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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六章 心之所向
    晨起的日光穿透云层,以友好的姿态洒向人间。

    已经看不见二人消失在云层深处的身影,只知道昔川君元灵归身之后,精神了许多,不再像先前那般郁结于心。

    虽不得亲临,但许多年后,我还是在他记忆中看到了当时双君当凌云顶,俯瞰天下的情景。

    冥君牵着他乘风踏云,穿越天际,一直飞到能将整个鸿卢寺尽收眼底方才停了下来。

    向下望去,便是那绵延千里,承托着郪国少年梦的第一学府所在。昔川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能站在这样的高度,以这样的视角看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天下。

    眼前是一派千峰竞秀,万壑争奇。什么层峦叠翠,什么眉黛敛波皆不足以描绘这山水的虚无缥缈之色,幕天席地之气。

    京海大运河从南向北,穿过鸿卢寺,仿佛从海中腾起的游龙,沿途星星点点的山峰岛屿皆成了它惊起的朵朵浪花。

    鸿卢寺里,春诵夏弦,秋学冬礼。当年好景君须记,恰是青葱岁月时。

    以至后来我又活了许久,都未曾在人间见过如当年一般的鸿卢盛景。

    远在浩浩云端,昔川君早已看不见船上的自己,之前自以为是的高大碎了一地。

    “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却没想到如此愚蠢,原来不过如蝼蚁一般渺小到不被所见。”

    “本君带你上来,看这山水人间,可不想听你妄自菲薄。”此刻收敛了孩子气的冥君又变成了老圣人的样子,“你站在这里能悟到自己身似蝼蚁,就一定能想明白,天下越大众生越小,时间越久生死越浅,而心量越大则悲喜越少。无论这世间有多少人经历生死,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人间还是一样的人间。”

    “可这一切皆因我而起。”

    “你还真敢给自己戴帽子,那染清珏是你生的,还是那冥胎是你所为”

    冥君其实是一个特别爱以少年之态故装老成的神,但有时候把控不好,就会显露本真,表现出稚气的一面,从至高无上的圣者一落千丈跌回孩子模样。

    所以,他经常会一板一眼说了前半句,后半句却忽然转了话锋,变了语调。

    我猜想这一定是因为他的菩提心记不住许多良言金句,前面一段是为了彰显君威打过草稿说出来的,后面则是顺嘴胡谄。

    “不是自己的错就不要硬往身上揽,罪恶的源头是阎崇,而你只不过是揭开罪恶本相的人,却不是罪恶本源。你呢,就好比这太阳,升起之时赶走黑暗,但黑暗却不是你。”

    “可日落时黑暗还会回来。”

    “第二天你也还会升起,这就是轮回的意义。”

    此时此刻,天边的云为了迎接太阳的初升,献出了一条条红色飘带,在天穹上挥舞,像极了人间节日里的喜庆与欢腾。

    “世间善恶原本就互融互通,交替存在,对于郡主来说,阎崇是善,对于另外一个女子来说,阎崇便是恶。无法划清界限的善与恶,却成了你的痛苦和自责。”

    这时,一片乌云飘过,遮住二人视线,也挡住了即将跃入眼帘的阳光。

    “世间的每一个人最应该惧怕的不是出生时的难看,而是死亡时的丑恶。你的老师虽然离开了,但在离开之时他完成了自己善恶的转化,你的坚持为他洗去了一生的丑陋。在那一刻,他的生命就像是眼前的日出,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而此时的你,却被云雾遮目,只看见眼前的黑暗。你可知,拔开这云雾,会是何样妙景”

    冥君说着,扬起衣袖,挥舞长鞭,将眼前的漆黑抽得支离破碎,滚滚流开,远方太阳跃云而出,挟着一身火热,把通体光明投放给大地。

    冥君再一次用那杀人灭魂的法器做了一件美妙的事情。

    昔川君惊呆于眼前的景象,也将冥君的言语深深纳入心间。他牵起冥君的手,放在心上,眼里含着温暖的晨光,口中竟道出了我听过最美的情话。

    “少时,为了寻找一丝能入我心的风,我曾用两年光景行走过世间的山川湖海,却始终未得。不想于今日遇见,这世上最阴凉的风是你,最温暖的风还是你,你的猛烈注定来时携风带雨,让我避无可避。”

