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一场隔世惊梦,醒来后,昔川眼前的一切全都是含混朦胧之态。就像那断了灵身不得举动的左臂,所见所闻没有一样属于自己,除了满心惦念的那个少年,怕是再没有任何人和事能钻进他心里。
此前,三九将昔川君的胎身送回至天渡峰,暂置于落羽清台的避舍中,由饶溟笙看护。
饶座接到传信要去接应染昔年和沈惊秋,昔川君醒来时便没有看见溟笙,身边只有几个神河府侍卫守护着自己。
从床上爬起来,他拄着床沿,却忘记自己断了左臂,手下无力,险些摔倒。
换右手扶坐在床头,仔细回想着之前与冥君学过的术法咒语,还好,全都记得。心中念着万幸,昔川准备诵咒离体,再次返回上清山。
然而,他哪里料得,元灵归体,未开天眼未解锁咒之人即便把嗓子念破,咒语也不会有丝毫作用。
他意识到受胎身所限,根本无法施展先前所学一切术法。
自己还能做什么此去上清山八百里之遥,即便立刻动身,赶到那里最快也需三日,可不起程,就永远没有到达之日。
熹微的晨光透过腾起的薄雾洒向江面时,昔川君已经坐上前往锦城的官船。
从张司军余下的记忆里得知,这个名叫张猛石的司军曾经是冷沦放收养的孤儿,生前是芙蓉庄的执事,死后余念未去转世,留在兰屏苑供职。他是冷沦放一手栽培出来的亲信,他统领的那队猎灵军士全是与他身世相仿的孤儿,誓死效忠于冷沦放。
除了一些细碎过往,还有一段最近发生的事情。
京城斗灵池事件之后,郁轩南下办差,回来时搭乘了张司军管辖的纥罗号货船。在船上,郁轩以冷沦放的身份和张司军会面,交待他关注福神,并亲眼得见灵船下面的浮沤,从当时郁轩的反应来看,以及张司军所言浮沤是童夫人暗中打造,这些星星点点的证据倒是能将冷沦放和那些罪恶之事划清界限。
这令满心焦虑的昔川君宽慰许多。
暮色四合,船行临江,在千般思虑万般疲累中熬过了一日光景。独卧舱室,昔川君紧握斩灵剑的手渐渐松开,纷乱的思绪牵引他进入梦乡。
方才睡去,一个光头之人就幻入梦来。
此人身着一袭灰黄素袍,手捻白玉珠串。观其身形,典雅方正,观其眉目,清明和睿,这蔼然可亲的神色倒有几分仿似昔川。
梦中之人开口便言,“可有依心法寻到心之所向”
昔川点头作答,“只可惜他像风一样捉摸不到,时远时近,我不知该如何靠近,又舍不得远离。”
一问一答便可得知,这就是此前于梦中传授昔川心法的那位高人,正是有了他托梦传法,昔川君才能寻到冥君,辨其所在。
只不过这样的心之所向,却是害惨了人见人爱的大美人。怎生就这般命苦,等了许多年,寻了许多年,找来的却是这天下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十方冥君。
他话音刚落,眼前的光头之人就忽然间摇身一变,幻化成一只七彩鸾鸟,昔川看得呆了,等那大鸟绕飞三周之后,他动作娴熟地跳上其背,驾鸾而去。
此鸟尾长两身,三人之高,五人之长,幻彩虹羽,正是那丢失的法器梦绕魂牵释放出来的彩鸾之鸟。
昔川君不是在梦里,而是元灵出窍,被这法器摄了魂魄
彩鸾的厉害之处在于,它能够随心化形。一旦被此法器锁定目标,魂牵释放出来的灵鸟便会幻化成能让你瞬间放下戒心之人,它的一声啼鸣在旁人听来只是鸟叫,可在中招之人耳中却变成了一个问题。
以信赖之相提出让人不会产生怀疑的问题,换作是谁都会毫无防备,诚实作答。
只要正确回答鸾鸟之问,便是如鱼咬钩,大鸟飞过三圈儿之后,定力再强也会被轻松摄魂,意念全无。
最重要的是,魂牵之法不受江川山海之隔,只要被它识过之人无论躲到哪里,都能被抓到。
此刻的昔川君就未能躲过这一劫,乖乖伏坐于鸟背上,穿云破风,须臾间便被带入了一个别样的灵幻之境。
山城如画锦,当空望霓虹。漫缀七霞路,星月满庭芳。
一江一河环抱着依山而建,傍水而居的城池,城在山上,层叠而上,山在城中,如诗如歌。
每一座房子都像是金银玉石打造而成,散发着迷离的光晕。城中巷道仿佛是由彩虹铺筑而成,绵绵而走荡出一路缛彩繁光。
这样的景致,任凭谁也会迷醉,醒来在这里就是一种罪过,唯有酣梦方能接住这一方幻境,满城缤纷。
此地便是那传闻中的兰屏苑。
如果把南冥禁地比作是阴森恐怖的囚牢,这里就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圣城。冥君的悦梁山与此地相比,简直就是被打回原形的鬼怪,瞬间没了嚣张气焰。
兰屏苑的美又不同于王庭高阁,冷峻无情,它蕴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火热中透着温和的思念,像少女慕情郎,又似老者待儿归。
