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楚杭昨晚未归, 所以杨继一开始特意将他的戏安排在了下午场，可楚杭心里装着事，多等半天都是煎熬, 好说歹说，才将自己那出三堂会审和杨继的失街亭换了场，下台之后用最快的速度卸妆换衣服，而后直接打车往城南赶去。

    到了冯冰家门口的时候，也不过刚刚中午时分。

    对于楚杭急慌慌地不打招呼就跑过来，冯冰颇感意外, 赶忙放下手里的善本，把人拉进客厅, 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楚杭从胡同口一路小跑过来，此时还有些微微见喘，坐在红木椅上缓了一会儿，才说“没出事青姨，是我找您有点事。”

    然而, 还没等冯冰回应, 门外檐角下忽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由远及近, 格外好听“老师, 有客人”

    楚杭意外地愣了一下, 随着声音看向门口, 下一秒, 就见一个穿着白衣黑裤的青年出现在视线之中，长身玉立，气质俊雅，而上身规整的白衬衫外, 竟然还套着一条围裙。

    看见厅中坐着的楚杭时，也是微微一愣。

    楚杭将视线转回到冯冰这边，轻声问“青姨，您有客人啊。”

    “你们两个可真是”冯冰不禁失笑，“都说对方是客人，实际上又哪个都不是。”

    她冲门口站着的青年招招手，示意他进屋，而后笑着向楚杭介绍，“这是我的学生，纪赫，毕竟很多年了，说起来”冯冰停顿了一下，笑容陡然加深，“他当时本科跟着我学戏，研究生时就转了戏文专业，算起来还是你的嫡系学长呢。”

    而后又向纪赫介绍另一位“小纪，这就是楚杭。”

    原来他竟是已逝名家白梓雯的儿子，纪赫不由愣了愣，随即笑着向楚杭伸出手，温和有礼“学弟好，经常听冯老师提起你，没想到今天有机会见面了。”

    楚杭弯了下嘴角，伸手与他虚握一下“学长好。”

    “这个点过来，还没吃午饭吧”冯冰说，“正好，咱们一起吃，小杭也尝尝你学长的手艺，可比我强多了”

    既来之则安之，楚杭点点头，笑着说好。

    让楚杭意外的是，他以为青姨一句“手艺好”只是客气，没想到纪赫下厨的功夫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这三个人都不是什么话多的人，因此餐桌上交谈甚少，只有纪赫偶尔贴心地替楚杭或是冯冰布菜换盘，细致周到，彬彬有礼的样子。

    吃过午饭，楚杭主动收拾餐盘端去厨房，正洗着碗，纪赫从门外进来，在一旁的橱柜里翻了翻，忽然问“吃哪个”

    楚杭手上还冲着一只瓷碗，闻言转头，看见纪赫左手一个苹果，右手一个鸭梨，端在身前，冲他晃了晃。

    “”楚杭想了想，说，“雪花梨吧，青姨爱吃，润嗓子。”

    纪赫笑着点头说好。

    等他洗完了碗筷，纪赫又无缝接班，站在水池前洗梨。

    楚杭慢步走出厨房，回到中庭房间，刚坐下，冯冰便温声问道“行了，忍了这么老半天，现在可以说了吧，一声不响地就跑到我这，到底什么事啊”

    楚杭沉默了几秒，将开头在心里快速打了一遍腹稿，而后才轻声开口，将“三清园”目前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

    他说的是戏班的现实处境，但是冯冰的表情却渐渐发生了变化。

    从一开始的怔忪，慢慢变成震惊，又从震惊，缓缓转成困惑。

    最后，楚杭深深叹了口气，总结道“目前就是这样，戏班要经营，要发展，就要招新的演员，而我们现在不仅缺人，更加缺钱。”

    这话说完，冯冰却久久没有回声，楚杭抬起打量，才发现青姨此时眉心紧缩，眼中有一些他辨别不清的情绪蔓延开来。

    “青姨”

    “小杭你你是说”冯冰艰难开口，难以置信般问道，“你和那个人，签了合同就是之前在一起的那个人”

    “啊”楚杭也没料到青姨会将这段话的重点放在这，愣了几秒，怔然点头，“是的。”

    冯冰素来端雅的面容上顿时流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青姨，那不是关键。”楚杭却像是不在意般，态度甚至有些敷衍潦草，“等价交换而已，现在重点在于，我们戏班”

