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琴掀开车帘,远远地往后看去,虽然那些黑衣人一时半会还没有追上他们,但距离相隔已然寥寥无几。
微皱了一下眉心,车厢中的三人连忙下了车,陆景琴说道“要走一起走”
卫韶见陆景琴一副执着的模样,陆宛琴与云澈亦并不赞同自己引开黑衣人,只得颔首说道“好,那我们一起走。”
前面是一处分岔路口,卫韶在后面警惕地善后,陆景琴搀扶着有些虚弱的陆宛琴,云澈在一旁。
经过分岔路口的时候,卫韶特意将袖中的一方手帕,扔在他们未曾经过的那条路上,以期能够引开黑衣人。
四人脚步匆匆地走着,陆宛琴虽然身体有些虚弱,但陆景琴毕竟是个负伤的病人。
察觉到陆景琴的疲惫,陆宛琴不由得放开了搀扶着自己的陆景琴,然后转身去看卫韶的情况。
然后陆宛琴便僵硬住了。
因为说好要善后的卫韶已然不见了踪影,而陆宛琴却心有灵犀一般地猜出了,卫韶究竟是去了哪里。
陆景琴察觉到陆宛琴的僵硬,不由得顺着她怔怔出神,似有悲怆的视线看去。
发现卫韶不见了踪影,仿佛亦是猜出了卫韶的目的,她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悲痛且忧虑了起来。
三人便这般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云澈垂眸,以羽睫掩下明眸中的隐隐泪光,对两人轻声说道“我们走吧。”
卫韶是为了三人的安全,方才决意去送死,若是回去自以为是地去救卫韶,才是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
心中满是酸涩之意,三人匆匆复又前行,陆宛琴却忽地止住了脚步。
似是意识到了什么,陆景琴惊诧而悲痛地望向陆宛琴,后者却只是退后几步,避开陆景琴要去挽留的手。
“二姐不要回去”
听到陆景琴悲痛的挽留,陆宛琴只是抬眸看着陆景琴,破天荒面上微有一丝浅浅的笑容。
陆宛琴一面微微笑着,一面背身走去,她眨眨眼睛努力压住涌上眼眶的泪水,快速地说道。
“阿景,我很遗憾,从前我们姐妹芥蒂了那么多年,如果我们能早些这般要好,该多好啊。”
顿了下,陆宛琴最后转头看了陆景琴一眼,那道目光不似她平时那般的骄纵开朗,反倒温柔得真像个大姐姐。
然后,陆宛琴决绝地转身,不带一丝留恋地沿着原路跑了回去。
一抹鹅黄色的身影匆匆消失在了沉沉夜色之中,模糊于陆景琴的眼前水光。
微冷的夜风吹拂过面上的泪痕,亦吹拂来一声如同叹息一般的,清清浅浅的话语。
“可是如果能有来生,我真的希望,我再也遇不到你做我的妹妹了。”
陆宛琴沿着原路返回,脚步匆匆而急切。
就好像是,回到了旧时,她还是从前那位小小的女童一般。
她还可以很清楚地记得,去那位只有私底下方才可以称呼“舅舅”的家中时,要见到自己最喜欢的阿韶表哥,那时的心情是哪般。
就如现在这般虽然急切,却更加心境安详笃定,因为觉得这便是自己想要去做的。
可是陆宛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见到这样的阿韶表哥。
或许她是想到过的,只是她忘记了,然而她想到的,却又实在与此大相径庭截然不同。
她想到的,只是两人白头偕老后,于某日安详地在满堂子孙中寿归正寝。
而不是这般,卫韶眉目之间隐有痛苦,但却解脱地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卫韶显然已经死了,可陆宛琴这个傻姑娘,还是不肯相信。
便如她一直不肯相信,阿韶表哥不可能不喜欢她一样。
陆宛琴僵硬地站在一旁,直到控制不住的眼泪簌簌而落,她方才赶紧眨了眨眼睛,想要将汹涌的泪水收回去。
可是没用,泪水是止不住的,便如卫韶是个骗子一般。
她还能记得,那是她七岁时的大年初三,她姨娘带她回姥姥家的那日。
临下马车的时候,她发髻上缠着的秀致珠花,不知为何让那密密织着金线的车帘给扯坏了。
姨娘在府中不得随意外出,久未曾见姥姥,早便有些迫不及待。
见她犹犹豫豫不动,又努着嘴要哭,耐性更是全无,于是便沉着脸匆匆呵斥她“大过年的别找晦气,不许哭。”
姨娘一面数落着尚还在委委屈屈揉眼睛的她,一面由下人们搀扶着下了马车,然后她便看到了卫韶。
小小的少年站在皑皑的白雪里,赤色滚金边的衣袍让他看起来喜庆得像是绽放的红梅,于此天地皆白的世界格外分明。
“你仰起头来,眼泪便会倒流回去,便无人再说你大过年的找晦气啦”
马车上的陆宛琴果然傻乎乎信了卫韶的邪,卫韶得意洋洋地嘲笑她,笑声如小小的铃铛相击一般清脆好听“哈哈哈,你好傻啊,我说什么你便信”
虽然他骗了自己,但是她还是觉得很喜欢他,下次还会傻乎乎地相信他。
不然席间妗妗笑吟吟地对她说,阿宛以后给阿韶做媳妇好不好的时候,她亦不会不假思索地直接脱口而出“好”。
卫韶听了她快速答应而郑重的“好”字,不由得侧眸去看她,亮亮的圆眼睛好看的像星星一般美好。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哦。”
“我不会反悔的,一百年也不变。”
长辈们都在哄笑,善意而随意,只有那个被开玩笑的小姑娘真真切切当了真,念念不忘记进了心里。
或许卫韶觉得她不会记得,方才会这般随口骗她。
又或许,卫韶根本没有在意过,会对她说些什么。
陆宛琴一面止也止不住地哭着,终于放弃了忍耐,一面上前蹲身于卫韶的身前。
仿佛是看不到卫韶周身的血泊一般,陆宛琴只是固执地一面哭着,一面抬手去擦卫韶青白面庞上的血迹。
只是血迹早已干涸,此举仿佛无用功一般,苍白无力。
