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同夗虽生前遗憾,死后却也圆满。年少一时糊涂,但他用一生时间,一世善举弥补过错,这才换来了陆锦央的原谅。
与其说水生怨煞是被饶溟笙打败,倒不如说是被莫同夗的真诚悔过之心化解。
外术之后,莫同夗的余念被冥君放了出来。
“莫同夗,你说那陆锦央生前与这女子患得同样病症”冥君问言。
“正是老夫虽未亲见,但可以断言一定是同样的畸胎之症。”莫同夗答道。
“那你可知陆锦央的生父是谁现在何处”
“是当时的筑匠陆陵,只可惜在锦央十一岁时就因故离世了。”
“陆锦央是陆陵的女儿”昔川君倒是颇感惊诧,接言道,“陆陵可是染煜王时期最有名的筑匠,在他三十三岁的短暂生命中,曾为我国留下最著名的两处建筑,一个是锦城落道,还有一个便是在莽荡山上鬼斧神工的昊天台。因其拥有过于出色的筑建才能,曾一度被流传是开了地眼之人,能够看穿山石岩体,因而才能完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昊天神台。”
“地眼”冥君听到此处,略显疑惑之色。
“地眼不过是相对于天眼而来,都是坊间传闻,不足为证。”昔川君说话严谨,未经求证之事不能妄言。
可冥君却十分肯定,“虽是流言却足以为证。若陆锦央果真是患了畸胎之症,那么她的父亲就一定在元灵上织过地眼。天眼原本就在人身,只是被本君以咒法封住才关闭的。而地眼若非使用织魂术,则根本不会出现在人身上。”
“世间果真有地眼”昔川惊叹。
“有,只不过它生于地精蚁石的灵身上,需要收集数以万计的蚁石地眼才能织成一只人的地眼。而地眼的用处确实在于看穿山岩,拥有这样的超常异能,他当然会成为最杰出的筑匠。”冥君对这个陆陵生起了极大的兴趣,“三九,你速回山上,找拾得旧梦查寻陆陵轮回记录,看他死后去了哪里,如今又身在何处。无论为人为畜,都必须给本君找出来。”
三九离开之后,冥君又大发起了慈善之心,“莫同夗,你可还有未了心愿,说出来本君可助你实现。”
莫老微颤着声音答君所问,“活着时曾有许多渴求,如今死了,倒觉得一切都过去了。老夫心中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锦央,我在人世历经五十载,她却在冷水中受了五十年的煎熬。我想替锦央在冥君面前求一个好的来世,只愿她不再遭受病痛,不再经历背叛。”
“她可是凶煞之身,再难入人道。”
“冥君在上”莫同夗跪身在地,“老夫愿以己身偿债,万死不悔”
“你难道就不想与她在一起吗”
听闻此言,莫同夗战战兢兢说道,“老夫不敢奢求。”
“若有个去处能让你二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不受人间世事纷扰,你可愿意”
莫同夗抬起头看着冥君,忽然愣在那里,隔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是不敢相信竟还有这样的去处,于是慌忙答道,“愿意,愿意”
“以你今生功德至少可以十世为人,但此去处却不在人道,而是在畜牲道,这样你也愿意”
“愿意,愿意只要能生生世世守着锦央,做什么都愿意”莫同夗恳切而言,“但我还是想要问一下锦央,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愿意同我在一起,毕竟她用了五十年去恨我。”
“哈哈,不用问了,这就是她的意思。”冥君说着,将莫同夗的余念收回到叶片之中。
之前莫老死在码头上时,冥君就是用另一片叶子将其余念存于其中,由昔川君暂收。后来,为了相助外术,才放其出来送入阿介体内。
昔川君再次收起莫同夗的叶片,对于那个生生世世永不分开的地方他也充满了好奇,于是问道,“冥君所说的地方可是人间”
“当然。”
“人间哪里有这般去处”
“没去过是吧,跟着本君便是。”
下了天渡峰,来到临津渡码头,昔川撑船,冥君驭风,二人前往昨日除煞大战的地方。
一路往东北方向前行,很快便出了运河,进入通文殿所在的骄阳湖。这是一片很大的水域,从天上看去就像一个浮在地面的水太阳,又圆又大,因此得名“骄阳”。
冥君对人间这些通俗易懂的名字向来十分不满,不然,也不至于非要把凡人口中的“鬼魂”改名为“余念”。
时近日落,入夜之前的冷气袭来,天空竟开始飘雪。
“若感到冷,入怀便是。”
呃,昔川君,你确定冥君的万寒之身会怕冷
好吧,冥君还真是怕冷,乖乖钻回到叶身中,从人家怀里探出头来。
“昨天本君除煞时站的那个亭子记得吧,就到那里。”冥君说完缩回头去,安然呆在暖怀里,一路之上再无言语。
这一出,真真就把自己变成大美人养的小鬼精了。
到达至夏清台时,煞气散尽,清台早已恢复往日平静,不似昨日那般惊涛骇浪,天翻水覆。
冬至来此,虽不能得见此处清台那娇荷盈露,垂柳剪水的盛夏美景,但眼前这银妆素裹,雾凇沆砀的平湖冬韵却也别有一番惆怅滋味。
三殿之中,通文殿女子最多,礼神殿又全是男子,三处清台当属至夏情爱最盛。
