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统考在12月份, 考前的集中训练要大半个月,所以陆燃只在十一中短暂地待了一个月左右,就又要回那个偏僻的小画室里继续修行。
虽然宋之鱼给他降低了要求, 但陆燃心里也有执念。大老爷儿们不思进取让老婆放弃好的选择来将就他什么的实在没出息,不仅他的一切要最好的,他的泡泡也该要实现她最初的梦想。
走的前一天下午, 有一节最普通的体育课。
进入11月, 帝都的天气有了皮肤可感的凉意。但近来全球性气候变暖, 夏秋之间的分界线渐渐模糊, 以至于到了下午, 和煦阳光照在身上还是有股暖洋洋的痒意。
宋之鱼怕冷, 提前穿上了秋季长袖校服,陆燃却钢筋铁骨地依旧挂着单薄的夏季衬衫, 真正的两袖清风看不出一点萧瑟。
例行的热身运动过后,体育老师照常要求绕着操场慢跑三圈。
宋之鱼每次上这种户外课,最头疼的就是这些体力活儿。堪堪跑了半圈, 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连带着额上也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陆燃第二圈路过,看见她捂着腰子正辛苦,忍不住跑过来调戏“你这样让我觉得很挫败啊”
宋之鱼抽空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问得断断续续,“什,什么, 就, 挫败了”
她体力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就是嫌弃也嫌弃得有点晚了吧
“你怎么还没发现啊”陆燃笑得不怀好意,桃花眼眯得像只狐狸, “我走之前不是帮你把人鱼线都练出来了么怎么还这么累”
伴随着这话,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腰间,“你捂这么久摸出来了没有还是吃胖了,等下我检查检查”
宋之鱼“”
本来跑得就满脸通红,再被话这么一激,真是连头发丝都要烧着般燃了起来。
说,脸皮没他厚,打,力气没他大。宋之鱼不做幼稚的挣扎,坚强地结巴着赶人,“走,走开你”
陆燃非但没听,又往她身边挪近了点儿,“看你这么辛苦,要不大哥背你”
乍然听到这个不知道扔到哪个角落里落灰的称呼,宋之鱼气得拿眼睛瞪他,还没说话,身边掠过的卫冕先笑了,“鱼妹儿,你就答应你燃哥吧”
像是为了让他俩能听清一般,卫冕跑出去之后特意掉了身,一边往后退一边朝他俩喊,“人阿燃从高老庄的时候就惦记着你,你就圆了他这个背媳妇儿的梦吧,不然晚上觉都睡不着”
宋之鱼“”
陆燃“你他妈说谁猪八戒呢”
凉风吹过,卫冕跑得无影无踪,后来居上的许归舟犹如幽灵般出现,古井无波的情绪和嗓音一样清淡,“他说你。”
陆燃“”
于是,天高云淡的宽阔草场上,得瑟跳跃的羚羊被百兽之王按住了细腻的脖颈,连带着看热闹的高贵麋鹿一块儿,挨了狠狠几道锤。
鬼哭狼嚎,风云变色。
宋之鱼远远看着他们三个,心里默默浮现出四个大字。
愿打愿挨。
跑掉命的三圈结束,宋之鱼回到人堆里的时候,卫冕还在叽里呱啦地绕着陆燃痛斥着他的偏心眼儿,“你就是喜欢舟舟那个小贱人不喜欢我,你打他每次都只打一下,我都好几下每次都是”
小贱人斯文喝水的动作停了一下,偏过头来纠正,“我哪有你贱。”
“你还不贱要不是你,龙龙怎么可能听懂我说他是猪八戒又怎么会来追我你个挑拨离间的大嘴巴”
大嘴巴“你要是没挨够你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他也听得懂。”
卫冕瞪大眼睛“我怎么啦值得你又在这里煽风点火火上浇油的”
许归舟“”
搞不清楚他是真没自觉还是在装傻,许归舟也没自降智商继续跟他掰扯。纳闷于陆燃怎么这么安静没个反应偏头一看,人正忙着给宋之鱼扇风散热。
满眼满心全神贯注的那种。
许归舟“”
拱火拱了个寂寞。
悠远天光,宋之鱼两手捧着陆燃的矿泉水瓶,像婴儿抱奶瓶一样小小地喝了口。她喘气喘得厉害,就是渴死也只能一点点慢慢喝。
陆燃正看得兴味盎然的,卫冕这个没眼力见儿的又贴上来煞风景,像个背后灵一样凑了个头在陆燃肩膀上,幽幽问“鱼妹儿,我们阿燃的水,甜吗”
宋之鱼“噗咳咳咳”
呛得差点岔气。
