刻,用指腹揉了揉眉心,心说自己可能有点魔怔了, 只怪楚杭这样的眼神太过于纯静干净,而越是这样, 却越能滋生出潜藏于他内心深处的,那股恶劣又蛮横的沾染欲。
“好。”缓出一口气,陆越岩冷静下来,说“我问你,你们需要内充演员, 能给对方什么样的条件”
楚杭想了想, 回答说“三清园的招牌是杨家祖辈传下来的,上百年的历史了, 若是放在过去, 也不算寂寂无名, 虽然现在我们的处境比较尴尬, 但是”
他忽然转眸看了一眼陆越岩, 而后又移开目光,仿佛有一点不自在地补充道“但是我们现在有了很好的演出场地,硬件完美,所以”
“你说的这些, 别的院团一样能给。”陆越岩失笑,“所以这算不上什么得天独厚的条件。”
楚杭“”
这题确实有点超纲,他一时无解。
“这么说吧。”说不上为什么,可能是这个样子的楚杭确实不多见,所以让陆越岩无端萌生出了逗弄的心思和趣味,“在当下市场,你们要抢人,要立足脚跟,除了刚才那些有的没的,最应该拼的,是什么”
“最应该拼的”
“对,最能带来直观的现实效果的。”
经他这样直白的一提醒,楚杭又蹙眉沉思两秒,忽然间,就福至心灵了。
当今社会,大家都在拼什么
而且是最有效的,立竿见影的
楚杭张张嘴,眼中有恍然大悟的亮光一闪而逝,紧接着,嘴唇微动,他在陆越岩饱含期许的目光中,吐出完美答案
“爹啊”
陆越岩“”
他刚刚,听见了什么
陆越岩始终注视着楚杭的,那暗藏期待赞扬的眼神,在瞬间就变得艰难而不可思议。
这一天天的,他这小脑袋瓜里琢磨的都是些什么奇思妙想啊
楚杭自顾给出答案后,便再一次沉陷在自己突如其来的冥想之中,甚至没有察觉陆越岩此时千言万语都难以描述的神色,以及嘴边那眼看就越来越绷不住的笑意。
“拼爹我是知道的”楚杭望着餐桌上那一大束翠碧丝黄玫瑰,神情逐渐流露出些许苦恼的意味来,“可是,老班主已经过世了,师哥师姐们无爹可拼,我”
他顿了顿,叹然道“也差不多吧,反正就此路不通。”
“嗯”陆越岩稍稍回神,一下子就抓住了他话中耳朵关键信息点,“什么叫你也差不多”
而楚杭显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过多解释纠结“没什么,总之行不通。”
陆越岩终于忍不住,完美破功,放声大笑。
这倒是让楚杭有些措手不及,当即愣住。
印象中,陆越岩周身所散发出的气场始终是沉稳内敛的,他永远将分寸感把握的分毫不差,所以,楚杭似乎还从未见过他像此时这样,爽朗又松弛地开怀大笑。
“你”
“不是爹。”陆越岩好半天才止住笑声,无奈道,“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最牢靠,一是钱,二是血,正常情况下或者说在绝大部分情况下,血缘的力量要大于金钱,所以人与人之间才能维系着表面的平和,但是真正到了紧急的关键时刻,血这个东西在钱面前,就变得一文不值,毫无意义了。”
楚杭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能有这样的论断,但就是这短短的几句话,他却一时间找不到反驳的措辞和切口,潜意识中,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微弱地辩驳着“不是这样的”,但实际上,所有曾经真实发生过的记忆碎片倏然在脑海中闪过,在那一瞬间,他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陆越岩看向楚杭此时那双莹润却失焦的清澈眼瞳,终于不再逗他,正色道“所以,你们需要的不是什么爹,亲爹干爹都不用,而是实实在在的资金。”
“你们戏班不存在什么让人无法拒绝的优势,那么就只能给出让人无法拒绝的价钱,要挖人,就要在酬劳上给出最大让步,生活中有些事爹不一定可以办到,但是钱一定能。”
楚杭神色凝重地听着。
“而当戏班的人员配备到位了,起码达到了能支撑日常运转时,你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改变过去梨园行中一些不符合当下现状的陈规。”
