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四海并没有说笑,两天休沐结束后,新兵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加练,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也算是家常便饭。自从她那日当众教训了陆畅之后,那些新兵们更是听话,让往东,绝不往西,虽说辛苦,但也算是顺畅。
日子在日复一日枯燥的训练中如流水般地淌过,很快两个月时间过去,这批新兵在接受了最初的打磨训练后,重新转到了另一位教官李通手下,开始更为细化地训练。
新一批的士兵还没报到,龙四海原以为自己能休息两天,怎料却被景随风告知因为北魏使臣来访,陛下临时决定将秋季的夺旗提前。
夺旗赛是每年的惯常项目,北山大营和天机卫各派出五十人,由抓阄分山的东西两面,在东西两面近山顶处各设自己的军旗。而后两方人马自山脚向上,保护自己队伍的军旗,同时要设法夺下对方的旗帜。
按照往年规矩,夺旗在初秋举行,获胜者可以得到一批额外的封赏。然而今年,蜀皇将夺旗提到了夏末,这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准备这场比赛。
原本历年夺旗,北山大营历来都压了天机卫一头,可自武英王的事情后,两方军队所获的军饷和新兵质量越差越大。
从前年起,天机卫更是连着两年夺旗。
“事不过三,今年当着北魏人的面,可不能丢脸。”
龙四海目光灼灼,模样看得景随风一笑,声音朗朗“那是自然。”
情况紧急,一连多日,她都在与景随风与秦寒商议夺旗计划
这日,她刚从景随风那里出来,一抬头,只见天幕高悬,月朗星稀,远处营门外有一对士兵刚刚归营当中,一个高挺的身影分外熟悉。
“陆畅”
她朝着人影挥了挥手,陆畅寻声往来,月光下,那张向来张扬的脸却苍白得吓人。
“怎么了”她问。
陆畅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眼神放空,似是魂游天外。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在她鼻尖荡开,望着他脸上未擦净的血迹,龙四海恍然大悟。
“见血了”
陆畅木然点头“我,我杀人了”
他自诩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英雄好汉,可是却从未真正见过血。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飞溅在他脸上,脖子上,灼人的温度仿佛从皮肤烫进了灵魂中。
他,亲手夺了一个人的性命,看着他在自己眼前咽了气
龙四海皱了皱眉“你才来两个月,李通怎么会让你出去办差”
“今日,本该出去的人发了恶疾,李教说我功夫不错,就,就让我和他们一起去了”
他本以为只是一次寻常的巡逻任务,怎料半途上却恰好遇见山匪抢人,被他们抓了个现形;原本北山大营的规矩是降而不杀,怎料那山匪动起了主意拿人质威胁他们。
当时陆畅正好站在山匪旁边,李通一箭射穿了山匪的肩膀,眼看着他提刀就要往那老媪身上砍去,平日的训练教陆畅手比脑子快,一挡,一刺
鲜血喷涌而出
“我,我杀人了”他不由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六神无主的模样看得人不免有些心疼。
“你等着”
龙四海撂下这句话消失在了原地,不多时,提回一壶酒来。
“喝了它。”她道。
陆畅看着眼前的酒壶,毫不犹豫,掀盖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白酒从喉头刺进胃里,烧得火辣辣地疼。
他“嘶”了一口气“这是什么酒,如此烈”
龙四海咧嘴一笑“你们景都统宝贝了多年的陈酿,今日便宜你了。”
听她话罢,酒意已经开始上头,飘飘忽忽的感觉,陆畅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了云朵上面,一切都变得安逸而模糊,不由放松了下来。
龙四海将他扶到一旁坐着,这才安慰道“第一次,总是很难接受但你今日杀的,是该杀之人在其位,谋其职,这是你的本分,不是你的罪。”
闻言,陆畅转过头来看她,脸上已经起了两块红晕,在月光下,不可一世的青年像是一只大型犬,眼里泛着水汽,神色惶惶。
“教习,我真是怕”
龙四海心里不由泛起了母性,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别怕,总会扛过去的”
“那你呢”他忽然没头没脑问,“记得第一次吗”
清浅月光下,龙四海温和的脸上表情一顿,封存许久的记忆随着这句话像潮水一般地涌了出来
“记得,当然记得。”
那是在北山大营的一场围剿之中
原本,她和常修只是负责最后清点人头,却不料在这死人堆里却有活人装死。当时那人猛然暴起,吓了常修一跳,手里的刀落了地。
那人是山寨里的二当家,生得短小精悍,手里的弯刀像是天上的月牙泛着寒霜,招招致命,常修招架不住,疾步后退,最后竟跌倒在地。眼看着弯刀就要划破他的脖颈,龙四海手中的剑往外一掷
她的本意是想打落那弯刀,怎料太过紧张,剑锋偏了三分,竟直直地擦过了那人的颈脖。
龙四海至今犹记得在剑刃划过的一瞬间,鲜血喷涌而出,四散开来,粘稠的血雾进入空中,犹如漫天红雨,浇了常修一头一脸。
“那你,怕吗”陆畅睁大了眼睛问。
龙四海没好气似的瞥了他一眼“你真当我是妖魔鬼怪,以杀人取乐不成”
“当然怕,怕得我三个月都没敢握剑。”