这琳琅锦绣散发着一种痴痴等候的味道,仿佛在唱诵着一段记忆深处的歌谣。
入苑之后,昔川君更加神色游离,心智迷惑,满眼的灯花缭绕如同酩酊大醉之后眼前晕眩的星光。
灵鸟载着大王子振翅飞往山城高处的一座花塔,有别于苑中其它建筑,远望塔身晶亮剔透,如一朵半开半含的芙蓉花,折反的月光华彩照亮半城。
若猜得不错,那里便是张司军记忆中夫人所在月华宫。
梦绕魂牵在童夫人手中,此事已经我亲手验证,那么大王子此番被鸾鸟摄魂,必然也是夫人所为,定是被抓来充作人质。
伴随着一声断裂长鸣,彩鸾不知被何物所击,忽然间受惊一般向下坠落。快到地面时,鸟背上的昔川君被抖在地上。
那鸾鸟重新展翼,盘旋升空,片刻之后便独自飞走了。
魂牵的施法被莫明打断。没了鸾鸟操控,昔川开始恢复意识。
耳边最先传来的是夜雨之声,沿街处每家铺子门前都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盆盏,雨水落在盆中发出错落的嘀嗒声,这清心悦耳的雨声终于让昔川彻底苏醒过来。
放眼望去,铺开的街巷消失在灯火深处,俯首看向脚下的虹霓之路,映入眼帘的先是那灿烂的星降灵衣。好像,自己是以元灵之身进入了一个迷幻之境。
通过比对张司军的记忆,可以确定这里就是兰屏苑。
不管怎样,昔川君还是为自己元灵出窍感到高兴,这就意味着他有机会更快找到冥君。
这时,一个黑色的毛毛的东西猛然间撞进他怀里。
什么鬼
确实是个黑鬼,是冥君的宝贝墨吞灵兽
“你怎么在这里”
昔川君喜出望外,墨吞却十分懂事,一直闭着眼睛,只摇起尾巴热情的回应着。
原来,方才将昔川拉下鸟背的非是旁人,正是谁也看不见的墨吞兽。
这货躲在黑暗的角落,瞧准鸾鸟脖颈,闭起眼睛飞冲上去,直接将灵鸟咬了下来。
大王子坠落时,它又将自己的灵绒神不知鬼不觉插置在其灵身上,这才解救了被摄魂魄的昔川君。
那鸾鸟遭此突袭,术法被强行打断,又不见了摄魂目标,只能独自飞离。
能得岁岁这般机智搭救,看来大王子真是令它欢喜的自家人,这可是冥君都不曾享受的特殊待遇。
“冥君呢,他可是与你同在一处”昔川抱着岁岁,一边安抚一边左顾右盼,寻着冥君身影,前后街巷都看穿了,也未曾得见。
岁岁是灵兽,虽解人意,却愣是不会说话,只会嗯嗯叫个不停。
昔川君第一次闻得它这可怜巴巴的叫声,自然以为“嗯”是肯定的回答。却不想,这样的岁氏委屈是墨吞兽特有的发声,无论何种情绪,什么意思,它都只会用一声“嗯”来表达所有。
误会颇深的大王子抱着岁岁开始在苑中寻找起来,当然不能把所有希望全都寄托在这只并不十分稳定随时有可能因为耳目怪叫声睁开眼睛的墨吞灵兽身上,还是要使用灵语额外加个隐身咒。同时,学着冥君解开腰绳,将一端拴在岁岁身上,免得它突然跑掉。
岁岁悠闲地躺在美人怀里,甩着尾巴指着路。
即便天下大乱这黑货也能独善其身,酣睡不止。也不知它那尾巴绕来绕去,甩出的方向是不是冥君所在。
兰屏苑在职能上与沉梦痴绝处相仿,都是用来接待往生余念的地方。不同之处在于,悦梁山上不留人,来来往往皆过客,而这里却俨然是一个余念聚集的欢乐场。
除了月华宫统领全苑以外,还有接待新来余念的鸿蒙洞,兑换灵币的金缕台,售卖精怪器具的法物阁,补充灵力的各色灵馆,可以织魂的大大小小上百家灵铺,以及近两万所供留苑余念认购的灵舍。
总的来说,这里就如同人间的一座城,吃喝玩乐一样不少,赚钱养家死也难逃。每一个自愿且有资格留下来的余念都是为了进阶升级,最后获得自主选择来世之身的权利,就好像每个凡人活着念书当官都是为了成家立业一般,这余念与生者竟在两个世界一般无二的活着。
行走在兰屏苑中,八条腿的蜘蛛人不足为奇,九只眼睛的鸟人司空见惯,十条胳膊的怪人比比皆是,眼前到处都是让你一会儿心惊,一会儿胆战的奇身异象,织魂术算是被兰屏苑玩了个尽兴。
想要跑得快于常人便可以用织魂术多添加几条腿,嫌自己生前丑陋亦可以变换一张喜欢的脸,想与爱人死后相依共修来世那就选择留下,不愿转世的余念们可以在这里肆意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
在包罗万象的兰屏苑中,一切都在彰显着人间纲法之外的大胆,让每一个走进它的人都会心中欢喜,乐而忘生。
虽是满眼的光怪陆离,却并无躁动。少了斗灵池里的嘈杂喧闹,兰屏苑更像是一个远离尘世的国度,被人间遗忘,却安住于此,静静接纳着世间的鬼怪余念。
这就是冷沦放用尽一生打造出来的灵界之地,给人以希望,充满了自由,也同时寄托着他自己内心深处鲜为人知的一段前尘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