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杭断断续续的醒来睡去, 彻底清醒已经是两天后了。
眼皮仿佛千钧重，艰难睁开后，入眼就是一片单调的纯白。
纯白色的墙, 纯白色的吊顶, 纯白色的窗棂和窗帘, 楚杭眨了眨眼睛, 直到嗅觉苏醒, 消毒水的味道涌入鼻端, 才明白过来, 自己现在身在医院病房之中。
见他醒了，始终守在他病床边上的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青姨、两位师哥，戏班的几个演员, 甚至前几天才依依不舍惜别过的师姐也在。
“小杭，怎么样了别动别动，你身上还有伤呢”青姨眼眶通红, 按住想要起身的楚杭，自己也是熬得一脸憔悴。
“我去喊医生”叶天来不及和楚杭多说, 一溜烟地跑出病房。
“我”楚杭动动嘴皮, 想说些什么, 但是话未出口, 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就排山倒海般将他席卷淹没, 稍有动作, 胃中便是一阵翻腾的恶心，比当初晕车反应有过之而无不及。
“别动啊你”杨乐吸吸鼻子，忍着眼泪按住楚杭的肩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医生说你后脑有伤，不严重，就是脑震荡了会有点难受，需要静养，没事啊小师弟，咱们忍忍就过去了，没两天就好了，啊。”
不多时，叶天领着主治医生回到病房，医生做了一一系列常规检查，又看了看楚杭脖颈处的伤口，宽慰道“人醒了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好好养着吧，伤口别沾水，脑震荡的症状也会慢慢消失，要是实在晕得难受，就多睡觉，这几天注意饮食，有哪里不舒服就去医办室找我。”
众人连连点头答应，杨继亲自送医生出了门。
最初的那阵晕眩感过去，楚杭额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缓了缓，忍过那阵天旋地转后，他慢慢从病床上坐起来，低垂着眼睫，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让你们费心了。”
“说什么傻话呢。”冯冰在他病床边坐下，用温水浸过的毛巾擦去他额前的薄汗，叹息说，“出了这样的事谁也想不到的，谢天谢地，好在你没出大事，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向姐姐交待”
“青姨，别这样。”楚杭拉拉她的手腕，勉强笑了笑，“我这不是没事么，别难受了。”
送走了医生，师哥师姐回到病房，楚杭不想让这么多人为自己耽误着正事，说什么都要让他们回去，毕竟茶楼的戏班不能歇业，分社那边刚刚挂牌，需要张罗的事情还有一大堆，师姐是分社主事人，也不能在医院这边久留。
不过小师弟除了这么大的事，可以说是在鬼门关绕了个来回，惊也有险也历，现在人转危为安，师哥师姐又怎么能放心离开。
“真的没事了。”楚杭恳切道，“这么多人都在医院里真的是没必要，况且医生不是说了让我静养，师哥，师姐，你们守在这我心里不踏实，也静不下来啊。”
“听小杭的，你们先回去吧。”冯冰主动道，“我留下陪他，如果有需要，会给你们打电话的，放心吧。”
冯老师与楚杭关系匪浅，既然她都这样说了，众人也推脱不过，又嘱咐了楚杭几句后，终是不太放心地离开了。
病房一下子就空了下来。
楚杭还是头晕得厉害，才靠着床头坐了一小会儿就有些吃不消，冯冰将他背后的靠枕拿走，刚想扶他再躺一下，余光一扫，就看见病房门口站着的人。
楚杭顺着冯冰的视线看过去，眸光倏然一凝。
陆越岩穿一身浅蓝色的病号服，不知道已经在门口站了多久。
他目光沉邃地看着楚杭，不动也不说话，但是整个人戳在那里，眼中悲凉心悸的情绪，却如有实质，挡都挡不住。
冯冰低头，轻声询问楚杭的意见“要聊聊吗小杭”
“要的吧。”楚杭长长地舒了口气，不知是说给冯冰还是说给自己听，“就一小会儿，几句话而已。”
“好，那我出去等你们。”冯冰重新将靠枕放在楚杭身后，走出病房门时低声向陆越岩交待，“他现在还是很不舒服，别再让他情绪上有什么大的波动了。”
陆越岩喉结滑动一下，点头说好。
