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同夗伏在岸上,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水中的陆锦央,“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我早该承认孩子就是我的。锦央,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没有站出来保护你,是我害了你是我,都是我”
痛苦悔恨的泪水在莫同夗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成一朵伤心欲绝的花。
“锦央,莫大哥错了”
一时糊涂酿成大错,莫同夗这一生是懊悔的,却也是执着的。
死后五十年,陆锦央终于等来这一句她想听的认错之言。心中撑起执念的最后一丝仇恨化解了,她松开抓在岸板上的手,再无力气说话,其实也没有必要再说了。
陆锦央的残念徐徐铺开,缓缓下沉。
“锦央锦央莫大哥错了是莫大哥没有保护好你你去哪里莫大哥都陪着你,再不离开”
莫同夗痛彻心扉地喊着,幸好被众人拦住,才未跳入河中。
冥君对着水中渐渐散去的陆锦央施了个护咒,将她残念托起,送入到湖面漂浮的一片树叶之中,轻轻吹落在莫同夗的掌心。
同夗含泪凝望着手中叶片,颤抖着双唇,轻声言道,“锦央,你可还记得,当年在清台水边,你便是去拾水中的一片叶子,我站在身后笑着看你。当时,被你发现,你便扭头狠狠瞪了我一眼。那是这辈子你看我的第一眼,就因为这一眼我的心就被填满了,再容不下任何人。”
莫同夗捧着陆锦央的叶身诉尽了一生悔恨,落日余晖照在这个孤苦的老人身上,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甲板上,莫老的余念缓缓升起。
太阳释放的最后一丝光芒,船桅上鼓动的白帆,湖面上荡起的涟漪,都在为这一对痴男怨女送上最后的挽歌。
这七十载风雨走过的一生,莫同夗终究只爱过一个叫陆锦央的女子,却也终究是负了她。
天渡礼阁中,众人守护着昏迷的染清珏,等来的却是大司医莫同夗辞世的消息。随行而来莫老大弟子陈司医给染清珏请了脉。
“郡主脉象混乱。”陈司医言道,“麻沸散施用过多恐伤其身,但她腹中畸胎若要取出,亦非一两个时辰之工。少则一日多则麻沸散不可少用,否则她根本承受不了疼痛便会休克至死。大王子,在这一点上,下官暂无良策,只能等郡主稍稍恢复再行定夺。”
眼下情况,阎崇和费柔都不在了,染清珏也真的是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又一直处于昏迷当中。
这件事昔川君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到了最后救人的关键时刻,他又怎能置身事外。
躲开众人的视线,他带着冥君悄悄来到内室。
“可有办法让莫老之魂暂借他人之身,以施外术”
“你让本君帮你借身还魂”冥君微低着头,很显然是在瞪着昔川君。
“我知道冥君一定有办法,若能缩短外术时间,麻沸散便不需要那么多。莫老的外术普天之下无人能及”
“好了,不要说了,本君已知你心意。”冥君打断昔川,咬着嘴转着眼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美人以为他生气了,心里开始不安起来。
“若冥君觉得为难”
“这点小术法对本君来说不算什么,关键是让莫老头儿借谁的身还魂,此人必须是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才能承担术法带来的压力。”
“我,行吗”昔川君试探着问道。
“你会医术吗”冥君反问道。
“不是身强体壮就行吗”
“你身强体壮”冥君游移着眼神,上下打量着大美人。
昔川君被看得心慌脸热,一时没了回言。
冥君可真坏,这种时候还要逗耍人家,“就你这拿剑的手一刀下去,还不把那郡主的肚子戳穿啊。”
“不是由莫老的魂魄控制胎身吗”
“道理是这样讲,但你二人平时因习惯相差太大,对身体的控制力自然不同,莫老头儿的余念让你使出三分力,你做出来很可能就是八分力。所以呢,必须找一个行医的年轻人。再说了,本君也没觉得你身强体壮,看起来一口气就能吹倒的样子。”
冥君说罢对着美人脸吹了一口气,这身强体壮的话茬儿还过不去了。
“跟我来吧,本君倒是想起一人甚是合适。”
二人出了内室,其实除了昔川以外,没人能看见冥君,亦不知其存在,冥君用的是只对他一人可见的隐身之法。
对此,昔川君早在酒楼客房就已然发现,进来送菜的伙计神态安然,未有恐慌之色。由此可见。冥君定是用了术法对旁人隐去灵身。
冥君虽是个无心之人,但他所做所为却总是细腻贴心。
他带着昔川来见的那个人,正是这几日一直照顾染清珏的医徒阿介。年轻体壮还要是个行医之人,阿介当然是眼下最好的人选。
“你是怎么想到他的”昔川君问道。
“莫老头儿刚死,本君就在想如何能让他活过来救人。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替身,方才进行馆时,刚好看见他。你们这些凡人啊,自己闹出乱子来,还要本君替你们收场,你可知借身还魂是要耗费灵力的,本君前日才与那血叶搏斗,昨夜又挨了你弟一顿乱棍,真的是又伤又累呀。”
