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心画和相思阙里耽搁了半个时辰,出来时夜雨未停,街面却开始热闹起来,前来参加斗灵大会的香主们纷纷从兰屏苑两侧门涌入。
香主,是对斗灵池赌徒的尊称,他们是这场游戏最重要的参与者,皆来自于其它十九座未被查抄的斗灵池所在地。
消声匿迹一月有余,兰屏苑重开门庭,迎八方来客。此前仅凭游游口述不足以感受兰屏苑势力的强大,如今亲眼所见这如蜂如潮的人流,昔川彻底明白为何父王母后对清查京城斗灵池一案强加阻拦,看来,这背后的秘密他们早已知晓。
鸿蒙灵界这块陈年巨石,此番若非冥君出手,又有谁能扳得动呢。
昔川君思深忧远,脚下便慢了几步。
独自在前步履如飞的冥君见不得慢行,回身牵起昔川,轻愠一声,“慢的。”
这便拉起美人快步疾行起来。
雨夜的彩虹巷道上,意态朦朦的两人,行走于灯火流离之间,有暗香盈袖,有卧醉夜澜,隐去身形的二人于万千人眼中不过是虚空一场。而在昔川心中,前面执手的妙人,却是一派意气风发的少年之姿,青风拂来,栩栩如云,有转盼流光,亦有风华不尽,梦绕魂牵。
十方冥君,你可知自己是何等清澈的模样,像极了往昔又像极了每个人降生时最初的那声啼哭,或是痴笑。
昔川君曾说,那些年只要有冥君在,无论身在十方何处,皆会安住于心。这句话也只有我才会体悟深刻,换作世人来听,怕是会成为天下最大的笑话。
在人们心中,死能带来的永远都是恐惧,哪里会有“安住于心”的力量呢。
墨吞兽的极限隐身之力,让二人可以毫无顾忌,信步街巷,道路两旁的各色灵铺从眼前晃过。俯首半城,仰头亦是半城,几息之间,二人已穿过三条街到来兰屏苑的中心地带,上行不远便是月华宫了。
踏步石桥,桥下小溪里的鱼儿成群冒出水面,嘴巴一张一合,吞吞吐吐,发出噗嗒噗嗒细细小小的声音。
桥头旁立着一块碑,碑上写着“窃虹桥”三个字。这一处显著特征确切证实了昔川的猜想,没错,窃虹桥就是锦城最有名的二十一错孔弧桥,而兰屏苑则是傍生在锦城之中的一处大若城池的法界。
在人间看起来呆板冰冷的石桥,却在兰屏苑里变了一副温柔模样。三孔托一弧,沿山势错落递升上去的桥身,此刻在法界里焕放着七彩虹光,恰似哪家胆大顽童把天上的彩虹一股脑偷了下来,安放在脚下,窃虹之名当真贴切。
这里是全苑最热闹之处,苑里最是有名的三大灵铺,织眉铺“折柳弯”,换眼铺“盈盈处”,以及丰唇铺“明珠点绛”,分占了三个最佳位置。
斗灵大会之前,无事的人们大多汇聚在此,桥上看着风景,桥下戏着游鱼。更有那无巧不成书的场面,活着的和死去的在此地意外重逢,亲者相拥,仇者追杀,好一卷生动的灵界生死恩仇录啊。
于万千行人之中,昔川君看见了几个熟悉的九阴军身影,不错,正是被冥君接引进来,隐于暗处不被外人所见的冥官。
站在桥头上的是锦城守官五七,冥君带昔川靠近,将墨吞灵绒安插在他身上,这才敢放心说话。
“可有欢期下落”
五七摇头,接着将掌握的情况一一汇报,“城中除了十万余念以外,还有大约三万生魂,所有余念皆可在斗灵大会之前完成命符贴放,但这些生者元灵该如何处置,还请冥君示下。”
“有三万人来参加斗灵大会”冥君问道。
“不是,苑外进来参加大会的仅有两千一百人,这三万生魂全是本地居民。那些手腕带有红色锦绳的就是生者,腰间佩戴元灵牌的是外来香主。”
顺着五七指引的方向,昔川君看见了用来区别身份的红绳。
此前在如故坊,兰娘,邹老头还有临家铺子喜欢宋司军的那个女人手上皆戴着同样锦绳,原来,他们都是生活在锦城里的百姓,夜晚被召入兰屏苑做工。
长此以往,每天有一半时间元灵出窍,又和死者余念同处一室,这对活人胎身是一种极大损耗。
但他们自己并不知晓,甚至有许多人在灵铺赚得灵币之后还会去类似于人间勾栏瓦舍一样的地方寻欢取乐,谁让这元灵深处的男欢女爱更是猛劲香艳呢。
再看那些香主,由于皆是从全国各城远道而来,他们不像参加本地斗灵池那样只在手掌显现金纹,而是人人腰间挂着一块元灵牌。如此才能保证前来过程中魂身稳定,不受外邪入侵。
过了窃虹桥,向上的第一个巷口座落着一家名为“大喜地”的妓馆。里面传出的欢声笑语弥漫过桥,飘散到街头巷尾。
男子但凡在门前驻足片刻,都会被一群花枝招展,珠围翠绕的女子强拉进馆中。
圣王染沛,便是其中一位花客。
可想而知,当昔川君远在桥上看见王叔的身影被几人簇拥摇摇晃晃走进大喜地时,当真没有一个词儿能准确描述他此刻的心情。
毋庸置疑,从染沛腰间的元灵牌可以推断,他是来参加斗灵大会的。