目的达到,卫冕大笑起来,鹅鹅鹅地像只漏了气的气球。
看到宋之鱼吃亏,陆燃原本该生气的。但卫冕这回的问题很是刁钻,刁钻到他自己都想笑,“你他妈不说话能死老子把你嘴缝起来信不信”
心疼地给宋之鱼顺着气,陆燃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撩起衬衫下摆就给她擦脸上的细汗,还在强人所难地安慰着“好了好了不咳了,等下我帮你打他。”
“”
一来就撞见这场面,柯妍刺激得啊了声,视线仿佛粘了胶般黏在那令人垂涎的八块腹肌和性感人鱼线上,赞叹地啧了一声,忽然想起这都是鱼鱼的。
痛苦地拔开眼睛,立马就捂上了,“为什么要这种不属于我的东西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啊啊啊啊啊鱼鱼,我对不起你”
“”
带着点粗粝的触感游走在脸上,宋之鱼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陆燃拿了个什么东西在给她擦脸。直到柯妍一言惊醒梦中人,红着脸就赶紧给他扒拉下来了。
陆燃垂着眼,“这么小气给人看一眼都不行”
宋之鱼“我不”
“行了行了知道你不乐意,”陆燃打断她的辩驳,故意曲解着,“从今天开始,我会保护好自己的,绝不让人看到一点儿不该看的。”
“”
“放心。”
身边又藏着几道笑出来的气息,虽然大家都顾忌着她脸皮薄都克制住了,但宋之鱼还是恨不得就地打洞。
出手敲了一下他的肩膀,不会说狠话的短板在此刻暴露得彻彻底底,只能色厉内荏地喊了句“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这是她恼羞成怒时经常会有的威胁,普通到没有新意,以至于这话说出来的时候,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平静的生活会结束得这么快。
每个人都在为这段甜得蛀牙的恋情畅想着明天,想着怎么争伴郎伴娘的位置,想着怎么闹新郎新娘的洞房,也想着下一次,宋之鱼羞恼的时候陆燃还有什么花样来哄。
但他们都忘了,在明天到来之前,还有一个漫长而艰难的寒夜。
宋之鱼习惯在特殊的日子上做记号。
拿过桌上的小台历,给陆燃出发与回来的日子画上小红圈的同时,宋之鱼注意到,明天就是立冬了。
多愁善感的人被巧合所感染,无不感性地想着,陆燃走的第一天,这座城市也将迎来冬天的脚步。
时间一格一格往前走,泡泡日记翻开新的一页。落下的一笔一划触感升温,展开着还未发生,已经悄然而至的思念。
隔天午休吃完饭,宋之鱼在位置上写早上发下来的卷子。身后坐着的人换成了许归舟,那个像只闲不住的猫般总是拨她头发的男朋友,现在不知道在画谁的肖像。
班长轻手轻脚来到窗边,轻轻敲了下玻璃,告诉她班主任让她去办公室一趟。
飘忽的思绪被打断,宋之鱼抬起茫然一张脸,小声问,“老师有说什么事吗”
同样茫然的班长摇摇头,只催促道,“没说什么事情就让你过去一趟,看起来挺平静的应该没什么,你赶紧去吧。”
通知完人,班长也没再多停留,匆匆的脚步声在一片宁静里犹如飞鸿踏雪。没由来的不安攥住心口,宋之鱼只当是自己紧张的毛病犯了,也没多想。
绕过趴在桌上休息的柯怡,走动的身影晃花了沉浸在游戏里的人的眼睛。
卫冕百忙之中分神看了宋之鱼一眼,随口问了句,“鱼妹儿去哪儿啊”
宋之鱼心绪不宁,简单回答道,“老师找我。”
踏进同样安静的教师办公室,不同于总是有热闹生命气息的班级,里面的空气都透着股属于上级权力的严肃味道。
汪舒姚坐在曾经林澜坐过的位置上,面前摊着语文课本和教案,看起来似乎是在备课。
普通而平静的日常安抚了一下宋之鱼那颗因为未知而无处安放的心,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喊了声老师,便乖巧站着等她开口。
视线从书里抬起来,汪舒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盯着自己脚尖的少女。学习拔尖,乖巧懂事的第一印象依旧鲜明,想不通的感觉再度袭来,眼里的疑惑也更深一层。
汪舒姚轻咳了一声,面对好学生,老师的耐心向来能多一点儿,“知道我今天叫你来是为什么吗”
这个开场白
宋之鱼犹豫了一下,“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你再好好想想。”