    我不知道当时冥君是否听懂了这段话中饱含的深意,但多年之后拾得这段记忆时,我仍会在心中感慨万千,那个神以风的姿态来到人间,已经成为这美人的心之所向。

    在他二人上天的时间里,我只能把船荡到林间,不敢出去撒野,便总要找些趣事来做。昔川君的胎身卧于船上,我何不用归元扇的“睹物思人”看看他的过往。

    这当真是一件能够令神兴奋的事。

    生者的当世记忆拼合起来比较容易,不似之前上尊记忆那般碎乱。

    况且,昔川君十九年的记忆较为单一,大部分时间都耗在鸿卢寺和不往山房,原本以为能看见许多好玩儿的事,谁想到他竟是这么个无趣之人。

    五岁入寺,三殿同修,十二出寺,在鸿卢寺每天除了学就是学,基本上就只出现在学堂和行馆,很少去其他地方。

    昔川君在礼神殿主修剑门,骁武殿修的是剑道,通文殿学的是治论,这样的修学成长之路一看就是被国王和王后安排好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让他日后身临王位。

    昔川君从小到大,无论学什么,皆是天姿过人,十分出众。以至于在所有人心中他都是未来国王的不二人选。

    但从记忆中我却感觉到他对这个王位并不在意,因为十二岁学满出寺之后,他没有立刻回京辅政,而是让王叔染沛替他瞒过父王母后,化名寒澈悄悄去了潭遥城,入学不往山房,拜在郪国第一书画大师幻游山人门下,学起了书画。

    “画山,却不知山,不晓春花夏雨,秋霜冬雪,山岚雾海,你却如何能把一座山画出灵气画人,却不识人,不了其脾性喜好,亦不知其身后经年之事,你画出来的人便如同纸帛,没有精魂。”

    山人总是批驳昔川的画没有灵气,“世间万物皆有灵,即便是那立身不动看似无情的山石,亦是因为风的有情才被打磨成当下的嶙峋之姿。记住,画人你画的不是人,而是这人背后的故事。画山海你画的亦不是山海,而是藏于山海之中的人间风情。”

    “可是老师,弟子仍有一事不明。”

    十四岁的昔川君可真是年轻,眼中纯粹得没有一丝杂念,通透至极。

    “我欲画山,却时不我待,每一眼所见皆是不同山色。我欲画人,亦会被其瞬息变幻的神情所扰。提笔落笔之间,我要画之物已经变了模样,如此,却该如何做画。”

    “你来”幻游山人将昔川君带到山房最著名的一条长廊之中,让他仔细去看廊中所挂每一幅画。

    昔川君行走于廊间,上百幅没有题名的画中,所画皆是同一个人,姿态各异,神态万千,这不是上次下山在青葙楼看见的叶小娥画像吗

    “这么多画挂在廊中,你入山房两年,就只知道画中是同一人,却未曾看出其他吗”

    昔川君来来回回,反复认真看了数遍,最后终于参透玄机,“被画之人相同,但作画之人却有不同。这一百零三幅画是由二十一位画师所作,其中前面的四十九幅是老师所画。”

    “何以分辩”

    “神态,虽然此人在每幅画中姿态各异,但相同画者笔下的神情却始终如一,这源于不同作者对画中人的不同理解。”

    “哈哈哈你很聪明。”幻游山人听后大笑道,“此道得悟,你便已经出师了。”

    “老师的意思是,无论被画事物如何变化,作画之人只需依从己心,画出自己心中所感所想即可。”

    “这可不是老师的意思,是你自己的意思。走吧,你该去踏足天地了,不曾寄情于山水,又怎得笔墨以抒怀呢。”

