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塔内安静下来,冥君抽身而出,在静谧的七彩祥光中现出了真身。
恍惚的昔川君终于回过神来,流光溢彩之下,冥君褪去了凶神之气,像个娇娇美娘一般,缓缓而落。法光下的一切都凝滞了,包括心中的苦乐和眼中的悲喜。
这不是双君第一次对面而立,也不是昔川君第一次看见冥君,但却是他二人第一次正式相见。
“这是我第二次经历你的悲伤。”冥君居然开口说出如此诗意的话来。
昔川君看见冥君之时,嘴角泛起一丝浅笑,“山精野怪是你,本君是你,十方冥君亦是你。”
曾经也有许多人不惧怕冥君,但昔川君却是第一个在冥君面前展露笑颜的活人。
“你不怕死吗居然在本君面前还能笑得出来。”
“我不知死后会去哪里,会承受什么,既然是未知,又何以为惧”
昔川君在冥君面前的镇定自若并非佯装,世人所见所惧皆是无常,而昔川君却能超于常人把目光看向无常身后的未知,前者止于生死,后者跨越生死,这便是为何昔川临对死神面不改色的原因。
“你不了解本君,却为何会信任本君敢为本君身涉险境”
“信任原本就不该以了解做为条件,我们自以为了解一个人时,其实听到的不过是他的名字,看到的不过是他的身份,而真正属于他的心却隐藏在深处,难以被看见,我们自以为正确的了解其实都是虚假的表象。”
正如昔川君所言,在人间,信任总是建立在各式各样的前提和基础之上。比如,你是一个富商,别人就会认为与你一同经商不会亏钱。你若是穷鬼,多数人都会因为贫穷对你敬而远之。若将穷鬼的灵魂偷偷换到富商身上,你对富商的信任会改变吗不会因为从一开始你信的认的,就是这个富商的身份,地位和财富,而不是他的灵魂。这样的信任应该叫作信认,而非信任。
“所以,你用自己所说的心眼来看本君”
“心眼所见为本象,心中所认为信任。”
昔川君这说法论道的本事真不亚于冥君,只不过他二人方向不同,冥君讲的是术法,而昔川所言则更多是心法。
一开始,我并不太懂他口中的心法究竟是什么,只觉得可意会却不可言传,后来当我亲身经历时,才真正明白心法的含义。
在昔川君无条件的信任面前,冥君死撑着的严肃终是被眼前的温柔击溃,少年模样的脸上展露出春风般的笑容。
冥君在这融融之光中挥动衣袖,所有死士的余念徐徐升空,流光溢彩净化了他们的心念,死时狰狞的表情被一份安祥取而代之。
十方冥君,那个将百鬼唤作余念,将冥界称作沉梦痴绝处的王,顶着死亡之神的名号,冥王鞭下挥舞的却从来都不是杀戾之气,而是一幅幅绝美的人间图景。
“欢期,执扇”
“冥君,我”法光未褪,我仍然是寸步难行。
冥君看向我,被我使力向下却原地微移的滑稽动作逗笑了。旋即转身飞来,提着我的衣领,将我从这光泥中拔了出来。
“是不是法到用时方恨少呀”
“这流光溢彩我才只看过一眼就被粗枝大叶弄丢了,你又何时教过我破解之法。”
“万法融通,你若其他法咒学得好,这流光溢彩又岂能困住你”
“哼,我不同你辩驳,小孩子才要争论呢。”
说罢,我开心地蹦跳起来,亦在昔川君面前现出灵身。
在他为我送来的微笑中,我抛出法扇,念动扇诀。冥王鞭挥舞之下,所有浮在空中的余念像游鱼一般,汇聚而来。所经之处,托起一波七色澜烟。也只有在流光溢彩的法力之下,收余念才会如此享受。
宛若坐山观霞海,凭栏阅江烟,好一派人间沉梦痴绝处,余念好风光啊。
只是这风光虽好,却也太过奇异了吧。一开始我以为是他们灵衣如鳞才会看起来像鱼,但直到这些余念完全从胎身脱离,腰部以下露出三叉鱼尾灵身,才让我确信,没有看错。他们上一半是人身,下一半却是鱼身,并且灵身总长将近自己胎身的两倍。
又是织魂术这些烈阳军竟然也被织魂异身难怪看他们打斗之时,个个力量十足,下盘稳健,原来是这三叉鱼尾起了作用。
国家军队都被织了异魂,难道此事真与国王和王后有关
毕竟当初斗灵池暴露时,他们二人曾极力阻止昔川君和郁晚空查案。
同样的猜疑出现在美人脸上,若果真如我所料,国王和王后是织魂术的始作俑者,那这样的结果一定会让他难以承受。
“走啦,该回去了。”冥君看似随口而出的话却恰是时机打破了眼前的僵局。
我把余念收好,昔川君走到中间的柱台旁,扳动机括,头顶流光溢彩外面的金衣归位,幻放的莲花和七彩法光收回隐去,晶球又被包裹起来,恢复如初。
“原来这机关在柱台下面啊,我说怎么就忽然裂开了呢。”
我跳到昔川君肩上,他转过头,用那双明亮的桃花眼温柔地注视着我,这也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现出真身。
“欢期是冥君给你起的名字吗”
我悬身到他面前,使劲儿点着头,“对呀冥君说我生来就爱傻笑,所以就取了这么个喜庆的名字。”
“那你在冥界过得可好”昔川君这句话说得声音极小,好像在刻意回避一旁的冥君。
我也故意放低了声音,悄悄告诉他,“冥君待我不薄,还任我作践,你说是好还是不好”
“你们两个,是不是在说本君坏话”
“说你长得没人家好看,这算不算是坏话呀”
我转跳到冥君肩上,抓起他的头发给昔川君演示堂堂十方之主是如何被我这个顽劣孩童作践的。
一直心情沉重的昔川君终于被我逗笑了,即便是看淡了自己的生死,当身边之人离开时亦会触及那些藏在心底的悲伤,毕竟生与死一直都是凡人难以参悟的玄机。
