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船上,觥筹交错,一群身着华服的中年商人举杯共饮,怀里搂着几个脂粉涂面的女人。他们多是北上的商队,一路上南北来往贸易中挣了不少银子,到了欢喜镇,就近在这青楼里挥霍。恰逢元夕节,他们上了青楼的花船游湖,船缓缓行驶在湖面,圆月下,一张张脸上充满了情迷意乱之色。
那几个往人怀里钻的姑娘脸上抹着厚重的粉,初春的天儿,衣物已经穿的很单薄了,松松散散的披一层在身上,不住往人身上贴,小嘴儿抹了蜜似的一口一个“公子”,“大爷”,奔的就是那腰包上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目光很是渴切。
“二爷,也不知这楼里的花魁,今夜上不上来”
“来必须来。”一个男人斜斜卧在那儿,说“老鸨说了,来。要不来,我这几百两银子不就白花了”
“这女人也不知什么模样,当真值这么多”
“头牌,自然有头牌的能耐。”
“什么能耐”一群人嬉笑起来“比得上咱们翠红”
“二爷搂着我,却想着别人,当真是惹人讨厌。”
怀里的女人又娇嗔了一句,不知说了什么,似是不满。
那富商忙开始哄人,一口一个腻的发慌的称呼,酒肉和糜烂的气息在夜色下有些熏,脂粉的甜香直冲脑门儿。
正在这时,一阵空灵的鼓声不知何时起,由小渐大。
紧接着,是铃铛晃动的声音,清脆,悦耳,泠泠的似有金石之音,不知从何处而来,夹带着河上风声,却让人瞬间清醒了。
“是「花魁」”
有人看向船上的木台,目光期盼。
木台在靠近船尾的位置,两侧的铁架子上点燃了烛火,在夜色里摇曳,火光接天。
在这暖明的光晕里,一层轻纱飘在风里,轻纱后,一个女子身着宽大的华服,半卧在木台之上,高高的旧式发髻,金色流苏的发簪,纤细略白的手腕从衣袖里探出,白又小巧,带着一个银色镯子,铃铛在风里轻轻晃动。
衣料出乎意料的并不单薄,略显厚重,可随着女人的动作露出来的那么一点凝白肌肤,却又格外引人遐想。一般人撑不起这类宽大的华服,可不知为何,在她身上,只觉得又美又调和,显得人好似一只娇美的白鸽,洁净的过分。
女子背对着众人,一头乌发尽数束起,那单薄的肩颈线优美之极,延伸到微松的衣物里,背部弯起一个柔美的线条。
鼓点逐渐加急,女人慵懒地支起半个身子,懒倦似的,跟着鼓点缓慢转身。
衣摆下,白袜踩着木屐,慵懒又高高在上地站起身。
足迈着小巧的步子,她抬起宽大的衣袖,左手右手各捏着一柄折扇,扇子遮住脸,再缓慢地,一寸一寸挪开。
有琵琶声,合着歌女的清唱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河岸上,花船上,无数人凝望着这一幕,近乎翘首以盼。
可纸扇下,女人始终不急不慢。
琵琶声,击鼓声,空灵的磬石音,和着夜风,一并传来。
“她究竟什么模样”
“你见过”
“没有,但既然都没见过,她为何是花魁”
“自然是有人见过,这才封了花魁的。”
“谁见过”
“有钱人见过。”
“哈哈哈哈。”
千盏灯照亮的夜晚,懒倦的身姿,靡丽,风华绝代,又透着一丝神秘。
鼓点逐渐急促,女人的纸扇终于挪开,可藏在扇子下的脸上,却是戴着半张金色面具,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从额头到鼻尖儿,只露出一截纤长脖颈儿和白瓷似的下颌线,和红唇。
唇很饱满,似含水,成熟,艳丽,却又透着天真。
喧哗声潮水般散开
“怎么戴着面具啊”
“矜贵,美人要是随便哪个人都能看,就不值钱了”
“有道理,有道理。”