自憨山清台建成以来,不知有多少男女曾在此处谱下一曲曲伤情悲歌,有相见欢喜,便会有离愁别绪,正如那人间四季,春过,夏走,秋去,冬来。
今天虽仍是亚岁节休假之日,但因昨日凶煞大战,进出清台的码头以及栅门都被封锁起来,木牌告示上写着“至夏清台暂时关闭”八个大字。
长堤廊亭上虽然红灯高挂,却并没有点亮,这怕是清台所过最冷清的一个亚岁节了吧。
“码头关了。”昔川君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等着。”
冥君从叶身中飞出,落在船头,抽出腰间的冥王鞭,甩向岸边一棵大树,那树灵被缠得“唉呦”一叫怕被冥君听到,又赶忙收了声。
就这样,冥君拉着长鞭让小船靠岸。
哈哈,看到这场景时我足足笑了三日,冥君最不喜自己的法器被乱作它用,打架的就是打架的,收魂的就是收魂的。可才下山几日,他就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先是用斩灵剑削了个叶身,然后又把自己的鞭子当成船绳,真不知道你再在人间呆几天,还会耍出什么新花样来。
昔川君踏船上岸,将缆绳系好。
冥君落身于长堤之上,注视着湖面,像是在寻找什么。
“是要在这里等吗”昔川问道。
“不用,我们在这清台里走走,一会儿就会碰到。”
冥君说罢,轻拂衣袖,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一阵风,就让这至夏清台绵延数十里的红灯瞬间亮了起来。伴起那湖面尽处的晚霞,眼前光景恰到好处。
昔川君带着冥君行走在清台长堤之上,阵阵清风袭来打破了水面的平静。
涟波荡起处,那倒映在水中的长桥树影像极了凡人的记忆,时而错乱,时而有序。
可无论如何,记忆都是虚无的过去,再不想忘记,它也依旧是凡人触碰不到的曾经。
“冥君封了我们的天眼,那往世记忆也是因此才不能被记起吗”
“一个人的一生会经历许多人许多事,已然是错综复杂,更何况那累累前世,心里装得太满,会乱的。它们没有被遗忘,只是藏在了心轮深处,死后上山便全都能记起来了。”
“那冥君久居山上,岂不是要受这累世记忆所扰”
“当然不会,本君心量太小,只记得下世间万法,其他一切很快就会忘记。今日你来我悦梁山转世,明日再来我许就忘了你的名字。”
这实话说的,真让有情人心寒。
大美人果然挑了理,嗔嗔懦懦道,“但冥君却未曾忘了寂乐。”
“本君对自己起过的名字从不会忘记,况且他还是第一个愿意留在山上的余念,自然记得深刻。当初他死皮赖脸非要留在山上,我见他诚心,便将他留在东殿,还把鸣兮琴赐给他。他可是全天下除了本君以外唯一一个能奏出悦梁止息的凡人。寂乐在山上虽说平时少言寡语,但好歹也算是陪伴本君时间最长之人。后来有一日他下山收余念,这一去就再没回来,还拐走了本君的琴”
轻雪飘落在昔川肩上,他注视着身边这个行走在人间的少年冥君,听着少年口中略显凄凉的故事。谁又能想到世人眼中最自在的十方冥君虽是不死,却要承受这样的永世孤独。
“上次下山,终于让本君抓住了这个逆贼方才知道当初他留下,不过就是为了东殿的优昙婆罗花。三千年花败,他又下山寻花去了。这三千年他从始至终陪伴的都不是本君,而是那星星点点的小白花。难怪本君与他说上十句,他都懒得回答一句。”
嗨
冥君长声叹气,“世人皆言人心易变,一时新鲜不过三年五载,却也不尽然,芸芸众生,总有那情痴之辈,十万八千走过,仍是初心不换。所以呢,本君就放过他了,让他遂这一世心愿也好。”
“年儿就是那东殿里的优昙花”昔川君真的是很聪明,一下就猜到了寂乐所寻之人便是自家兄弟。
“你那个三弟啊,可要把他看住了,不然会出大乱子的。”冥君冲着昔川君挑了下眉梢,挤了下眼睛。
当时,我即便在场,也不会了解这二人的挤眉弄眼是为何意。直到第二年在天渡礼阁得知真相时,我才知道冥君是洞悉一切的神,他不说不代表他不知,他忘了却不会误事,你以为胜过他,到最后才发现是他故意让你赢的。这就是我们十方主神少年王的厉害所在。
踏过长堤拱桥,穿行于亭廊灯下,旖旎红光之中冥君把寂乐的前世今生从头讲到尾,又从尾讲到头。
无心的冥君啊,你这样在昔川君面前忆及旁人,也不怕人家心中泛了酸味。
昔川听着寂乐的故事,看着身侧的冥君,眼中流出一股怜悯之情,极尽温柔地说道,“你若不嫌弃,等我死了,便永远留在十方常住陪你。至于什么时候死,全凭你一声召唤。”
面对美人的突然告白,冥君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这可是他从未敢想过的事情,一个凡人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还真是头一遭的千古奇闻。
冥君停住脚步,看着对面而立这天第一的绝色良人,嘴角微微上扬,齿间驭出一缕清风吹在他面颊之上,“你知道自己的话意味着什么”
昔川翘起眉梢,笑意盈然的说了两个字,“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