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染霁云高调的声音传来。冥君虽被噎得气恼,也只能暂退其后。
“郁兄啊,你可真是不给面子,人家童夫人好歹也是芙蓉庄的宗主,为了你这首唱着实破费不少,你多少给个笑脸也是好的,再说了童夫人乃是方老板引荐而来,你占着人家酒庄唱戏总要给方老板留几分薄面吧。我知道,它芙蓉庄亦是归你云间府管辖,但在台上你便是小轩窗,借个胆子你也不敢把这御座的真实身份露出来吧。那就要顺应时势,毕竟你还想在台上继续唱着不是。再说,为了你,云兄我也是担了好大风险,要是让你家老爷子知道我背后帮着你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这双腿非让老头儿打折了不可。”
染霁云真是个絮叨碎嘴子,前前后后说了这么多,最后还不忘讨个人情。
郁晚空隐瞒身份以小轩窗的名号唱戏之事,我也是后来才知其详。在郪国,七十二行中最为低贱的行当便是唱戏。一朝唱曲,再无官途,戏子伶人断不可入三府为官。而面前这位爷,当真是个叛逆之徒,根本不将律法放在眼里。只道是戏子不入三府,却未言三府官人不可唱戏一说,人家这是倒行逆施,先夺了云间府的魁首,再立台开唱,就是让那些三府中装腔作势的官员无话可说。这样的事,郪国立朝两百年来,也就他一人敢为。倒也难怪,一个连死神都敢呛怼之人,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郁晚空端然坐在那里,抿了一口茶,“你方才说明日让我陪那童夫人吃饭,不会是要将我这身份昭告天下吧。”
“权宜,权宜,我不那样说让人家怎么下来台。你放心,送他们走时,我都打点好了。日后你若去锦城办差,给童夫人捎些过礼便是,人家也没图你能回报什么,就是单纯赏识。”
“这个我比你清楚。当初在幻音坊学艺之时,这位童夫人就常去老师的娘子间走动,幻音坊每年舞乐大会的开支多半都是童夫人捐赞的。”
染霁云一听到钱便是两眼放光不能自持,“真是个有钱的主儿。”
“哪里是她有钱,是她亡夫有钱。那时候锦城芙蓉庄的冷沦宗主可是富甲天下的豪商,童老夫人不过就是接掌了亡夫家业,如今出来败家的主儿。”
“你倒是知道的多,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什么冷沦宗主。”
“他死的时候你怕是还没断奶呢。”
“哈哈,那我没断奶,你岂不是还没出生。”
“我现在是云间府的御座,藏零院各家宗门都归我管,这点旧事我再不知,还当个什么首官。不说了,回去睡觉。”
郁晚空说着便要站起身来,却被染霁云又按坐在椅子上。
“嘿,你先别急,愚兄有一事相求。”
郁晚空没说话,只盯着胖子等他先开口。
“你别用这样犀利的眼神看着我呀,我这不是,哎呀,我知道你聪明,你的脑子天下第一,你的眼睛过目不忘。”
“说正事。”郁晚空知道胖子拍马屁一准儿没什么好事。
“那个,我今天吧,捡了一件宝贝。想让你帮我估个价码,我怕当铺里的伙计诓骗于我。”染霁云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块淡青色的方形玉牌,玉中反出金色的花纹,“你看这大多数的腰坠都是金银镶玉,可我捡到这块却是玉中嵌金,是不是很特别”
郁晚空接过染霁云手中的玉牌,仔细端瞧,片刻之后,似有些出神。染霁云贼眉鼠眼看了看四周,又从怀中拿出一块同样的玉牌。
“这玉牌是一件法器。”冥君话音未落,只见二人已经闭上眼睛,静坐不动了。
什么情况合着染霁云骗了郁晚空那玉牌肯定不是他捡来的。
“冥君,他们怎么不动了”
冥君走到郁晚空身旁,盯着他手中的玉牌说道,“元灵出窍了。”