可昔川君为何偏偏从这么多人中一眼看见了圣王,当然是因为他这个不省心的王叔太过招摇,一边走一边甩着自己刚刚从金缕台兑换来的灵币袋子,被那行街过市的贼心余念惦记上了。贼余念寻着机会冲撞上去想要抢夺灵币,却被同时有护身作用的元灵牌反击,之后维控秩序的猎灵军将其擒获。
闹出这般动静,昔川君怎能注意不到。
染沛虽不是一个合格的圣王,但心地不坏,总归还是个好人,不就是贪财了些,好色了些,又糊涂邋遢了些。这样的人虽然可气,却并不可恨。凡事不过心不走脑,反倒时常无意间施恩于人,每每遇险便总能逢凶化吉。
这不,前脚踏进大喜地行将就乐的圣王染沛便被自己的亲侄子给盯上了。
昔川怕跟丢了王叔,未及向冥君解释,就直接冲进兰屏苑最大的倡寮妓馆。
大喜地里人头攒动,王叔早就不见了踪影,倒是一群女人围了上来,环绕四周拉拉扯扯,跳跳扭扭。她们围攻的不是看不见的大王子,而是一位面熟的神河府官员。昔川见过此人,可只是一面之缘难以确认其身份,便愣在原地回想起来。
这场景在随后赶来的冥君眼里当然不怎么样,大王子借光蹭舞,好一处不花钱的自在。
大美人又被抓包的小鬼精毫不客气地上了身。
“别闹,我看见熟人了。”
“本君带你逛兰屏苑,你倒是遇见一堆老熟人。”
“这人你也认识。”
“本君记性不好,本君不认识”冥君气嘟嘟的样子像极了人间娇嗔的小娘子。
昔川君终于在晃动的人影中逮到了染沛,“在那儿是我王叔,还记得吗”
冥君看见染沛,自知错怪了美人,便想抽身下来,反被昔川顺势扣在身上。
“这里太乱,容易走散。”
正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自己跑上来的哪能随便下去,这就一路背着吧。
二人随行染沛,进了一间极奢的房间,唯有金碧辉煌这样艳俗的字眼儿才配得上屋中的翡翠屏开,红帷锦帐。然而,更让人心花怒放的是这榻上半卧的夭秾尤物,一身半隐半现的金丝灵衣,引得春峰含芽,酥香浮动。
染沛这个老不正经的家伙,才一进屋,就恨不得扑上前去,嘴里更是一派污言秽语,难以入耳。
因年轻时太过风流,圣王染沛未及四十便已经体虚不举。像他这种倡寮惯客又怎甘受此春宵寂寞。这么多年,杏林院的门槛都快被他踏破,也未能寻得良方。
却不想,兰屏苑竟成了他这种人的救命稻草,在苑里的一夜快活就如同一场擎天春梦,比那人间打井还通融万分。染沛在此尝到甜处,自是满心的虔诚欢喜,他又哪里知道元灵的春宵一刻便是以阳寿一年换得,这世间当真没有白来的好事。
昔川君实在太了解自己的王叔,若等他干出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更是不好收场。
就在染沛妖娆地挪着步子奔向榻上酥娘之时,他看准时机将墨吞灵绒安插在王叔后腰上,老家伙霎时间隐身不见,不容分说,被身后人一个提拉穿墙而过,到了一处僻静角落。
定下心神,染沛第一眼瞥见的并非王侄,而是从昔川背上探头出来的冥君。
在这个贪生怕死的老家伙眼中,死神哪里可能是清朗的少年模样,分明就是个丑吓到极处的恶灵鬼怪,好在以他那小胆儿还来不及惊叫,就已然吓晕了过去。
“嗯,总比大呼小叫好些。”昔川君看着瘫倒在地上的王叔,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了。
“此人本君见过。”
呃
好吧,不得不承认冥君的记性大有长进。
“你认识的人是不是都偏好这些”
冥君想说的话被昔川君一口否定。
“不是”
“当真可怎么入苑以来撞见的都是这些”冥君还在纠结什么词语能够表达他的意思。
“我需要把王叔送回去。”昔川君很认真地说。
“这老头儿玩儿的挺开心的,你又何必打断人家多管闲事。”
“我自小受王叔照扶,如今又怎能见死不救。”
“嗯,依他这样玩儿下去,不出半年,阳寿必尽。算了,既然是你的亲人,那就把他弄醒了送回去吧。”
“怎么送”
“从哪儿来从哪儿回,他既然害怕本君,本君就躲起来,你念个送魂咒,直接通过他身上的腰牌将元灵送回胎身,别忘了,那牌子一定要摘下来,这样他回去以后身上的灵牌才会失去法力。”说罢,冥君把送魂的法咒传于昔川。
可大王子心中仍有一惑,“一定要让他醒过来吗”
实在话,昔川君真想让王叔稀里糊涂的回去,因为这个口无遮拦的老头儿一旦清醒,保不齐为了留下来道出什么惊人之语。
可冥君的回答是,“醒着送不伤身。”
好吧,冥君撇起一抹坏笑便隐去暗处,留下昔川独自施法,唤醒了染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