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月前的一天夜里,鼓里村的街面传来一个女人破口大骂的声音,“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偷人哪家的娘儿们,自己给我滚出来别让老娘把你揪出来抽不死你”
大骂之声从村东移动到了村西,村民好奇发生了什么,纷纷从家中跑出。只见王木匠的婆娘方二姐拎着丈夫的耳朵正从村东往村西走,边走边骂,王木匠平时就是个老实人,自是不敢还口半句。二人的孩子虎儿跟在身后,一边走一边嚎啕大哭。
不多时,方二姐的破骂便将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吸引过来,许多尚不知实情的人还跟着起哄,霎时间掀起一片讨伐之声。
“二姐,你别怕,有姐妹们给你撑腰。”
“对,管叫那小蹄子吃不了兜着走”
“偷人偷到家门口,她怎不去祸害隔壁村的男人”
一群人浩浩荡荡跟着方二姐来到了村西杨寡妇家门外,几个男丁二话不说将门撞开,杨寡妇不知何事,穿着衬裙跑了出来,还未到门口,便被三三两两平时与方二姐交好的姐妹冲上前揪着头发一顿撕扯。
“你们要干什么”杨寡妇奋力地喊着。
“干什么”方二姐把王木匠甩手扔到杨寡妇面前,“一对儿狗男女自己男人死了就出来偷别人家的,要不要脸啊”
“我没有”杨寡妇的辩解换来的是另一通毒打和谩骂。
“王三哥,你倒是说句话呀,咱俩什么事儿都没有。”杨寡妇用期盼的眼神看着王木匠。
“二姐,我们真的”王木匠这吱吱唔唔的解释倒不如不说,一开口更是让人坚信他与杨寡妇有染。
在方二姐的带动之下,全村老少群情激愤,无尽的骂声似大浪一般此起彼伏,虎儿的哭声淹没在一片骂浪声中。此时此刻,任你如何能言善道,也抵不过这么多人的指责之声。村民们似乎都很热心肠,把方二姐家的事完全当成了自家事,然而这种方式的援手却将院中那二人逼上了绝路。
或许是真的被冤枉,杨寡妇和王木匠当场撞死在墙头。若是只死一个人,大家还会口下留德,说二人并无私情。但如今死了两个人,倒给这些村民留下了口实,情人同死,双双殉情。
方二姐抱着虎儿哭晕在地上。人死了,戏也散了,村民们纷纷各自回家,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仿佛这两人的死与自己毫无关系。不出三日,方二姐和虎儿死在家中。村民皆认为是方二姐发现错怪了丈夫,受不住内心谴责,因此于家中自尽身亡。
此案上报了苏合镇的文司卫,司卫是镇一级的理事官员,文司卫平日负责所辖区域的各类纠纷案件。这个案子因是全村村民有目共睹,故此并未深入调查便已结案。村民们很快便将此事淡忘,继续自己原本的生活。
太阳还是每天照常升起,鼓里村的村民还如往常一样晨更既起,日落而息。
一个月后,鼓里村再次发生了惨案,一夜之间三家同时灭门。从死亡现场来看,是这三家人互相斗殴至死。而在死之前,邻近的村民皆听到了叫骂声。等大家出来看时,三家人已倒在血泊中,死相惨不忍赌。
经过调查,得知这三家人因为田地素来便有纠纷,但碍于邻里乡亲,谁也没有扯破脸皮。但不知为何,当晚却将往日怨气发泄出来,由言语攻击上升为撕打,最后因为动用锄镐等伤人利器才致死亡。
在人间无论是城镇还是乡村,人与人之间总会因为利益产生矛盾,因为矛盾引发争执。所以,这件案子倒也属常见,鼓里村三家灭门案便以田产纠纷,互殴至死结了案。
然而,万千人中总会有人想要探寻究竟。为何平日里还算和气的三家人,却一夜之间翻脸不认人难道是有其他人从中作梗,挑拨是非那这个搬弄是非之人定不在死者之列,否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当时,这位哑父正担任鼓里村的神司农,主管村中的司神事务。一个月内接连两起死亡案件,令他心中产生了疑惑。于是,他开始暗中观察村里是否有异常出现。
一天夜里,骂声又起,哑父寻着声音走去。在田家大门外,扬荡着齐大郎的骂声,无非皆是些偷鸡摸狗的邻里琐事。但当哑父来到田家附近时,却只闻人声不见人影,再去齐家看时,齐大郎早已睡下,这说明方才叫骂之人并非是齐大郎本人。
类似这样的事情不断在村里发生,几乎每家都有过相同经历,门外被另一家人叫骂,但却并不见叫骂之人。
凡人中五岁以下的孩子灵根尚存,天眼尚开,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于是哑父找来村里几个胆大的顽童,夜里跟着叫骂声。孩子们说看见一个头插鸡毛身穿虎皮裙的矮个子男人,沿街行走,边走边骂。此人每次骂的声音都不同,但所有的声音都与每个村民一样。也就是说,有一个凡人看不见的东西在模仿着每个村民的声音,挨家挨户叫骂。
