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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二章 一念错一生
    冥君与昔川聊了两刻时,寂乐就一气未歇杀了两刻时。

    眼见那水生怨煞将被彻底杀灭,大司医莫同夗从避舍中踉跄奔出,破天一声长吼,登时吓住了所有人。

    “住手”

    撕心裂肺的一声不亚于那怨煞被击打时发出的声音,若非昔川君及时拦下,这老头儿早就冲进了水里。

    再看水中,波澜汹涌的尽处一团黑气环绕着一个状似人身的残魂,在琴浪音律的困阻与鞭笞下,奋力向岸边游来。

    所有人都看得明白,它是冲着大司医而来。昔川君拦护的手臂被大司医推开,他奋不顾身冲到离水最近的地方,半个身子都探到水里,像是要伸手去拉水中那个看不清样貌的余念。

    “别打了快住手”大司医声嘶力竭,泪水刹那间喷涌而出。

    众人看得费解,不知何意。

    饶溟笙哪里管得这些,只顾一心杀恶,对一切邪灵皆不存半分怜悯。

    悦梁止息一曲尽,世间万念皆成灰。

    最后一段音律将至,十六个冥官早已收了法器撤离战场,七弦之音搅得那千尺巨浪,腾空而起,涛声,琴律,嘶嚎掺于一处,暴破而出。

    就在这场战斗的最后一刻,就在那水生怨煞即将灰飞烟灭之时,冥君却忽然挥剑断音,斩灵剑横空劈出一道屏障,将冲击而来的湖水和音浪挡在外面。

    但见那水中的怨煞余念,大半个灵身已然在鸣兮琴的余音中溃散成灰,唯剩一缕残魂以扭曲抽畜之态终于游到岸边。

    那一场只在记忆中看到的除煞之战,已然让我领略到了琴公子的七律“息”杀威力是何等强大。寂乐的琴真就如他名字一般,任世间一切欢乐,在他指尖皆为沉寂。

    剑灵法障护佑,浪潮渐渐退去,一个弱小的女子拖着残灵之身缓缓浮出水面,被黑丝一般的怨气裹缠着,脸已看不清样貌,只见得一道道勾壑从头到脚嵌在灵身之上。

    她拖着支离破碎的残魂,发出嘶哑之声,吃力地爬向大司医莫同夗。

    为免他再次落水,随行的司医们早已强行将莫老拉了回来,守护在他身前。

    看着那怨煞游来,大家才恍然明白,为何官船从京城而来会在临津渡遭遇伏击,又为何全船人都救上来了却唯独不见大司医。

    原来,从一开始这怨煞袭船就是冲着莫老而来。

    它挟了莫同夗沿运河向东南逃窜,被饶溟笙一路追击至骄阳湖,又折返北上,最后西行,绕了大半圈儿终被堵在此处,于是才有了方才这场千年不遇的恶战。

    只是众人皆惑,一生救人为善的大司医却如何得罪了眼前的凶煞,看这煞临大敌却不逃不退,完全就是一副送死也要复仇的架式。

    想来,这其中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恩怨纠缠。

    “让开”莫同夗虽然很虚弱,但依然尽力大声说道,“我与她有话说。”

    几名司医退到两侧,莫同夗伏在码头栈板上向前爬了两步,终与那水中浮游而来的余念相迎。

    凝望许久,莫同夗的喉咙深处哽咽出一个女子的名字,“锦央”

    那余念已被击杀得无力吐字,只能发出咿咿呜呜的声音,她奋力点着头,回应着岸上的莫同夗。

    人鬼殊途,两界相隔,无人知道这水中余念身是何人,然而,却能从莫同夗的眼神中看出,这是一段尘封多年的旧情往事。

    人间情爱多始于美好的初见,憨山去处只谈爱,说情总是步清台。

    通文殿与礼神殿之间的憨山清台拥有最美的夏景,故而得名至夏。

    长堤曲桥,杨柳依依。水波潋滟,游船点点,近处是接天连碧,水佩风裳,远处是山色空蒙,青黛含翠。

    热恋中的学子们衣着轻衫薄履,携手而行,炎炎烈日或是蒙蒙细雨,转动的油纸伞下是少女含羞的脸庞和少年被撞动的春心。

    五十六年前,礼神殿的莫同夗与通文殿的陆锦央就相识在这夏荷盈水的至夏清台。

    那一年,她十三豆蔻,他十七舞象,最美年华的陆锦央遇见了最好时光的莫同夗。

    恋色迷花,云情雨意,同夗锦央在这清台的相见与分别中渡过了美好的两年光阴。

    十九岁时,莫同夗学满出寺,为了不与锦央分隔两地,他放弃了京城神河府的官职,留在礼神殿任司业教官。

    拥有了司业的身份,莫同夗出入自由了许多,闲瑕之时,他经常前往通文殿,给陆锦央送去一些山珍果品,归来之时,锦央则给他带上些鱼蟹河鲜。

    每每见面,同夗还经常调侃锦央,“莫不是我给你带的山珍太过美味,竟把你这小腹都吃圆了。”

