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雀羽殿,司军引领叶葵向后面的芙蓉塔走去。昔川紧随其后,生怕二人忽然开了法门,从眼前消失。
叶老头儿右腿行走不便,走起路来会轻微跛足。倒也奇怪,兰屏苑的织魂术如此厉害,他为何不修复一下灵身,却偏要拖着残身行走。就算他是活人,以现在这个年纪也不会再生育子嗣,完全不用担心祸及后代。
昔川一路想着,这便跟进芙蓉塔,踏着圆台上行,他注意到侧立的法壁向内凹刻出许多三尺高的洞窟,每个洞窟上方刻着灵语字符。
通过一个被破译的符文“难山”,很容易辨认出上面所刻便是各地城池之名。借着塔内微光,隐约可见安置在每个洞里的白帝塑像。
从上到下,总共三百二十四个洞窟,刚好对应了全国八十一城和两百四十三镇。
真没想到,塔中竟然暗藏了通往全国的法门。
这里与各城各镇的三圣宫长生殿以法道相连,接收殿中供香转化而来的灵力,支撑整个法界的运行。
兰屏苑庞大似一个国家,以一城之力掌控整个余念世界,从建设到完善最少要历经数十年才有今日之况。并且,它背后的主控人也一定是个天才一般的人物,兵制政纲,经世济学,心论术法此人必是无一不晓,样样精通。
昔川君倒想见识一下郁晚空的前世遗孀究竟是何等人物,带着满心好奇,他跟着二人走进塔尖处一个形似花苞的封闭空间。
白色的法壁没有掺杂任何其它颜色,给人无限延伸的感觉,仿佛是没有尽头的白昼一般。细察之下,他发现这法壁竟是以白雀冻丝织造而成。雀丝级别越高,颜色愈白,昔川君对那一千九百次冻丝印象深刻,而此处的亮白程度远远超过雀羽殿里的最强冻丝,可以推断这里必是全苑中防御最强之地。
昔川君一直存在于墨吞世界的极端黑暗之中,与此处的白形成强烈反差,以至于这亮白之光显得尤为刺眼。
他本能地抬手拦住眼睛,透过指缝,看见了那个传闻中的童夫人,正立身在法界中央。
与现实中的七十老妪不同,童夫人的灵身乃是二十几岁的年轻模样。
此人就是在京城斗灵池被我手撕过的红裙女子。
昔川君和我,眼光一样,都觉得童似是个很普通的女人,没有倾世容颜,没有傲人身姿,她身上实在没有任何领袖之气和看起来哪怕聪明一点的头脑和心性。
以至于,昔川君一度怀疑这个女人并非真正的童夫人,或许是个冒充的假夫人。
叶葵进入法界之后,引路的司军留守在外面。
童夫人转过身来,轻唤一声,“叶老。”
没错,正是在南冥禁地和郁轩对言的那个女人声音。
从夫人半分恭敬半分淡冷的称呼中可以看出二人相识却并不亲近,有些像三府中不同司署的官员,各司其职,互无瓜涉,偶尔因公见面就这样打声招呼罢了。
“任务。”叶老头儿更是简单明了,一个字儿都不肯多说,直接询问起自己的任务来。
“您若是愿意留下,以力相助再好不过。实在不愿,便留下十五钟困灵之力,那些耳目怪就可以安然带走。”
钟,是称算灵力的最高单位,一钟灵力大致能满足三个雀羽殿十二个时辰的灵力之需。力量强厚之人的灵胆最多也就能存续两百钟灵力,童夫人开口便要了十五钟,着实不在少数。
所谓困灵之力,就是能够禁锢灵身的法力。一般人通过修习法咒得来的灵力不会在某一方面拥有特殊力量。比如,香主元灵牌里的灵力,如果未经五色灵馆分化,就全都是混沌之力。即便分化成单色灵力,也并不完全纯净。
而童夫人索要的困灵之力,则大有不同。叶葵身上拥有的是原始纯力,在兰屏苑又可称之为鸿蒙之力。它几乎不会来自于人,至少活过万年的精怪身上才有可能存在这种力量。
叶葵回问夫人一句,“这是你的条件”
“谁的条件叶老应该清楚,又何必再问。怕您不愿意,我便给小怪全都换了一千五百次冻丝的羽翼,如此防御力,即便是斩灵剑也不能一剑破法,这是我个人为叶老准备的礼物。”
叶葵从嗓子眼儿里轻哼出一声,“传法吧。”
童夫人如愿得到灵力,却并未显露任何喜色。她抬起左手,伸向发髻,从发间取下一支七色法簪,状似琉璃,辉光耀目。
是梦绕魂牵粗枝大叶下山丢掉的第四件法器。
童夫人念诵咒语,行法运器,使得梦绕魂牵悬置在叶葵头顶上方。七彩法光散射之时,叶老的心轮开始有绿光流动,只消三息,周身游走的至纯绿光便通达头顶,缓流进入梦绕魂牵。
二人皆在施法,这是个夺取法器的最佳时机。
昔川悄身来到叶葵身后,将岁岁挂在脖子上,腾出剩下的右臂,索性放开胆子直接伸手去抢。
他一把抓住梦绕魂牵的钗柄,没想到在与法器触碰时,昔川君忽然现身显形。此时的岁岁未曾开眼,他们两个的元灵却被法光笼罩。
一切隐身术在那一刻皆失去了作用。
冥君说墨吞隐身无人能破除,可就在这样一个极度白化的空间里,当墨吞世界与原灵法器梦绕魂牵连接时,隐身之法却不攻自破。这或许是连冥君都不曾经历的异况。