“”不详的预感像朵看不见的阴云罩在头上,宋之鱼手心微微出了层汗,强忍着紧张摇了摇头。
汪舒姚见状也没多说,直接从教案低下抽出一张叠成一半的a4纸递给她,冷淡道“打开看看。”
白纸盖着,什么内容都看不见,但汪舒姚的态度已经告诉了她,这东西的糟糕程度。
宋之鱼接过纸张,强烈的预感令她无法控制地开始手抖。
无处可逃的环境里神明成了唯一的支撑。
宋之鱼默默在心里祈求着事情不要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祈求手里的东西变成真正的白纸,祈求神明聆听她的愿望,但这个世界往往都是,你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打开纸张的同时,同跃入眼帘清晰的男生侧脸一起,宋之鱼一脚踩空,犹坠万丈深渊。
这是陆燃离开十一中的第二个晚上放上汪舒姚办公桌的。一封没有署名的电子版揭发信,配着打印出来的清晰写真,证据确凿到想当作流言都不能。
汪舒姚看到这封信的第一个反应不是震惊也不是愤怒,而是莫名的头皮发麻和诡异的松了口气的庆幸。
庆幸这封信来的时机,恰到好处地在陆燃离校不在的时候。
执教这两年,汪舒姚不是没有处理过学生早恋的问题,但撞在她手上的大多都是些放弃人生的问题学生,即便被她叫来批评也都是一副吊儿郎当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
面对身体单薄呼吸都成问题的宋之鱼,竟也难得动了恻隐之心,苦口婆心劝道“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正处于对异性好奇的时候,但你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现在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
“”
“以你的成绩,不出意外的话985,211都不是问题,未来的康庄大道都已经看到边了,为什么要走这种路”
见她似乎被定格在原地般只知道盯着手里的a4纸,汪舒姚有些烦躁,直接上手抽出来丢在一边,“女孩子没有那么多行差踏错的机会,一次选择影响的很可能就是你自己的一辈子,孰轻孰重,你得分清楚。”
轻飘飘落在桌上的纸张没有遮掩,一如她的窘迫般明晃晃地等着所有人的检阅和审视。
宋之鱼低着头,因为情感而被训斥的羞耻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强烈。且证据摆在面前,她甚至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只觉得心脏跳动得即将爆裂。
看见照片上两人的举动,汪舒姚口吻瞬间硬了起来,“女孩子要自重自爱,和男生保持距离是你们这个年纪该保护自己的举动是,你们现在可能是感情很好觉得很甜蜜很幸福,可这有用吗你和他在一起考虑过未来吗你觉得你现在和他好,又能走的到多远”
“花着父母的钱不好好学习,在学校里做这种事情,你们对得起他们,对得起自己吗”
“现在人家举报信都写到我这里来了,你自己想怎么解决实在不行把你爸妈叫来一趟,高三了,老师担不起这个责任。”
一字一句宛如长钉穿透骨髓。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扯下,像被剥光了衣服般难堪。
因为知道他们不会在意,也不会相信,宋之鱼甚至没有勇气解释她和陆燃是认真的,也没有勇气告诉汪舒姚他们在朝好的方向努力,她不会落下学习,陆燃也将为了他们的约定继续努力
强撑的镇定在听到请家长这三个字的时候轰然溃散成毫无章法的碎石。
宋之鱼猛地抬起脸,眼眶通红地流不出泪。脑子空白得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老,老师,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您能不能不要请家长,我真的真的知道了。”
尽管只有自己一个人面对责难,尽管她用尽力气只为保持着好好站着这一个动作,尽管她下一秒就可能哭出来,但宋之鱼不愿意把和陆燃之间的感情称之为错。