冥君说着故作嗔态,这一副造作的神情怕不是昨夜酒喝得太多,乱了神智,此刻还未醒酒呢吧。
“灵力我倒是补不上,但画像却非难事。”
听到昔川口中蹦出的画像二字,冥君顿时来了精神,“你要为本君画像”
“嗯”昔川点头称是。
“当真”
“当真”
“那我问你,本君在你眼中是何等模样”冥君还真是急不可耐,立刻就想知道自己的样子。
“呃形容不来,等我画出来,冥君不满意,任凭处置便是。”
“好你若画得丑,本君摘了你灵胆”
冥君心心念念盼了多少千年的美梦终于要成真了,这样的兴奋之情可不亚于那凡人洞房花烛,喜得贵子或是加官进爵。
只是,你这摘灵胆的口头语能不能改改,吓着大美人,手上一抖,你可就没个好样子了。
注魂之前须得本人同意,昔川君以为说出这样的想法,一般人会推诿拒绝,没想到阿介却是个勤奋好学又稳重懂事的孩子,十分愿意应了下来。
“昔川君,阿介可不可以有一个请求大司医忽然离世,他的许多医术精髓还未完整保留下来。不知可否在大司医就诊之时,让我与他共存一体,能够看见莫老的毕生所学,日后阿介定将这些见闻完整记录下来,编纂成典,如此也算是大司医留给杏林院最后的传承。”
阿介小小年纪说出这般大义之言,实在令人钦佩。
冥君亦觉得这不失为一桩善举,便对昔川点头应允。
接下来,便是冥君施法,将大司医的余念送入阿介体内,并让阿介留在本体里,保持意识清醒。如此,相当于一体双魂,一个魂里所做的事,另一个魂皆可看见,同时莫老的心轮打开,阿介可以任游其中。这样的做法,只要其中一人不去强行干扰另一人,短时间内倒是相安无事。
莫同夗在阿介体内起死回生,顿时让行馆里炸开了锅。
当然不能说是冥君所为,昔川君便将这注魂之术归功于老师阎崇,也算是为他死后搏回一点功名。至少以后,他的女儿在人世活着能轻松一些。
最后,依染清珏目前的身体状况,众司医商定于明日卯时六刻正式为其实施破腹术。
明明是这些司医们的活儿,冥君还不忘让寂乐也出一份力。抚琴定息,缓释疲劳,冥君啊冥君,你真是睚眦必报,没完没了呀。
我都替寂乐叫屈,怎么说人家也不曾做恶,不过就是心性死了些,脾气倔了些,为自己所爱之人瞒过你一些罢了,怎么就非得这般折腾不依不饶起来。
嗨,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你是死神,余者皆人呢。
冥君留下五个冥官随传,其余十人皆各归其位,各自忙碌去了。
连续数日辛劳,虽然有冥君那四十几道早食作补,昔川君脸上还是挂满了疲惫。
“走吧,睡觉去。”冥君贴着大美人的耳根子说道。
突如其来的一句令昔川君腾的一下满面通红,蹿起一股火气烧到耳后。
他尽可能压着头,放轻脚步出了房间,以免引来旁人关注的目光。
此时虽已入冬,行馆院子里的香樟树,却仍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昔川君在树下寻了许久,终于摘下一片趁心的叶子。
“让你去睡觉,却还在这里摘叶子。”冥君之言听起来像是责怪又像是关心。
“南回不知,毁了你的叶身,我自是要替他偿还。”昔川君用纤长的手指拂去叶片上的薄尘。
“你们人间不都是讲究毁一赔十吗你就拿这破树叶糊弄本君啊”
“眼下又没有别的可用,待回京之后我找人为你织个金身如何”
“也好,看那叶身也不长久,踢不了两下便碎了。本君记性不好,你答应本君要做的事可要牢记,一件都不许忘。”
“画像,金身,可还有其他”
“暂且没了,等日后有了再说”
昔川君用剑将那叶片削出四肢来,“要不要画上眼睛”
“不用,本君看得见。走,睡觉去”
冥君一阵风进了叶身,跳到美人肩上,两只小胳膊夹着他的耳垂,扭拉着将他推进屋中,带到床边。
大王子就这样被硬生生放倒在床榻之上,昏沉时还不忘敲着胸口,示意小叶冥君入怀。
此时的冥君哪里还像个神,倒像是昔川君养的一只小鬼,连法咒都不需要,人家只要轻敲手指,便是法力无边,魅力四射。
冥君那乖乖钻进怀里的样子,真让人怀疑莫非昔川君才是冥王,而冥君却只是他的一个小叶仆人。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窗棂时,缕缕琴音已徐徐入耳。
临时搭设的外术室,大门紧闭,染清珏的破腹术已经开始。饶溟笙依照冥君吩咐在里面抚琴。
大司医的余念借着阿介年轻的身体,为郡主进行外术,也刚好弥补了他原本年老体弱,老眼昏花的不足。
这个染清珏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份,虽然几经生死,但终究还是有这么多人包括死神都在帮她重获新生。
昔川起来,巡查一番。见一切安好,便缓步来到院中的香樟树下。
“树上风景可好”美人抬头问道。
“好十分好”冥君乐呵呵答道,“想不想上来”
昔川站在树下,冁然而笑。
这一刻便似那日初见,冥君坐在丹柑树上,看着树下少年低眉展颜。也不知,冥君是否还记得初次下山遇见这美人时的情景。
“不成体统”昔川压低声音说道。
当然了,冥君坐在树上无人得见,大王子若是一早起来就跳到树上,被这进进出出的司业医官学子们看见,要不了一日这不雅之举便会传遍全寺。
“那你且靠在树上,站稳了,本君拉你上来。”冥君不愧是万鬼之王,鬼主意都比一般人多出许多。
大美人也是听话,将身体靠在树上,刚刚稳住,元灵便被牵拉出来,又被冥君按坐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