“元灵出窍出到哪里去了为何没看见魂影啊”
“他们应该是进入了一个法界,而这玉牌就是入界的法门。”
我凑上前去,看向玉牌中的金纹,并不是那些凡人喜好的花鸟纹饰,仔细辩认倒像是一种图腾。我想起来了,昔川君翻看的难山城案宗里有一页纸上便描绘着与此纹极为相似的图案。
“冥君,我今天在长生殿时听到好些个信众跪在那里祈请白帝保佑他们赢得赌局,这个胖子当时也是这么说的,莫不是他们都进了那个叫什么斗灵池的灵局冥君,我们要不要也进去看看,万一碰见好玩儿的呢”
我又跑偏了,好在,冥君此时无暇旁顾。
他打开腰间的法器袋魂住翻找起来,我跳到冥君肩上,见他从魂住里捞出那只被雪藏的墨吞灵兽。冥君将这一坨黑漆漆毛茸茸只看得见眼睛的煤球双手托起,轻声说道,“岁岁今天晚上本君抱着你睡觉,你要一直睡,无论听到什么声音,切不可睁开眼睛,明白吗”冥君对岁岁当真是比喝过酒之后对我还温柔许多。
煤球儿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应了一声“嗯”。
“好了,我们走吧。”冥君说着,拔下一撮墨吞灵绒,插在我身上。
“冥君,我们自己不是会隐身术吗为何还要用墨吞隐身”
“一般的隐身术容易被识破,只有岁岁的隐身才是无懈可击。”
“拉倒吧,它闭着眼睛无懈可击,若是一睁开眼睛,我们就瞬间暴露。”
话说这个墨吞是陪在冥君身边数万年的灵兽,虽然称作灵兽,可外表看起来分明就是一只黑猫殁身后所化兽灵,只不过它双耳折叠起来,与平常黑猫不同罢了。立起耳朵的黑猫即便闭上眼睛,还是能通过耳朵辩认其位置。可墨吞兽若是闭起眼睛,真是无人能寻。
一般的隐身术法需要摧动自身灵力,方可开启,这样的隐身只能针对比自己法力弱小的余念还有那些看不见灵身余念的凡人。一旦遇到比自己强大的对手,隐身术便有可能被对方破解。
而墨吞隐身则被冥君喻为天下无双,它是在完全不消耗灵力的情况下闭眼隐身。只要不睁开眼睛,任凭再高强的术法,也破不了它的隐身之术。这样的灵兽全天下仅此一只,冥君自是当个宝贝一样藏在魂住,有求时便要捧着哄着,半点不敢怠慢。
更重要的是,若粘染墨吞灵绒,就会随同一起隐身。因此,冥君每逢乏累贪懒或者不悦,就会抱着灵兽躲在十方常住,不受任何打扰,睡上个三年五载。
岁岁是冥君赐给墨吞兽的名字,原本叫千岁,依的是人间规矩,君为万岁,王称千岁,这名字也算得是一神之下,万万人之上。可灵兽活到近千年时,人间死上来一个余念,说自己名叫十九当真只活到十九岁便死了。从此以后,冥君就总是担心千岁哪一天会忽然离开。索性改个名字吧,叫岁岁得了,岁岁平安也好,岁岁如意也罢,总之,是个大吉大利的名字。
改了名字的墨吞兽还真是对得起这一声岁岁,每天只知道闭着眼睛睡觉。在悦梁山,只要听到冥君在喊“岁岁岁岁”,就准是这坨黑茸茸的东西不知道又猫在哪里酣睡去了。后来,冥君干脆将它困养在自己随身佩戴的法器袋魂住当中,免得每次隐身失踪,一找又是三年。
说话间,冥君抱着岁岁,驮着我,已经破了玉牌的法门进入到那个叫斗灵池的地方。
“哇,冥君,好多余念呀”
只见眼前是人山人海,足足有近千人之多。
“不是余念,都是生者元灵”冥君背着我穿梭于人海之中。
每人掌心皆有一个闪亮的金色图纹,和染郁二人手中玉牌上的金纹一模一样。原来,不只他们两个被带到了法界,眼前这些人皆是如此。
整个法界就像一个硕大的半圆形罩子,法壁上流动着七彩虹光,点点金光闪现,不断有生魂破壁而入。法界里架起数条水道,起伏错落,蜿蜒绵亘。
为何会有一股酒香我凑近那水道,不是水是酒
“冥君,我可不可以喝一小口”
“你若想酒后现身,被人发现,戳成筛子,便喝吧。”
“不是有墨吞兽吗也能现身”
“你可以试试看见那些手执白弓的人了吗,他们一直在穿梭巡视。”