青姨出了门，楚杭沉默地看着陆越岩靠近，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一时间，两人俱是无言，午后的夕阳从玻璃窗反射进来，在他们周身拢起一层澄黄的，毛茸茸的光圈，像是最为温暖安全的屏障，隔绝了喧嚣，阻断了伤害，只留下余晖的浅淡温柔。
沉默良久，两人竟同时开了口
“你”
“你”
又皆是一顿，楚杭率先道“你先说。”
陆越岩眸色哀伤，此刻很想握一握楚杭苍白的手指，但是却不敢有半分动作，过两秒，才问“你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楚杭口吻平静，波澜不惊，“就是有点晕，医生说过两天就好了。”
陆越岩的视线不受控地落在他贴着医用纱布的侧颈上，只觉得呼吸都绞着心脏生疼“脖子上的伤口”
楚杭摇摇头“不深，缝了美容针，后期护理好了不会留疤。”
这些陆越岩一早就知道了，只不过是想寻着由头地跟他说说话，听楚杭这样说，只得沉默地点点头。
两人又沉默下来，顿了顿，楚杭问道“你呢，背上的伤”
“也没事。”陆越岩说，“别担心。”
楚杭眼神不经意地晃了一下“好。”
越安静，越窒息。
终于，陆越岩无法忍受心中翻涌的情绪，深深缓了口气后，低声说“对不起。”
楚杭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缩。
隔了好久，直到陆越岩以为自己这句抱歉可能不会换来他任何回应的时候，楚杭终于开口，声音却黯哑艰涩，仿佛接下来的话还没出口，就被耗光了所有支撑的力气。
“不用道歉。”楚杭说，“我只有一件事，想问个清楚。”
陆越岩已经猜到了他要问什么，但依旧抱有一丝幻想“你问。”
“就如同陆梁说的那样，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一早就计划好的，对不对”
这话说完，还不等陆越岩回答，楚杭自己就先红了眼眶。
即便一颗心已经被反复凌迟了无数次，但是面对这样的楚杭，陆越岩却连一个欺瞒的字眼都说不出，哪怕他知道，只要一点头，他们之间就可能从此天堑鸿沟，裂痕横亘，再也无法修复弥补，但是此情此景，他没办法，也不允许自己再瞒着楚杭。
终于，他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嗓音嘶哑更甚楚杭“是。”
仅这一个字，就如同一双看不见的手，霎时将楚杭推入了万丈深渊。
楚杭纤长的眼睫飞快地眨了几下，像是遮掩着某种不肯外露的情绪，过了好久，等捱过心里那阵翻天覆地的绞痛后，才重重地喘了口气，哑声道“陆越岩，你真狠啊。”
“精心布局，卖力演出，做这样一场戏出来，最后一箭双雕，也够耗费心力的吧”
“没有”陆越岩看着他的脸色，忍不住地心慌起来，一时间想解释却不知应该从何说起，最终只能挑最重要的先说，“无论如何，我对你，不是假的”
“不、是、假、的”楚杭声音放低，一字一顿地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每一字，都像是重新在心口割上一刀般，到最后，痛感已然麻木。
“可是在我看来，却与假的没什么两样。”
“楚杭”陆越岩从未有过这样慌乱的时候，恐惧感从脚底滋生，霎时游走全身，这一刻，甚至比两天前在仓库看到浑身是伤的楚杭那一眼，更令他无所适从，他几乎是哀求，“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知道的，我对你没有”
“没有什么”楚杭忽然要起眼睛，沉而静地目光让陆越岩无处遁形，“没有过算计吗”
陆越岩霎时语塞。
楚杭嘴角缓缓勾起，即便此刻他脸色苍白虚弱无力，但这个笑，却美得动人心魄，清冷明艳，不可方物。
“如果从没有过，如果从一开始就是真心实意的，那么，为什么你最初不说实话呢如果只是为了争夺陆氏隐姓埋名，那为什么要再来招惹我呢”
楚杭笑容转淡，眼中的讥诮却愈发明显“是因为你需要我、或者说三清园这个戏班子来给你打个掩护，而且如果你继续以陆总的身份接近我，试图留我在你身边，那么我的反应只有抗拒或者疏远，但是你失去一切，重新以陆师傅的样子出现在我眼前，我就忍不住心软了，而且你演技逼真，我就真的信了，就当你是另外一个人，这样，就给你也给了我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理由”