听了孩子的描述,司农哑父顿时想起了村里供奉的树官鸡毛大王。
话说这郪国的神河府在每个居民村里统一设放了树官,摆放在每个村口的树洞之中,供当地百姓祈福之用。因此这个树洞又叫树官洞,是后来冥君在人间设立的土地庙前身。
树官的供奉与之前闯入沉梦痴绝处的那个大祭司有关,据说这位大祭司坐化于一棵参天大树之内,再加上郪国祖先对树的崇拜由来已久,他们认为树是上接天下接地的神物,汇集天地之灵气,因此举国上下皆认为供奉树官,便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大祭司死后,供奉树官的习俗便一直延续至今。
树官在鼓里村,当真领受到了特殊待遇,不知被哪个顽童穿上了虎皮裙,插上了公鸡毛。于是,村上村下,鸡毛大王的叫号便滑稽的流传开来。
经过仔细盘问,神司农哑父收集了每晚叫骂的内容,与每户村民进行核对。最后证实,鸡毛大王的叫骂正是来源于村民自己。
树官是村民心中的寄托,除了祈福求安以外,每每遇见烦心事,人们也经常去树官面前诉说一番。久而久之,树官吸收了村民的怨念,在方二姐引来全村人激骂之时,瞬间聚拢的强大怨气便导致树官活化。
活化的树官之灵每天夜里都会出来游街,挨家挨户,将村民向自己述说的怨言骂给对方。
之前灭门的三家人,因平时心中存有怨气,曾经向树官吐露过心中不满。树官便将听到的怨言以诉说者的声音骂出,被骂之人在家中听见,自然以为是与自己有旧怨的那家人前来挑衅。于是,一家人抄起家伙冲出门去,却发现另一家正站在门口。其实另一家人也是同样听到树官模仿的声音,一怒之下提着利器前来。就这样,三家人因自己曾经说出口的怨言互殴至死。
咒骂之言,在没人听见你说,或者没人知道你对谁说的情况下,便只是一句话而已,没有任何杀伤力。但当这些怨言恶语昭然天下,被骂的人知道你在骂他,激烈的争执便会发生。咒骂愈烈,争执愈凶,最坏的结果便是如今的鼓里村。
哑父意识到树官因怨念活化之事不容小觑,于是将实情上报至苏合镇的神司卫于同大人。文司卫主管人的事情,神司卫便主管鬼神之事。谁料这个于同是个胆小怕事之人,树官在郪国受百年供奉,从未发生过类似命案,若如实上报,自己的官位定难再保。为了不让此事传扬出去,于同不但没有上报,反倒以辱没树官之罪对鼓里村的村民罚三倍农税,同时还将上报此事的司农割舌以示惩戒,眼前的这个哑父因此变成了哑巴。
事件暂时平息,但连死数人之后,鸡毛大王已被养化成恶灵,加上村民对罚税之事怨声四起,鼓里村弥漫着重重的怨气。为了免受恶灵所缠,哑父让阿介也装成哑巴,不许说话。一个月后,鼓里村全村死于鸡毛大王之手,唯有哑巴父子幸免于难。哑父联合山外两个邻村的神司农,终于将鼓里村灭村之事上报至京城神河府。本以为不日将等来镇压恶灵的神军,谁知等来的却是鼓里村被封锁,邻村的树官也以修缮为由撤走。原本就居于深山的鼓里村,被彻底隔绝于世。无处安身的哑巴父子,只能残活在鬼村之中。
听到此处,我心中竟是一酸,想这父子二人甚是可怜,每日活在尸村之中,却无处申诉,没有救援。
“那你们为何不离开”昔川君的声音已经颤抖。
“阿爹说,死的都是怨骂之人,我们是哑巴,没事。”哑巴儿子阿介痴痴的说,“鸡毛大王只会去害曾经在他面前吐露怨气之人。”
“你不害怕吗”昔川君看向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阿介。
“阿爹不怕,我就不怕。”阿介眼神坚定。
哑父继续比划着。
七月,也就是两个月前,日趋恶化的鸡毛大王,将魔爪伸向了山外,相邻的两个村落相继灭村,苏合镇从此彻底消失。
接下来的两个月,神河府先后派了三队人马前来斩杀恶灵,但此时的鸡毛大王已不是最开始那个普普通通只会骂街的怨灵,他汲取了三个村落余千人的怨念,镇压的将士前来便是走上了送死的不归之路。直到现在的九阴军,亦是同样下场。
“三个村落总人数多少”昔川君问道。
具体人数不知道,但至少一千人有了。哑父比划着。
“鼓里村总共死了多少人”昔川君继续问道。
哑父比划了一个三百二十五的数字。
昔川君听到此处眉头一紧,追问道,“你之前说曾联合邻村上报过。”哑父点头,“上报了多少人”
三百二十五人,如实上报。
再闻这个数字,大王子脸色暗沉下来。他把目光移向窗外,趴在窗外的我看见他眼中闪烁着泪花。冥君飞身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大概是后悔收了首座的斩灵剑,否则九阴军也不会死得如此凄惨吧。
一句微不足道的恶语,催生出如此强大的怨灵,人间,有显露在阳光下的美好,却也相伴隐藏在黑暗中的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