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阵骤然响起的急促拍门声吵醒的, 睁开惺忪的眼睛时,神智还没有归位,茫茫然的以为自己还住在鹤仙居的公寓里, 那些跟金蠡一起复盘的职业棋手饿了,叫我起来给他们做宵夜吃。
或许是惊悸因素的刺激, 胃部的蠕动让我有点作呕感,我忍了忍, 才压下了那股快要逆涌食道的反胃,头也作起痛来, 门外的人似乎知道我已经醒来了, 停下了拍门的声音, 高声喊道“小戚小戚开门, 快点开门”
这声音焦灼, 急迫,十万火急,仿佛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故。
竟然是肖鸿益的声音
我的心莫名“咯噔”了一下, 混沌的脑袋也清醒了过来。
所幸怀中的小砚砚只呓语了一声,并没有被肖鸿益闹出的动静吵醒, 我小心翼翼的爬起床, 连外套也来不及披上, 趿上鞋, 赶忙开门出去, 低声道“肖老怎么了有什么话能到楼下去说吗”
小砚砚比较浅眠, 门外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一点也会吵醒他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 目光已经瞥见了走廊一端的金楹正倚在墙前,双手抱胸,她的脸笼罩在昏黄的走廊灯光下, 看不清神情,依稀是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我的心更乱了,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小戚你现在跟我上医院,去救救宸宸,他他又病发了,很严重”肖鸿益全然听不见我的提议,只紧紧抓着我的手,生怕一松手,我就会跑掉似的。
“病发”我吓了一跳,惴惴的反问“肖先生怎么病发了”
心里却一阵慌乱,白天金蠡刚刚和我说过的梦境情节,竟然对应上了
只是时间好像提前了,在那个平衡世界里,肖夙宸旧病复发时,是六月份中旬金蠡获得了应氏杯冠军之后的事情,而现在才三月初。
针头刺入血管的冰凉记忆涌入心头,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虽然我不喜欢鲜血被抽离身体的感觉,可是再不喜欢,给肖夙宸续命已经是习惯使然的事情了,我下意识的移动脚步,就要跟着肖鸿益下楼去医院。
却在这时,一声巨大的金属砸落的声响从金蠡的房间传来,好像是金蠡的轮椅摔地了,我心口一紧,肖鸿益说话的声音这么大声,一墙之隔的金蠡肯定也听到了肖夙宸病发的消息,他肯定跟我一样着急,不,或许比我还要着急
这个念头一起,我的心好像被一群蚂蚁啃啮了一般,疼痛而麻木,便是如此,双腿仍旧不受自己的控制,大步来到金蠡的门口,敲门询问“金先生金”金蠡的双腿脱离了石膏之后,就没再要求任何人陪护了。
话音未落,金楹踩着高跟鞋已经奔到金蠡的门口,径直拧开了门。
只见金蠡单手撑在床前,似乎想要坐上轮椅,或许是在忙乱中,轮椅摔落在地,他咬着牙,另一只手想要捞过轮椅,却因为够不着而铁青着一张脸。
我慌忙过去扶住他,金楹则拉起了轮椅,脸上的愠色一览无遗“他在医院又跑不了,你急个什么”她仍旧不喜欢肖夙宸,说到底,无非是不喜欢金蠡的情绪被肖夙宸左右而已。
“姑父,说清楚,夙宸他怎么了”金蠡坐回了床上,目光掠过我和金楹,落到尾随而来的肖鸿益身上,眸子里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心里头微微一痛,很不是滋味。
金蠡果然和从前一样,只要是肖夙宸的事情,总能乱了心神,失了方寸。
“我也不知道宸宸到底怎么了”肖鸿益还没从慌急中恢复过来,声音里夹杂着些许的哽咽,“明明吃晚饭的时候还好好儿的,甚至比平时还多吃了半碗,之后又练了半个小时的钢琴,你可能不知道,他这次回国之后,几乎就没有弹过钢琴可接了个电话,是江家那个小儿子打来的,也不知他跟宸宸说了什么,就几分钟的功夫,我正跟你姑妈商量着明天再回你这呢,宸宸就不声不响地昏倒在地了”
我一阵出神,江淮泽竟然给肖夙宸打电话
江淮泽表面上和肖夙宸挺亲近的,可我知道,他很嫉妒肖夙宸。
肖夙宸自幼体弱,隔三差五总要生一场病,自然而然的得到了大家的关注与怜爱,尤其是曾经的金蠡,每次肖夙宸生病,即使一个小小的感冒,他都如临大敌,亲自去照顾他。