“后来呢了”
龙四海勾唇轻笑“有人逼了我一把。”
“谁”
龙风行。
在练武场上,他举着重剑,步步紧逼,往死里砍她,将她赶至绝境却仍不肯罢手。直到重剑落在她眼前,眼看就要将她削成两半的时候
千钧一发之际,她终于再次握住了手里的剑相抵抗。
“那日他告诉我的话,今日我也送给你”
“这世上,当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保护自己,保护同伴;活下来,就是至上真理,绝对正确。”
陆畅神色若有所思,似是将这话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完全听懂。
龙四海搡了他一把,缓了声音道“乘着酒意回去好好睡一觉,多和你那些兄弟们插科打诨,别老想着这事。”
说着,她起身便要离开
淡淡的月色给玄色的劲装披上了一层细纱,朦胧之中,陆畅见她转过头来声音清丽
“啊,对了,今年的拉练,新兵里,李通推举了你和赵沉渊,好好练习,陛下和使臣面前,可别给我丢脸”
夜色之中,龙四海脚步沉静而放松,似是在这夜间漫步,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远没有那么平静。
今夜陆畅的话,让她想起了许多往事,想起了那些被她故意压在心底的东西。
来北山大营那年,她刚满十五,正是姑娘家年少烂漫之时。可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渐渐看清,自己看似和顺喜乐的生活下那些渐起的波澜
就在前一年,公孙皇后的父亲,公孙老将军去世了。
公孙家是武将世家,家里的男儿,寿终正寝的是凤毛麟角,大多都在战场上为国捐躯;以至于到了如今,诺大的将军府,早已是门楣凋零,唯剩了公孙皇后的侄儿公孙澜,却因为从小体弱,习不得武。
随着老将军的去世,公孙家再无后继之人,落败近在眼前;而失去了娘家支撑的公孙皇后,便如一片浮萍飘荡,连带着身为太子的龙霖烨,也失了母家倚仗。
坤宁宫往后是可预见的,危机重重。
龙四海自小随着龙风行和八荒习武,天赋能力都很不错,她想着,纵使公孙家没有了可用习武的男儿,她还可以
也就是那时,龙四海下定了决心,要进军营。
可是那时的她便如今日的陆畅一样,行军打仗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她不知道战场残酷,也不知道手染鲜血,夺人性命是一件如何令人神魂战栗的事情。
殷红的鲜血染在肌肤上,带着浓烈的腥气和温烫的触感,像是烙铁一般印在了她身上寸寸。自此,天山雪,岷江水,朝露晚霜,香汁玉液,再洗不清她一身带血。
时至今日,哪怕她已经造下无数杀孽,可每一次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在她手里陨落枯败,她还是止不住地心惊胆战。
天边的月亮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惶恐,藏了一半身子在云身后,满天星辰也纷纷躲进了天幕,再不见踪影。
大地一片黯淡,龙四海熄灯后却始终睡不安稳。模糊之中那些可以被她抛在脑后,隐在心底的记忆如潮水翻涌,挤满了她的梦战场上断臂残肢,士兵绝望仓皇的眼神,像是图画般在她眼前一一闪现。
床榻上的女子翻滚着身体,发出难受的梦呓,好看的细眉拢在一起,拧成了一个结,光滑洁白的额头上细汗密布。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带起窗边风铃叮当声响,下一刻,一个黑色身影出现在了她的床边。
清凉月光下,八荒望着床上被梦魇住的姑娘,只迟疑了片刻,便默默伸出手去,抚上了她的额头,为她拭去额间汗水。他半蹲在她的床榻边上,正如曾经做过千万遍的一样,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畔温声安抚“殿下莫怕,无事了,无事了”
“是梦,都是梦”
轻柔低沉的声音暗杂着心疼,和着床边风铃细响,变作一支温柔的曲子,渐渐安抚了这场长夜噩梦。望着面前人神色逐渐缓和,八荒唇角浮起一丝笑意,俯身看着龙四海,不自觉地用手指细细描画着她的轮廓
长夜漫漫终有尽时,月亮西沉,朝阳东升,晨曦透过窗台撒在一床锦被上,颜色温暖而柔和。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龙四海迷迷糊糊地醒来,走到床边,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她依稀之间想起昨晚似乎做了一场噩梦,但是细细想来,又并不恐惧,似是有什么人一直陪在她身旁
“叮铃铃”晨风拂过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她低头一看,只见床边放了一只木雕小狗,在朝霞照耀下神态可掬地朝她翘起了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在两个人的婚姻里,其实龙四海看到的只是表面上的,八荒在暗处悄声无息做了许多,但是因为他的性格,这些情愫和爱护从来没有放到明面上来过。从之前的糖葫芦到送礼物,包括现在,他以为只要默默对龙四海好,就是他能做的全部。
但是他很快就不会这么想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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