吃戏曲这碗饭的人都知道,从古至今,梨园行的规矩向来是不容置喙更改的金科玉律,是经过了多少年,多少辈,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老例,从初学入行到搭班唱戏,从行当应工到走场散班,唱戏的老规矩大过天,又岂能是说改就改的
陆越岩却对老戏班某些早已经过时的,不符合现世发展需求的陈芝麻烂谷子不以为然,但他也明白这些老传统在楚杭眼中得到分量,于是稍微收敛起那一丝淡薄的鄙夷,尽量客观地说“刚才已经说过的,一个戏班其实就是一个私人公司,那么能支撑维系一个公司健康运转的,绝不是你们园子里那把陈年戒尺,而是规范且人性化的制度,科学合理的运营机制。”
“对于这部分,我暂时保留意见。”楚杭别开眼睛,平声道,“但是你之前说的那些,我觉得很有道理还、还有吗建章立制之后呢”
“那就是适销对路的部分了。”
陆越岩这句说完,却没有继续,反而停顿了片刻。
两个人已经坐在餐桌边聊了许久,而此时早已是深夜时分,他想到楚杭今天在戏台上连轴转地唱了一天,恐怕早已经精疲力尽,于是话锋一转,低声道“但是今天太晚了,先休息,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说给你听,好不好”
谁料,楚杭听完先是怔了怔,而后眸光便迅速黯淡下去。
“陆先生。”楚杭重新换上了那副清冷漠然的腔调,犹如陈述着一件事不关己的事实,“我知道我可能没什么说不好不要的立场,毕竟不久前我们才签了一纸合约,不过对于我而言,你说的这些确实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所以,能不能请你等一等,毕竟”
“你应该不差今晚这一夜。”
说完,他神色平静地看向陆越岩,直到对方锋利的眉宇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
刚才还笑意盎然,此时脸色却变得这么难看,难不成是他说错话了
楚杭心中默默叨念着,可事实不就是这样吗
给价码,签合同,提条件,带回家
这一套操作下来,再加之两人之间的关系来看,还能有别的意思吗
许久,陆越岩收回逐渐冷硬的目光,不知为何竟笑了一下,问他“你不累”
“啊”楚杭一怔,“不累的。”
“那要喝点什么”他又问。
楚杭更加疑惑了“就,茶就可以。”
于是陆越岩再无二话,直接叫来了管家,吩咐他泡了一壶苦丁送到中厅,而后径直起身,招呼楚杭“那去沙发聊,餐椅坐得不舒服。”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餐厅,只身转出隔断门。
楚杭默默静了两秒,起身跟上。
说不上为什么,但他就是能清晰地感知到,陆越岩的情绪在瞬间急转直下,刚刚似乎还有一点晴空万里得到明朗意味,此时却陡然阴云密布。
果真是商贾心,海底针,猜不着,摸不透。
好在他也并无探究的兴趣。
两人从餐厅转到一楼中厅,柔软舒适回弹性超高得到软皮沙发坐起来确实要比木制餐椅舒服很多,管家送来泡好的苦丁茶递上,楚杭道谢接过,一口入喉,险些得苦双目飙泪。
这是什么浓度的绝世苦茶啊
大半夜喝这个真的科学吗
他忍着唇齿间弥漫不散的苦味,偏头去看陆越岩,却见他端起茶盏,面不改色地喝了两口热茶,而后将茶碟随手放回茶几上,没什么表情地淡声道“你想听,咱们就接着聊。”
楚杭有一瞬间的怔然。
这个时候,他倒是对陆越岩的味觉失灵与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刚说到哪了”陆越岩回想了一下,“哦,适销对路是吧。”
楚杭打起被苦丁茶激出的十二分精神,点了点头。
“简单说,就是找准目标消费群体。”
若要论商场经验,恐怕没有人比陆越岩更有发言权。穹顶挂着的中世纪复古宫廷风的水晶灯光影璀璨,而楚杭突然发现,置身于明亮光影之中的陆越岩,在聊到自己熟悉的擅长的领域时,周身散发出来的低调却强烈的气场,甚至比灯影还要耀眼夺目。
那是一种无形的、莫名的掌控力,是内化于心后,稳操胜券的傲然姿态。