    “嫌我胖了,下次不带便是。”锦央娇嗔的小脾气总是令同夗对她更加怜爱。

    “等你学满出寺,想去哪里”同夗环抱着锦央。

    无论山水风月,相爱的人所在之处便皆是一片好景致。

    “若能入云间府为官,我去哪里你便随我去哪里,可好”锦央轻声细语地问道。

    “当然好,但有一个条件。”

    “又来跟我讲条件。”锦央转身捶了一下同夗的胸膛。

    “你答应我,我便答应你。”

    “那我若是不答应呢”

    “你不答应只怕会后悔。”同夗故意卖着关子。

    “后悔什么后悔你又要占我便宜”锦央说着想要挣开,却被同夗紧紧拥在怀中。

    “你学满出寺,若是不嫁我为妻,我却如何陪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皎白的月光见证了二人浓情蜜意的两年,然而,一切的美好却永久停留在她的十七韶华。

    那一年,陆锦央发现小腹渐长,一开始以为是发胖的缘故,并未在意。但此状被一些喜欢说长道短的女学看见,便有人在背后议论起来。

    “她与那莫师兄幽会,我都看见好几次了,二人总卿卿我我腻在一处”

    “白天也就罢了,有时候都入夜了,那莫师兄还未离开。”

    “说什么吃得好发胖,胖怎么脸上不长肉,偏偏都长在肚子上。”

    “我看八成就是怀孕了。”

    随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同修的猜疑和指责之声渐起,不几日就传遍了整个鸿卢寺。

    莫同夗听到这些流言蜚语,内心如同针扎一般,伴着疼痛升起万念猜忌。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和锦央之间的清白,若真是身怀有孕,那孩子又是谁的莫非锦央暗中有了别的男子

    就在陆锦央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最需要有人站出来帮她救她之时,莫同夗沉默了,猜疑让他无力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

    为了自证清白,陆锦央要求医娘验身,本以为可以洗脱不检点的罪名,却没想到因为验身再难脱罪。

    同染清珏一样,陆锦央的处子之身被质疑怀上鬼胎。但不同的是,染清珏下生之后便有王族束身之法守护,因而被猜测是怀了冥君之子,倒也算得上为神献礼,多少沾些荣光。

    平民出身的陆锦央却没有这般待遇,不但获了个招鬼阴身的名号,还被下令以灭魂火刑处死,最后在全寺学子的唾骂声中沦为罪女。

    罪女罪从何来呢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始至终她什么都没做过,所有加在身上的罪名都是别人说出来的。

    一人骂你,你可以说他在欺负你,十人骂你,你同样可以说他们恃强凌弱。可当一千人一万人同时骂你,原本的欺辱就变成了正义。

    在处决前一夜,身在礼神殿的莫同夗终于敢偷偷站出来了,他潜入关押陆锦央的地方,将她悄悄带出,一路下山逃至码头。

    “莫同夗放走罪女,你好大的胆子”紧追而来的众司业将二人围堵在码头。

    “她怀的不是冥胎,是我的孩子”这样的辩驳来得太晚了,若是一开始他便站出来将此事揽在身上,陆锦央也不至于落得个烧身灭魂的下场。

    此时此刻,莫同夗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锦央满面泪水拉着同夗的衣袖使劲儿摇着头。

    “一起抓回去”一声令下,追捕的司业们冲了上来。

    锦央含泪看着同夗欲说再无言转身跳入河中。

    十七岁的陆锦央含冤而死,这冤来自于那些在背后不明就里却无中生有的同修,更来自于她曾经深爱和信任的莫大哥。

    陆锦央投河自尽之后,莫同夗也因过离开礼神殿。

    爱人死于查证不实的鬼胎,成为他一生无法释怀的心结。

    于是,莫同夗决定从医,立志用医术破解鬼胎之谜。

    他潜心制学,创立外术,成功打破了旧有的治医观念,成为郪国医史上贡献最大的医者。

    年轻时留下的悔恨成就了莫同夗的一生,他稳坐杏林院首座之位十年之久,成为王公贵族名门显赫甚至全国百姓人人崇敬的医尊。

    他的双手不知挽救过多少生命,而自己心中的症结却无人能解。

    如此辉煌的人生背后,莫同夗心中仍有一个最大的遗憾,未曾得见第二例鬼胎医案。

    为此,他常与身边弟子畅言,虽不想看到再有人身上出现鬼胎,但心中却又盼着再遇。他相信,以自己五十年的就医经验定能查证鬼胎始末,还被害者一个清白之身,无恙之躯。

    此次染清珏的冥胎案轰动全国,莫同夗理应知晓,却一直被身边弟子合力相瞒。

    弟子们皆知这是老师毕生所求,一旦被老师知道,就算是得罪权贵,搭上整个杏林院,老师也绝对会拼死争取为郡主医治的机会,救这样一个人对莫同夗来说意义非凡,但对于王族来说却是不想触碰的风险。

    谁愿意顶着八方而来的舆论压力,让莫同夗去查证一个未知结果的冥胎呢。

    许多事情,没有结果反而比有结果更让人感到安全。

    许多时候,杀一个人亦是比救一个人更彰显正义。

    这就是人间,无论你喜欢与否,来到这世上,就必须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