    就这样,在幻游山人的指点下,十四岁的昔川君结束了不往山房的求学生涯,开始了翻山越岭,行江跨海,他少年旅途中最是畅意的两年。

    也曾遭遇猛兽,但命悬一线之时才更能看得清生死,山海掠影之间方能尝尽天下之美。虽然他以为自己于这江山之中更适合做一个行者旅人,但出生起便背负的家国使命却将他牢牢锁住。

    十六岁,在外游荡两年的昔川君被父王抓回京城。母后为了拴住他更是一口气挑选了几十家闺秀。结果,都被他拒之门外。

    去年,郁晚空荣任云间府御座,昔川君为他设宴贺喜。

    于忘川阁院中梅树下对饮之时,郁晚空问道,“姑母为你择选的女子皆是万中挑一,就算从了其一也是于己无亏,你又何必让姑母为难。”

    “你,是我母后派来的说客吧。”昔川君已是微熏之态,“郁轩,你记住,最好的不一定是你心中向往的,心之所喜的。我在外游走这两年,虎口逃生的事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死我早就不害怕了,但唯有一件事,还是令我心生忌惮。”

    “什么事比死还严重。”

    “后悔可以有人不怕死,但所有人都怕后悔因为一旦做了后悔的事,之后便是永生永世暗无天日痛彻心扉。所以,等不到心之所向的那个人出现,我真的不敢对旁人轻许诺言。”

    “你这心之所向未免太过玄妙了吧,何为心之所向,你又如何断定见之则喜就是吗”

    “不我见你,见云兄,见母后二弟三弟都会欣喜,但你们却不是我的心之所向。我所言是通过一种心法来判断这个人是不是你弃了性命散了魂魄都要守护的人你想学吗想学我可以教你。”昔川君卖起了玄虚。

    “你没喝多吧,怎么开始醉话连篇了。”

    “我没醉,就说你想不想学”昔川君指着郁晚空问得干脆利落。

    “想”郁轩出于好奇,便应声答道。

    昔川君把自己从梦中学到的一个法门告诉了郁晚空。

    “这能行吗”

    “当然行我曾特意向老师请教此法。”昔川君此处所说的老师当然是指礼神殿的阎崇,“我将这法诀给老师念诵了一遍,他只用了一个时辰,便参悟出来,说这是心动之声。”

    接下来,昔川君所述便与冥君给我讲过的心动法门一模一样,没想到一个凡人竟然从梦中得到了聆听心动之声的法诀,我真想知道是谁嘴欠无聊,竟然跑到别人梦里说法。

    “即便习得此法,又有何意义呢”郁晚空问道。

    “记得当时梦中那人曾说,意义在于当你遇见心之所向时,不会无知错过,亦不会无情伤害。有的人终生不遇,此为无缘。有的人遇见了却不自知,此为无觉。有的人知道了却不在意,此为无知。有的人始在意却终放弃,此为无心。无缘无觉便会错过,无知无心便会失去。若不想后悔,便不应错过,更不要失去。”

    “可若是你在许多人面前都能听到心动之声呢”郁晚空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

    昔川肯定答言,“不会,唯有面对一人,才会听到心动之声,其他所闻,皆为惑人心智的乱情之音。但要想辨得真切,需要极好的定力,心定才不会错听错认。”

    “如此说来,云兄今天一个喜欢,明天一个爱慕,便都是意乱情迷了。那他以后岂不是会后悔万千”

    “若有一日,他真能遇见自己的心之所向,必然会后悔。”昔川君说道。

    “那若是一生都无法遇到,你还愿意苦守一生,等这个不知何时会来的心动之人吗”

    这个问题很是尖锐,但昔川君回答得干脆利落。

    “当然愿意。”

    “那若是等来的不是人,而是猪狗牲畜,却又该如何”

    这个问题更加犀利,美人所答更加坚定。

    “那又何妨,是他便好。”

    一抹浅笑爬上脸庞,醉了昔川的眉眼,好一个是他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