“现在还愿意花钱买票去听戏的都是什么人”陆越岩淡声道,“恐怕十有八九都是上一辈,甚至是上上辈的人。”
楚杭忽然插话道“像章老爷子那样的人。”
“对。”陆越岩话音微顿,而后轻轻笑出声来,“大概就是我爷爷那样的。”
“然而,我爷爷也算是个例外。”
“怎么说”
“这一代人的消费观和我们存在很大的偏差,而且购买力也不强,理智消费的居多,但为了愿意为了自己的心头好而冲动花钱的,却是一小部分。”陆越岩说,“况且,小园子听戏已经是久远之前流行的事了,你们现在要搞传统艺术复兴,就要另辟蹊径,在现有的市场受众群体基础上,重新划分消费人群,如此一来,购买力强,愿意为了喜好而消费的年轻人这个目标群体才是首选。”
楚杭摇了摇头,蓦然轻声道“年轻人不爱听戏。”
“那是他们还没有在这项传统艺术中,找到那个戳中自己神经的点。”陆越岩轻笑道,“一开始不爱听戏没关系,只要想办法让他们进园子就行了,只要消费目标愿意坐在戏台下听上一段国粹珍宝,相信我,没有人能抵挡的住国粹的魅力,更没有人会不爱上京剧。”
陆越岩轻描淡写,语调清浅,楚杭却久久震撼不能言语。
那是璀璨珍宝,沧海遗珠。
相信我,没有人会不爱京剧。
只这一句,就让人眼眶倏然发热。
“那”楚杭眼底有某种不知名的热烈情绪,仿佛一团冷寂的幽火,在瞬间就被点燃,转眼呈燎原之势,“那应该怎么做”
“这就是我一开始说的,找准营销路径。”陆越岩阴霾的情绪终于有了些许放晴,于是收敛了些散漫的态度,认真回答道,“现在市场上有那么多老字号玩跨界,不是一样情长路更长,走出了一条传统和潮流相结合的新路子文创产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那么既然他们可以,为什么你们不行别的传统行当能做到,京剧一样能做到。”
楚杭直问重点“所以”
陆越岩“推陈出新,改天换地找到符合当下年轻人生活习惯的兜售方式,融媒体、短视频平台、新媒体手段、直播等等等等,不遗余力地去营销,广而告之,把自己推向市场,把京剧推到他们面前,让他们被戏台吸引,被戏台上有着一把好嗓子的唱戏人吸引,从而成为你们戏班的捧座儿人。”
最后,陆越岩结案陈词,一锤定音“不要拘泥于过去得到老旧形式,现在这个时代,酒香也怕巷子深,所以你们得学会如何为自己吆喝。”
陆越岩这番话说完,楚杭依旧沉静地坐在沙发上,清清淡淡的矜贵模样,但这些都是表象。
他自己能感知到,他周身的血液流速在缓缓加快,只待须臾,便开始燃烧沸腾
过了很久,他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呼吸,强迫自己跳动激烈的心脏平静下来,而后抬起眼睛,认真地对陆越岩说了一声“谢谢,谢谢你愿意跟我讲这些。”停顿两秒,愈发坚定,“真的谢谢你。”
“别着急谢我。”陆越岩靠上沙发软背,重新换上了那副散漫不羁的姿态,“这些事情说起来简单,但真正操作起来却没那么容易,而且,回到原点问题上来,能够支撑你们有条不紊地发展下去的前提条件,是要有充足的资金储备。”
楚杭点点头,回答说“我明白,钱的事情我们能解决。”
“怎么解决”陆越岩突然发问。
楚杭愣了愣,随即表情有刹那的茫然。
陆越岩料定了他一定会是这个反应,唇角划出一道若有似无的笑意,主动说“你知道吗,这个时候找我帮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楚杭清亮的眸光忽而闪动两下,纤长的眼睫垂下来,掩映住眼神中的情绪,却径直摇摇头说“不需要。”
陆越岩不禁皱眉“这不是你们唱清高调的时候,而且我”
“真的不需要。”楚杭忽然出声打断他,“况且这一次,你又要我用什么来交换呢”
“”
只这一句,就让陆越岩余下的话完美憋回喉咙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小杭怎么了,说话啊。
陆总无fuck说,是我活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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