就像在一片废墟里紧握着手里剩下的最后一点水源,祈求而无助地想要留下这最后一点点念想。
但汪舒姚怎么会听不出来她的抵抗,“你和他之间必须是断了的,这点毋庸置疑,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浪费分心思在这种事情上”
阴云滚滚,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也被这边的动静所吸引。其中不乏宋之鱼的任课老师,对她这样听话的孩子居然会谈恋爱都觉得挺震惊的。
看她似乎还没转过弯来,虽然不知道另外一个人是谁,但数学老师也没忍住帮了句腔,“上了大学以后优秀的人还多的是,倒也没必要这么着急,好好读书,老师们都是为了你好,听你班主任的不会有错的,老师难道还会害你吗”
这话像是打开了一个口子,认识的、不认识的老师都开始装枪填弹,攻克她这颗泯顽不灵的石头。
“是啊,闹到叫家长多不好看,同学们知道了也不好的。”
“之前我班上那个谁不也是哭着闹着死活不愿意分手吗家长喊来又是骂又是打的闹得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办。结果呢,没到半学期两个人自己合不来分开了,有什么用你说,成绩和时间还耽误了,现在补都补不回来”
“好好读书,以后想起来也不至于后悔,他要是真喜欢你,也不会耽误你未来的。”
“”
身上聚集着所有人的视线,在一瞬间,宋之鱼感觉自己头上投下了一束聚光灯,她就像是个被聚了焦的小丑,所有人都在她的对面。
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有那个眉眼间处处透着桀骜的少年上前一步,为她保驾护航。
老师们说的顾虑宋之鱼不是不能理解,但即便是这样,她还是不想放弃。
这是她前前后后活了将近二十年才得到的,人生只唯一一颗属于自己的玻璃球,她没有办法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割舍。
宋之鱼捏着手,像个孤身闯龙潭的勇士般握紧自己的勇气,嗓音滞涩而哽咽地亮出自己的筹码,“我会好好学的,我不会掉下来的,我真的不会影响学习的”
所以拜托你们,不要拿走我的玻璃球,“行吗”
听到这话,数学老师率先摇了摇头,无声地表达着对她这种执迷不悟态度的恨铁不成钢。
其他老师也不再吭声,只用沉默拒绝着她的保证。
汪舒姚冷淡翻开联络薄,口吻强硬“这个决定我做不了,你跟你家人说吧,他们同意我就同意好吧”
宋之鱼“”
无法想象因为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麻烦到郑家夫妇,宋之鱼的心理防线在汪舒姚拿起手机的那一刻彻底崩溃。
冰凉的手按住她温热的手腕时有种被灼伤的麻木感。
当勇气不能换来美好结局的时候,好不容易撕开的厚茧便会以成倍的速度重新包裹住自由。当时间与神都不站在她这边的时候,宋之鱼没有一点办法阻止兜头而下的滔天大浪。
她没有办法,没有选择,没有余地。
而她的龙龙公主,粘人而暴躁的龙龙公主,甚至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就要被她放弃了。
等宋之鱼离开办公室以后,汪舒姚慢慢松了口气。
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学生弄得如此伤心。可话又说回来了,这说到底还是他们自己选择上出了偏差,做错事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实在也是怪不得老师狠心。
默默地端起桌上的温茶喝了口,眼前浮现的是陆燃那张冷漠到有些狂妄的脸。汪舒姚皱了皱眉心,并不想和他本人沟通这件事的想法愈渐清晰。
她几乎能预见到,那少年将会用什么样锋利的态度和字眼来拒绝他们的安排。光是幻想就头疼,汪舒姚轻轻地啧了声,手指在联络薄上一路下滑到某个位置。
几声忙音过后。
一板一眼的嗓音染上了点成年人寒暄的正经温柔“喂您好是陆燃妈妈吗我是陆燃的班主任,我姓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