楚杭目光哀恸，深深看着陆越岩的眼睛，问“对不对”
陆越岩紧咬牙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楚杭无所谓地笑了笑，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真的回应什么，自顾轻声说道“而我怎么就真的信了呢”
楚杭继而自嘲“怎么就被你迷了心窍，被那些虚无的温柔和陪伴打动，怎么就真的为了一身戏服就沦了自己的心”
陆越岩仓惶开口，声线抖得不成样子“小杭，不要说这样的话，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楚杭眼中的嘲弄一闪而过，忽然问，“那么，陆梁要的那份合同又怎么会是假的呢”
陆越岩双肩猛地一颤，如遭雷击。
“因为”好半晌，他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陆氏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没办法因为自己的感情，将整个陆氏集团搭进去，不能让陆氏集团旗下千千万万的人，陪我一起共沉沦”
许久，一声轻笑自楚杭嘴边溢出，他声音变得飘忽轻缓，却一字一度，落地有声“我明白，理智上我能理解，但情感上抱歉，我接受不了。”
他不敢承认，当得知陆越岩真的只身前来的那一刻，当他看见陆越岩真的将那份合同拿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心中千真万确地腾起了不可言说的庆幸，与莫大的震动，即便在那种时刻，这种“他为了我真的能抛弃一切”的想法有些卑劣不堪，但是楚杭却依旧忍不住被震撼，被治愈，甚至觉得，之前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无所谓了。
他几乎就要认了。
“或者说这也是你的计划之一吧”而现在一切风浪过去，楚杭理智回归，冷静得可怕，“用假合同激陆梁发狂，因为你算准了，那样的情形，他挥刀之后，警察一定会开枪对不对”
楚杭语速很慢，脸上的表情镇定得让人心慌“就此，一切终结，所有的麻烦都被铲除，百事无虞陆董，好手段啊。”
陆越岩脸色顿时僵硬无比，灰败难堪。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陆越岩猛地喘了口气，两条手臂微微颤抖着，咬牙道“是，我确实是想彻底除掉陆梁，但是”他缓了缓，挣扎道，“事情发展到现在，有一点，不在我的计划之中，我也从没那样想过将你牵扯进来，让你以身犯险，是我从没想过的。”
“可是，从你出现在我家门口那一刻，对我说小杭，我又没家了的那时起，我就被你牵扯进来了啊”楚杭笑了笑，“而且，就算不在你的计划内，那么现在呢我还平安吗，真的毫发无损，能置身事外吗”
陆越岩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话已至此，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楚杭再提不起半分精神去争辩什么，或者听他解释什么，都不重要了，若说还有牵绊，也只有那一句早该说出口的话了。
楚杭的指腹缓缓摩挲着扎过点滴的手背，目光倏而变得悠远绵长起来“两年前我不告而别，是因为觉得自己当时没有说这话的身份，但是这次，毕竟真真正正地和你在一起那么久，所以，这句话，还是我先说”
楚杭手指微顿，抬头直视陆越岩苍白憔悴的面容，平静道“分手吧。”
始于怦然而意外的心动，止于真相背后的心伤。
爱恨都给了一个人。
那么这一次，就到这里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杭拜拜了您内
陆总不尔康手j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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