    “小杭。”冯冰忽然打断他，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渐渐柔软下来，“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过这样的等价交换。”

    楚杭微怔。

    “而且，你们交换什么了呢”冯冰语气无奈，更像是宽慰一个灵透又懵懂的小孩子，“按照那份合同上说的，所有条款只约束了在合同存效期内你们双方不得单方面终止或是违约，甚至规定了对方要向你们戏班的所有优渥条件，但是”

    冯冰笑着摇摇头，看向楚杭，声音极缓，却一字一句“对于签字的乙方，也就是你，却没有半个字的明文约束。”

    给尽了权利，却不曾规定义务。

    “换句话说，你想怎么样都行。”冯冰叹然道，“你说那是等价交换可我活了快五十年，可第一次见这么大度到缺心眼的甲方。”

    “你还是太年轻了，有些事看得不沟通透。”冯冰的目光逐渐变得怅然而悠远起来，像是隔着眼前的这片虚空，直视到了另一个平行的维度之中，“尤其是和感情有关的事，哪有用一句简单的互换就能说得清楚，解释明白的呢”

    大多不过是身陷其中，自我束缚。

    更有不识情字真面目，当局者迷。

    楚杭愣怔呆坐，竟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青姨一语点醒梦中人。

    直到此时此刻，他恍然发现，事实似乎确实如此。

    是他先入为主，潜意识中认定陆越岩是抱有某种目的，强行将自己与“三清园”捆绑在一起，被迫再次和陆越岩产生牵连，而后温水煮青蛙，慢慢消磨，来日方长。

    可现在他才反应过来，就算这一切都是陆越岩为了那句“重新回到我身边”而故意为之，但如果自己不答应不点头，陆越岩根本就无计可施。

    毕竟就像青姨说的那样，“做陆越岩的情人”这几个字，没有一星半点体现在那份合同中。

    那么

    楚杭瞬时陷入更加巨大的迷惘之中，那么陆越岩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说到底，这怎么看都是一单稳赔不赚的生意，所有的选择权和主动权都在对方手中，一不小心就非常有可能血本无归，落空一场。

    身后有脚步声及近，纪赫端着切成小瓣的雪花梨适时出现在门口，见房间中的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神色凝重，进门时不由脚步一顿，屈指轻轻敲了敲门板示意。

    “在聊天”纪赫端着果盘站在门外，十分有风度地询问，“我进来方便吗”

    见楚航依旧低垂着眼睫默不作声，本就苍白的脸颊此时更是少了几分血色，冯冰不由担忧地低声轻唤“小杭”

    楚杭双肩察不可闻地一颤，这才从巨大的混乱迷惑中回过神来，而后轻轻抬眼，水亮冷丽的眸底浮现出一丝安抚的意味“青姨，我没事。”

    随后暗自叹了口气，从红木椅上起身，径直走到门口，接过纪赫手中的果盘“我来吧，学长你坐。”

    雪花梨清润香甜，但却勾不起楚杭的丝毫口欲，不过和戏班相比，他自己在混乱的情绪也是小事，暂且将思维重新捋顺，楚杭言归正传，问冯冰“别的都不重要，我就是想问问您，能帮帮我们吗”

    “当然可以。”冯冰答应地非常利落，“资金上有多大的缺口”

    没想到楚杭却摇摇头，委婉回绝道“钱的事不用您操心，这些年下来我自己也有一点积蓄，再加上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是人，戏班纳新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们又没有什么简单直接的有效途径，所以才想请您帮帮忙。”

    “没问题。”冯冰笑容温和，“等我明天回学校替你们问一问，其实现在好多戏院的学生对于正规剧团的编制看得也并不是那么重要，反而，咱们唱戏的人啊，心里都有股子情怀，对于梨园行的旧戏班有着天然的向往，我手底下有很多优秀的学生，不见得就没人愿意去试一试，而且就算不按老例入班底，给你们做个兼职演员，配一配群戏，也是好的。”

    “至于其他的各大正规戏院那边”冯冰声调减弱，想了想，还是安慰道，“我也可以去亲自帮你们做做宣传，不过，毕竟是民间团体和正式编制之间的考量，如果有人愿意去那当然是最好，要是你们也别灰心丧气，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慢慢来，总会好的。”

    “好”直到此时，楚杭颓然失措的眼底才重新浮现出淡静的笑意，“谢谢青姨”

    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聊天的纪赫忽然出声，好奇问道“小杭这是戏班纳新”