久久,似是终于放弃了擦拭一般,陆宛琴垂下了自己的手,紧紧地抱住卫韶的头。
大滴大滴的温热眼泪簌簌而落,渗入卫韶黑色的发丝之间,却终究不能温暖他冰冷的体温。
陆宛琴再也盼不到,青丝变白发,他们白头偕老的那日了。
手上的动作缓缓的,陆宛琴自袖中取出一方紫檀匣子来,然后微颤着打开。
里面端放着一只烧蓝的海棠琉璃簪,琉璃青翠而通透,做工细致而秀丽。
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上面,清清的琉璃更添几分剔透晶莹。
这只簪子并不是卫韶送她的,而是阿景与云澈成亲之日,卫韶送与阿景的贺礼。
阿景不肯收下,阿韶表哥便将这只簪子给丢掉了,后来她复返回去,在草丛中找了好久方才找到。
陆宛琴一直想要将这只簪子还给卫韶,可是一直没有还回去。
因为陆宛琴已经好久没有收到过,卫韶送与她的礼物了。
事实上自从两人长大之后,卫韶便再未送东西与她。
察觉到她的心意的卫韶,一向与她划清界限,自持而绝情。
陆宛琴抱着卫韶,抬手长簪被刺进咽喉的时候,陆宛琴感觉到非常痛苦。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很开心。
望着陆宛琴的远去的身影,陆景琴似是怔怔愣愣的,眼中却是化不开的深深的无助与惶恐。
可是想起现在自己与子清所处的境地,陆景琴无法容许自己过多沉浸于悲伤,于是她强迫自己于怔神中回过神来。
陆景琴抬眸去看云澈,云澈正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目光温隽而带着安抚的柔软。
云澈抬起手来,轻牵住陆景琴的纤手,他的手不算宽大亦不细腻,但却于寒夜中那般的温暖。
不管过了多久,世间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如何转变,云澈永远是这般的温然清隽,一如他们相识的无数从前。
陆景琴不自觉地便安定了下来,仿佛再多的前路困难与未知,皆在云澈温然的安抚之中化为乌有。
可是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引发的内心的愧疚与惶恐,还是让陆景琴忍不住轻声开口问道。
“背负着这么多人的性命,我们真的能幸福吗”
若是说真的动摇,陆景琴倒从来没有,她所深深忧虑的,亦不过是再如此会不会牵连更多无辜之人。
顿了一下,陆景琴的声音越发放轻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惘。
“子清,是不是都是我的错,嫡母从前说的不错,我是天生的祸水害人精”
云澈忽地开口,急急地止住了陆景琴越来越轻的话语,他脱口而出说道“阿景,你没必要担心的,因为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
平日里的云澈一向温吞有礼,像是这般匆匆地开口打断别人,陆景琴却是第一次见。
眼圈儿忽地涌上汹涌的泪水,可是陆景琴还是兀自强忍着,不再说话,只是垂头不语。
看着随夜风微微飘扬的,陆景琴鬓角的一抹乱乱的散发,纤弱寂寥如无根蓬草一般。
云澈抬手,将那抹散发为陆景琴绾到耳后,然后动作轻柔珍重地将陆景琴的头轻轻抬了起来。
他清澈明亮的乌眸里,映着墨蓝夜空上高悬的皎皎明月柔光,亦映着两个小小的迷茫的陆景琴。
陆景琴听到云澈开口说话,明明他的语气还是如平常一般,但陆景琴却知道他定然是有些悲伤焦灼的。
云澈的声音与语气,温和得让陆景琴忽然,有些想要泪流满面的冲动。
“阿景,你不能这般说自己,若要怪便全怪我便是,倘若下了十八层地狱,哪怕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亦不能容许你这般形容你自己。”
陆景琴以为她从来不在意别人如何说自己。
从前初被裴容晏带到宫中的时候,染翠宫的下人如何绘声绘色编排她是个狐狸精,她亦不是没有撞到过。
别人同她素不相识,陆景琴亦从来没有强求过别人了解她自己。
但那些随意又带着恶意的揣摩与猜测,她真的分毫不放在心上,毫无芥蒂得如她所表现的那般冷眼观之吗
应当是没有,可是现在她忽然好难过好委屈,万千旧事的心结与折辱涌上心头。
可见她从来都不是不在意的。
云澈见陆景琴垂着头不说话,默默地垂泪,不由得将声音放得更加温和珍重起来。
“阿景,你不要哭了。”
陆景琴不说话,只是默默饮泣,云澈知晓她是郁结于心,索性拥她入怀让她发泄心中的悲伤。
“这会儿那些黑衣人应该向另一个方向去了,我们回去,将他们埋葬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景琴在云澈温凉的怀中,忽然听到他这般轻声说道。
可是未待两人转身离去,便见前方隐隐有灯火通明,快步有序地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奔来。
回首望去,背后亦然。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陆景琴与云澈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却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情绪。
那是浓重的悲哀,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