也就是那不到半息的慌神,面前的两位布法高手已然抓住了大王子。
叶葵的困灵之力以本能的护主之态将昔川元灵缠绕起来,这便是此前在清台和南冥禁地出现过的神力,越挣扎越是紧锁。
昔川君体会到了连冥君都需要借助斩灵剑才能破除的强大力量。
与此同时,夫人欲收回法器,却没想到昔川将其攥在手中,死也不放。
站在一旁的叶葵用绿藤强行掰开昔川的手指,挂在其身上的墨吞忽然兽性大发,冲向叶葵。这家伙除了隐身就只剩下嘶咬技能,碰到那只傻鸾鸟倒是管用,可在叶葵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力。没等冲到人家面前,就被抽起的藤光打倒在地。
“岁岁,快走”昔川不敢把话挑得太明,其实他是想让岁岁回去海灵阁,把童夫人所在之地告知冥君。
岁岁听话地闭起眼睛,终于在困灵之力触及灵身之前,安全脱身。
其实,这算不上一场打斗,昔川君带着一只有点儿笨的灵兽面对两个强敌,手上又没有可以砍杀的斩灵剑,当然无力还击,只能束手就擒。
梦绕魂牵回到童夫人手中。
叶葵盯着昔川看了片刻,未多言语,只向夫人道了一句,“替你抓了个人,剩下的灵力两相抵消,老朽告辞。”
说着,叶老头儿便撑着竹杖一瘸一拐离开了法界。
童夫人并没有在意叶葵的无礼和强硬,于她眼中看不出一丝喜怒,二人的交锋平淡如水,这种从头至尾不显露任何情绪的状况反而将一切真实埋藏得更深,令人心生恐畏。
昔川君这才意识到童似并非一个简单角色,她这种心底无波无澜的境界实非常人能及。
童似仔细打量着大王子,并无惊色,“原本一直想请你来做客,却不巧,今日适逢斗灵大会,招待不周。想必大王子已经对兰屏苑有所了解,心中还有什么疑惑,尽可道来,童似必会知无不言。”
昔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手被缚,一不挨打二不受骂,这个初次见面的夫人还要为自己答疑解惑,如此唱的是哪一出,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既然童夫人开口了,那便试她一试。
昔川想了个最能检验真假的事情来问,“鸿卢寺的怨煞可是用纥罗号上浮沤里的怨念与海灵阁的黑丝藻织造而成”
“正是。”童似答得简而有力。
“阎掌殿的天眼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织造的”
“郪历二一一年,十二月初一子正之时。”
这精准到时刻的回答,还真是充满了诚意。
“你当真肯把所有事情告知于我”
在这个已经活了近七十年的老女人面前,昔川君即便再有智慧,也依然显得像个孩子。
“知者言,不知者不言。”童似的言语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有礼有节有度,唯独就是束缚住昔川君的困灵之力还没有撤开。
“福神在哪里”
“不知。”
“不是你抓了福神”
“不是。”
昔川君可以选择不信,但关于我的下落童似既已否认,再追问下去也得不到其它结果。不管她所言是否属实,目前来看苑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我确实不在这里。
昔川换了下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建造兰屏苑”
“这诸多法界是由陆陵所建,我只不过是继任的守苑尊者罢了。”
“冷沦放是你的前任尊者”
“正是。”
“我可以理解兰屏苑里祥和的一面,但你为何还要聚怨成煞,打破原本该有的平静”
“即便是正午之光,依然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即便是在你心中至高无上的十方冥君,西殿里也藏聚着数不清的法器,几乎每一件法器都载着一条性命。你说,黑与白又何时分开过呢。”
童夫人的话太过艰深,若以我彼时的头脑与心性断然无法理解。不过当一切水落石出,烟消云散之后,回看这段记忆,我已经能够体悟到那黑与白对立却统一的存在。
昔川君自是能听懂这如同冥君讲法一般的深刻言悟,同时他也发现童夫人用词精准,那一句“在你心中至高无上”便说明她早已洞察出昔川对冥君的情感,绝非一般的朋侪友人。
站在童夫人面前,昔川君毫无秘密可言,自己的一切似乎全都掌控在对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