“冥君,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回去收网”
“收什么网”
“你以为烈阳军把他引到朝天塔来,就只是为了杀人”
昔川君听到此处,也才从烈阳军之死中彻底回过神来,冥君说的不错,把他引上山顶,那定是有人要在行馆动手。
昔川君加快脚步返回天渡礼阁,冥君却慢悠悠轻飘飘地跟在后面。
“我们能不能快点儿,晚了会出人命呀。”我急切地说道。
“本君都安排好了。”
“冥君,这次下山我发现你比以前聪明许多。”
“本君原本就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任何术法一看便会。以后莫再拿本君和那个唱戏的小轩窗比较,他哪里能顶过本君半分。”
“哈哈哈,那冥君,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敢应答”
“说”冥君不屑。
“前面走着的那位大王子叫什么名字”我挑动着小眉毛,憋着一肚子坏笑,盯着冥君越来越尴尬的脸,“说”
冥君肯定记不得呀,因为上次下山总共也没跟人家说上几句话,小轩窗能记住那是因为冥君气他恼他,自然便是印象深刻。回到山上休整了一个半月,昔川君的名字他哪里还能记起。
“他不是姓染吗”
“全天下都知道他姓染哈哈哈,既然想不起来,那以后你就当面叫他染染吧。”这回我是痛快了,从冥君肩上跳下来,转回身对着他做了个大大的无眼鬼脸。
不过,闹归闹,该给的台阶还得给,毕竟人家是十方之主嘛。
“昔川君等等我啊”
我大喊着一路追上前面的大王子,牵起他的手下了天渡峰。
未到行馆时,染沛鬼吼鬼叫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阎老鬼,你轻点儿,弄疼我了”
天渡礼阁院中,阎崇被三九用冥君示先布好的法网抓住,同时,另一个人却被阎崇挟持,此人正是圣王染沛。
老师被擒,眼前的一切应验了昔川君的猜想,这当然是他不愿看到的事实。
师徒对视,谁都没有说话,染沛却在那里喊叫起来,“大侄子呀快救救王叔我听说了烈阳军行刺你的事,本是来向你解释的,谁成想你不在,却看见阎老鬼要杀人,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他就要杀我灭口。阎老鬼,现在纸包不住火,也不是我一个人知道了,你先把我放开,我替你在大侄子面前求个人情,反正你人也没杀成,必是定不了死罪”
染沛说起话来,基本上不会给旁人留下插话的间隙。阎崇不愿听他唠叨,用剑逼紧了他,染沛吓得立刻住嘴。
三九来向冥君禀报,当然在进院前,我和冥君便都隐身了,院子里的凡人自是看不到我们。
“什么情况,怎么抓了两个人”
“阎掌殿潜入郡主房间要动手杀人,我按照您的吩咐准备用法网抓他,却恰巧这个时候圣王来了,阎掌殿的举动刚好被圣王撞见,他见此事败露便抓了圣王。没办法,我只能用法网将二人一起扣了。只是没想到,这个阎掌殿能一直托着法网冲到院中,甚至几次差点儿破法逃走。”
再看阎崇挟着染沛,僵持了片刻,终于开口说话,“昔川,请你让这布法之人打开法网。否则,只能对不住了。”
“打,打开,开法网快快”染沛被勒得喘不上气来。
“老师,染清珏和秦艽的魂真是被你所换”
阎崇没有回答是与否,但脸上的无奈已经说明了一切。
“所以,你是染清珏什么人为何要保护她”
“昔川,你一直是老师最得意的门生,这件事与你无关,杀人害人都是老师一人之过,若你能收手,放过此事,老师便以死谢罪,了结此事,绝不让你为难。”
“老师,该收手的人是你。染清珏是你的亲生女儿,对吗”
听到此处,阎崇脸上写满了惊惶,而我眼中则是惊讶。
原来,染清珏因为生父织魂患上畸胎之症,阎崇为了保护女儿,暗中给秦染二人互换魂魄,并想借着火祭天经地义杀死假女儿,从而让真的染清珏借秦艽之身重获新生。那么,之前那个杀人血叶应该也是阎崇所为。
昔川君通过秦染二人的记忆看出端倪,在听冥君讲完织魂术后,心中便已经有了八分定论。冥君料到欲救染清珏之人会再来行凶,就示先布下法网,安排三九守在行馆。
嗨呀,敢情这两人儿什么都知道,全程就我一个傻子呀。
“织魂术用在生者元灵上便会让子女患有先天畸胎,染清珏身体里并不是冥胎,而是因你而起的畸胎。”
阎崇被弟子一语点破的真相吓住,手上渐渐没了力气。
昔川君继续说道,“我不知你为何非要以织魂术获取天眼,但当初的一己私念已经造成了女儿的悲剧,如今你再以无辜之人的牺牲来保护清珏,结果只会让她以后的生命更加沉重。她身上的畸胎没了,却要一生背负着一条人命,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最后这句话彻底击破了阎崇的防线,压制染沛的剑掉落在地上。染沛想要趁机摆脱挟持,却被阎崇直接抓出元灵,失了魂魄的胎身摔倒在地上。
“老师,现在放下一切都来得及,郡主的畸胎之症并非不能医治,我已从京城调请大司医前来,亲自为郡主破腹取胎。”
“不,我不能放下,我不能放下。”阎崇像是疯了一样,重复着同一句话。
随后,他自己的元灵也脱离胎身。
那一刻,显露在法网中的又是一个异魂之身三眼六翅九尾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