可下一秒,只听铛地一声,一根粗绳戴着铁锚挂在了船沿,一个黑衣男人蒙着脸踩着绳子,几步跃上了船,身手利落之极,他一边飞速逼近女人,一手刺啦一声拔出腰间长刀,刀尖“嗡”地一声划破靡丽的气氛,横指女人喉咙。
这人来的突如其来,众人愣了半秒,还没反应过来情况。
“啊啊啊啊啊”翠红一声尖叫。
片刻,有人明白过来了,船上来刺客了登时抱头鼠窜。
船上饮酒作乐的富商都惊呆了,吓地站起身,喊起来“有贼有贼”
“暗卫暗卫呢”
“他要做什么老鸨呢叫人,快报官”
船上一群男人女人尖叫着四处逃窜,有的吓得往水里跳,有的则慌不择路地逃进了船上的客房内,关上门,气喘吁吁,残羹被打翻,酒水和汤汁泼的到处都是,恰逢一个湍急巨浪,船身一阵猛烈颠簸。
岸边也是一阵慌乱的逃窜,乱成一锅粥。
“你是谁”戴着面具的女人说。
她的嗓音很柔和,却是出乎意料的很平静。
没有情绪似的,极度的平静,因而显得和这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不重要,”说着,他一把拽住女人手腕,似乎想带她走“重要的是,你得跟我走。”
“哦”女人偏了一下头,似乎是好奇。
下一秒,只听叮地一声,一枚石子击中了窄背刀的刀背,那劲儿极大,长刀偏了几寸,黑衣男人手腕震的生疼。
男人循着响动看去,一抬眸,却不由怔住。
只见一个少女踩着浪花而来,月色照水,潋滟的水光从她眼眸一晃而过,细腰雪肤,月光下不似人,倒似个什么精怪。
她身子玲珑,眼神却似冰刃,含着似有若无的攻击性,少女踩着船沿翻身而过,抽出后背那柄短剑,一刹那,锋利的剑尖儿寒芒闪过,“呛”地一声撞开刀口,一瞬间破开长空直逼男人的喉咙。
她动作快的让人来不及反应,剑就好似生在掌心一般,准且毒辣,直指命脉。
一眨眼的功夫,冰凉的剑刃已然贴着皮肤,割开一条细小的口子,少女足尖狠狠一踢,那黑衣男人迎面跪了下去。
空气瞬间凝固。
一时间,整个场面好似冻住一般,船上,岸上的匆匆逃窜的行人,俱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真是还来不及给这小姑娘捏把汗,就变成给那黑衣刺客捏把汗了。
啧啧,哪儿来的漂亮小姑娘,身手这么不错
客舱内,老鸨颤巍巍地探出个脑袋。
“女,女侠”
迟桑不说话,一手提剑,指着跪地男人的喉咙,目光却是凝视在戴面具的长樱身上。
隔着一张金色面具,她能感觉到,女人在静静看她。
两人面对面,不远不近,一阵夜风凉悠悠吹过,潮湿,含着樱花香。
迟桑却是蹙眉,隐约忆起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也是有过少女情怀的。
年少时遇见一个人,惊艳的过分,慢慢开窍了,可迟桑明白,长樱对她有的只是救命之恩,抚养之恩,她不该心生杂念,只好把这份逐渐声势浩大的喜欢藏在心里,半点不敢逾矩。
只是她却不知,别人早已发觉,只是不想戳穿,省的难堪。
宫中却是传出来闲言碎语。
女帝避而不谈,待她一如往昔,分寸拿捏的极好,敌进我退,始终远远划着一道线,无言中告诉迟桑,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
迟桑却是受不了这温吞却令人窒息的岁月静好,先一步挑破了这层模糊的线,把暗藏的喜欢说了出来。
女帝却是叫过她,说“小迟桑,你可知什么是男女之情”
迟桑低着头,说“情便是情,为何要分男女”
女帝一怔,继而轻轻笑了,转眸说“你和我都是女人,我有的你也有,你喜欢我什么呢”
她摇摇头,不认同地说“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迟桑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有种毫无着力点的茫然悲伤。