我望向人群搜索一番,呀还真是,有些不太一样的人,衣着统一,手中皆握着很大的白弓,虽是人身,可身后的翅膀却让他们看起来又不像人每人胸前都有一个看不懂的图腾,按照凡人的规矩,这些怪人好像是军士,而胸前所写应该是军队的名字。
“此地不是本君的场子,能不能保护你本君也不确定。”
冥君这是跟郁晚空学的说话竟然连吓带唬,不就是不想我乱跑惹麻烦嘛。哼我撅起嘴巴,鼓起两腮,无处撒气,便看着那缩在冥君怀里贱兮兮睡得正香的墨吞兽十分不悦,岁岁睡睡你倒是睡得沉稳和你比起来倒显得我顽劣不懂事趁冥君不注意,我照着岁岁的屁股拍了一掌
猛然间,墨吞兽睁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我。
看什么看本神拍你一下怎么了
我还在赌气之时,却不料几十支紫色光箭已经从天而降,齐刷刷对着我和冥君射来。
完了,这下闯祸了墨吞睁眼,我们便暴露了冥君没有骗我,现身之后被射成筛子真是眨眼之间的事儿。紫色箭雨扑面而来,冥君向左,那箭便跟着向左,冥君向右,它们亦向右,好像被锁定一样,完全闪避不开。情急之下,我赶紧抚摸墨吞兽的下巴,终于,黑货闭上双眼,我们凭空消失了。那些冲将上来的紫箭就在我和冥君立身之处纷纷爆裂,散成了紫色星花。
好险惹了麻烦的我都不敢去看冥君,怕被他劈头盖脸臭骂。负疚的泪水含在眼中,只要轻轻一眨就会掉落下来。
“欢期,你看,天上飘着许多月亮”
冥君没有骂我,也未指责我熊孩子一样的作为,只是温柔的指着上面,让我看法界上空的月亮。那一刻我发现,冥君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他知道我是个贪玩儿的孩子,就一直尽全力保护我。他知道我是个坏事的托油瓶,还愿意带我下山增长见识。凡人怕他畏他都是因为看不清他的本相,冥君哪里是什么丑陋的鬼怪,分明就是一个最温暖的少年。
顺着冥君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大大小小十个月亮,它们正悬浮于空中,缓慢飘移,时不时被酒道里飞溅出来的浪花冲击得互相碰撞,笨笨地旋转摇摆,好像那人间老翁醉酒一般。
虽然被这满天月亮转移了注意,可我还是担心被那些弓兵寻到,“冥君,我们已经被他们发现了,会不会再有危险”
“不会,只要岁岁不睁眼睛,他们就找不到我们。”
冥君对墨吞的信任,让我再看这怀里贪睡的黑货时,顿觉它乖了几分。
我一边探手安抚与黑货重修旧好,一边问道,“可是他们的眼睛为何会这么好使,我们才刚刚现身,就有箭射了过来。”
“你看在场所有人都是拿着玉牌进来的,也就是说这个法界会自动识别未持玉牌之人,我们两个没有牌子擅入法界,一旦现身就会立刻被发现。”
“哦,难怪要用墨吞隐身,没想到竟会如此凶险。那我们说话是不是也要小心,免得被旁人听去”说着,我刻意压低了声音。
冥君与我耐心言讲,“在墨吞世界,除了大声喊叫和贴耳,外面的人是听不到我们说话的。欢期若是看见什么感到害怕,就把眼睛闭上,眼不见心无惧。”
“我知道了冥君,我一定不会再闯祸了。”
自打进来,冥君的神情一直十分严肃,显然,这个法界已超出了神的想象。
那些巡查的弓兵发现我们之后,便开始满场搜捕。连冥君都如此小心谨慎,灵力低微又术法不通的我还是老实点儿吧。
“岁岁,你不能再睁开眼睛了,我和冥君的身家性命可全都系在你身上了。不对,冥君不死,只有我的性命。你一定要乖乖的,回山上我求冥君放你到南殿抓鸟如何。”
我尽量温柔的拍着岁岁,弥补方才的过失,好在这黑货一门儿心思只知道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