    这声突如其来的“小杭”语气太过熟稔自然，却让楚杭结结实实愣了一下，从中午进门到现在，他和纪赫认识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这样的称呼对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言，着实有些亲近得过分了。

    像是察觉到楚杭心中所想，纪赫无声地笑了笑，英俊的眉眼平添一份温和“听老师是这样叫你的，我就算入乡随俗了，学弟不介意吧”

    “都可以。”楚杭声线平静，“没区别，学长随意。”

    不动声色，见招拆招。

    虽然自己在对方口中变成了“小杭”，但对方在楚杭这里，却依旧只是普通学长而已。

    连一声“纪哥”都算不上。

    他态度始终清清冷冷，保持着不远不近刚刚好的社交距离，但纪赫仿佛也不在意这些，温和儒雅的笑意不减，却说“如果是要给戏班招新人的话，你不妨来麻烦麻烦我”

    “嗯”这个峰回路转确实是楚杭没料到的，“学长你”

    “我晚上要参加一个私人饭局，来的都是本地京剧圈的朋友，有之前的同学，也有原来的同事，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吃个饭，都是同行也没有那么疏远，可能聊着聊着，就恰好遇上了愿意择木而息的凤凰呢”

    楚杭“啊”了一声，轻声自语“同学和同事”

    “哎呀真的是小赫不说我都忘了这茬了”冯冰忽然一拍手边的木案，笑着说，“你这位学长可不得了了，毕业之后就进了本省的曲艺剧团，原来的本行唱的是武生，也是个叫座的角儿，不过上个星期刚办完辞职手续，马上就要飞国外了。”

    楚杭眼中顿时闪过一抹诧异的神色他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斯文儒雅的学长，竟然是唱武生出身的

    更没想到，刚才聊了半天的“正规剧院编制演员辞职下海”的实例，居然眼前就有一个。

    纪赫笑着问“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等过了几天我飞国外了，可就没准什么时候再回来了小杭，去不去”

    “去。”楚杭点点头，没有一丝犹豫。

    想了想，却没忍住好奇，试探问道“学长，你要去国外，那不唱戏了吗”

    “唱啊，只不过这戏不能光唱给咱们自己听，也得唱给外面的人听”纪赫用眼神示意楚杭，笑道，“而且我去国外也离不开老本行，只不过是给老师打工而已。”

    “嗯”楚杭将目光转向冯冰。

    冯冰点点头，笑容温婉“还记得之前我跟你提过的，我个人组织筹建的那个海外京剧推广计划吗现在项目正式启动了，不过我目前不方便长期旅居境外，所以小赫就先我一步过去，算是这个项目的临时负责人，后期我们的团队也会陆续飞过去，到时候”

    冯冰话音微顿，忽然一转“这件事我曾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所以，如果有一天你改变想法了，也一定告诉我小杭，爱戏有很多种表达形式，有些时候，幕后比台前更重要啊。”

    冯冰说得一点不假，在很久之前楚杭对这个京剧推广项目就很熟悉了。那时候他还没毕业，冯冰就不止一次跟他提过，说希望等将来能让楚杭也投身其中，把国粹的魅力传播到海外，扩大京剧在海外的知名度和传播度，可能一个人或者一个团队的力量始终有限，但是这样的事，却也必须去有人做。

    但不管是曾经还是眼下，楚杭心里惦记的都是“三清园”那块饱经沧桑的老招牌，于是便婉拒多次。

    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冯冰自然不会勉强他。

    “以后再说吧。”楚杭眼底盛着细碎晶莹的笑意，温声道，“如果以后还有机会，我一定来帮您的忙。”

    实际上，做海外京剧推广确实比加入正规院团更让他心动。

    不过，现在所有的情况都在向着好的防线发展，若是此时离开，不免遗憾不舍。

    此时此刻，他只想站在那张彩瓷宝顶的戏台上，唱好每一场戏。

    也想再不遗余力地尝试一次。

    就像他曾经努力的，想要体会戏中人内心最真实的情感一样。

    他想唱下去

    真情实感，有情有意地唱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陆总我以为你会来找我的。

    小杭好马不吃回头草，想多了。

    十九这章小先生独美，陆总再接再厉

    感谢追文订阅的小天使们，十九花样比心

    本章前排继续掉落红包，爱大家，ua感谢在20210911 14:35:3820210912 14:04: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末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叙柚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