长樱甚至完全无法和她共情。
她想吻,想轻轻抚摸,或是许多别的什么,可她也知道,长樱完完全全没有这些念头。
长樱转身,已不再看她,低头说“你已长大,该离开了。”
那天,也是一如这般浅淡的樱花香气,夜色潮湿,她在长樱的宫殿前跪了一夜,乞求不要离开。
可她说不要,就不要了。
这一天,她不曾想到两人会以这种方式重逢,只无言地站在船头,静静看着长樱。
太熟悉了。
无需摘取面具,她也知道,长樱就是长樱,下颌,唇,手指,抑或是随意的一个动作,只消轻轻一瞥,就能认出。
长樱带着金色面具,有几分乖觉,宽大的华服下隐约露出雪白的肩,锁骨轻透,厚重外衣的衬托下她的身子娇小的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
红唇透着清艳。
船上众人远远看着她,只觉得奇怪女人周身有种冷冷清清的艳丽,分明是歌姬,不知怎的,却透着一点高不可攀又不可亵玩的气质,居高临下的。
老鸨见了这怪异的气氛,钻出了船舱,说”姑娘,这个刺客,怎么办我来报官”
那黑衣男人却是一笑,狂妄地说“报官我又无罪,不过是抓一个通缉犯为朝廷效力罢了。”
他话音一顿,指着长樱的面具,说“你敢摘下来么满城都在通缉你,摘下来,让大家看看,谁才是犯人。”
迟桑皱眉,剑尖儿往里逼了一寸,冷冷道“闭嘴。”
老鸨瞥他一眼,叉着腰,说“你说摘就摘银子呢”
“银子”黑衣男人一愣,一脸莫名其妙。
“看一眼值千金,”老鸨伸手,补充道“极乐馆的规矩历来如此,花魁从不轻易露真容,除非,你有钱。”
底下,围观的富商一起哈哈大笑。
“看一眼多少银子”一个阔商打扮的男人嘻嘻一笑,说“报个数,我也想看看,这花魁,是不是真绝色。”
“我也想看看。”围观的群众从船舱内探出脑袋,纷纷说“出个价,美人么,得让我们都看看。”
数不清的钱袋子仍在桌上,似乎都想一睹芳容。
这时,只听一个轻轻的声音说“倘若不只是看一眼呢”
嗓音纤细,幼嫩,却又含着冰凉的质感,
众人一怔,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开口的竟是方才拔剑的少女。
月色下,女孩儿皮肤透白,婷婷玉立,身姿窈窕又玲珑,竟是和那花魁全然不同的气质,美的不可方物。
一群男人看向她,心里琢磨着,不知哪家姑娘,生的这样水灵,便嬉笑着开腔,说“哪家的头牌,过来砸场子”
又是一句玩笑话
“人跟咱们一样,是来寻欢作乐的”
“小丫头,不学好,逛青楼”
老鸨一门心思扑在钱上,不管她是什么姑娘还是少爷,只打量她,暗暗估价,却又一时不太看得出这姑娘有什么能耐,便笑吟吟地说“那要看是做什么了。听曲儿,陪游,还是什么别的”
迟桑“哦”
她饶有趣味地说“别的,是指什么”
老鸨赔了个笑,立马说“极乐馆的艺伎,卖艺不卖身,不过呢,”她话音一顿,上下打量了一下迟桑,说
“但客人要实在看上了,喜欢她,可以花银子赎她出去。”
一群富商听懂了,意思是这艺伎,只卖艺,不。
想睡,得赎身。
迟桑说“好啊。”
她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长樱,说“先弹个曲儿吧。”
她一低眸,薄格剑尖儿往那跪着的人喉咙抵了一下,说“滚吧,今儿心情不错,不想杀人。”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投雷和灌溉的小可爱
终于写到这了,姬冻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