江淮沼跟金蠡是自小一起玩大的至交好友,或许从金蠡的嘴里听多了肖夙宸的情况,比起了解自家弟弟,反倒更了解肖夙宸的病情。
江淮泽小时候一度很黏江淮沼,也很黏金蠡,可不管他怎样装乖卖巧,都不及肖夙宸的一声咳嗽那样轻易赢得哥哥和金蠡的注意,时间一长,早被父母和爷爷奶奶宠坏了的江淮泽便将肖夙宸当成了眼中钉。
这一夜,向来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江淮泽今晚在金蠡的手里吃了亏,不仅被金蠡轰出了别墅,还得知了我与金蠡即将要复婚的消息,心里肯定愤恨难平,怀着这种心情的他还能和肖夙宸说什么好话无非就是责骂肖夙宸拴不紧金蠡,成全了我和金蠡。
肖夙宸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从来不急不躁,不矜不伐,如果不是还深爱着金蠡,如果不是被江淮泽戳中了心中最柔软的极痛,也不会从江淮泽的口中听了我和金蠡即将复婚的消息之后便气急攻心昏倒了
我自私的希望金蠡在听到肖夙宸病重入院的时候表现得冷淡一些,别再像以往那样魂不守舍,我就可以自欺欺人的继续麻痹自己,金蠡现在喜欢的人,是我。
金蠡的确没有马上飞奔医院,可眉宇间爬满了悲恸的忧愁与哀戚,无不告诉我,他的心,还系在肖夙宸的身上
一股凛冽的寒意从我的心底油然而生,慢慢冷切了先前充斥在胸腔里的幸福感,整个身体冷飕飕的,犹如坠入了漆黑的寒潭深渊之中,周围黑洞洞,一点光亮也看不见。
眼眶猛然酸涩起来,我难过地别过头,悄悄擦去眼角涌出来的泪花。
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伤我最深的,永远是金蠡。
耳旁是肖鸿益聒噪的声音“还好仙姿别墅离医院不远,送医及时,以前给宸宸当主治医生的王医生又刚好值夜班,王医生建议,宸宸最好马上做手术,可是医院库存的血远远不够”说着,他的目光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现在就可以去输血。”我机械的回答,心里却痛苦得像被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啮咬。
肖鸿益口中说的仙姿别墅,就是那栋处处都有肖夙宸影子的别墅。
我以为,肖夙宸回国之后,是住在肖家的,毕竟那是他的家,只有金蠡三邀四请,好话说尽,他才肯勉为其难的入住金蠡为他打造的仙姿别墅。
这一次肖夙宸回国,金蠡没再邀请他住到别墅,他反倒自觉地去了仙姿别墅,似乎用行动在回应金蠡曾经的感情,告诉金蠡,虽然他回应的感情是慢了,晚了,迟了,可到底后悔了,真心实意的想挽回被他弄丢的爱人了
就看金蠡愿不愿意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
肖鸿益是真的疼爱肖夙宸,或许,他也曾为了肖家能延续香火而阻扰过金蠡追求肖夙宸,可看到了肖夙宸因为错失金蠡而痛苦万分,便心生不忍,充当起了助力,将肖夙宸住在仙姿别墅的消息捕捉痕迹的透露给了金蠡知晓。
金楹虽然仍旧不喜欢肖夙宸,但她更不喜欢我,两相对比之下,即便我与肖夙宸血脉相连,可样样不如肖夙宸,她觉得肖夙宸更有资格站在金蠡的身旁。
肖鸿益见我这么识趣的自愿为肖夙宸输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喜色,喜不自禁地搓着手,急声道“小戚,谢谢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我现在就载你去医院”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称赞我。
“不行”金蠡猛地打断了肖鸿益的话。
我微微一怔愣,麻木钝痛的心才稍稍回缓了一点暖意。
肖鸿益不高兴了,声音拔高了一些“为什么”
金蠡将脊背靠上床头板,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我,眼里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戚名最近肠胃不好,上次去医院检查,医生也说他血气不足,要好好养气。”
金蠡撒谎了,我的身体向来很好,上一回去医院检查,也没检查个所以然来,消化内科的医生含糊其辞的拿“肠胃不良”搪塞,并没有“血气不足”的说法。
可我很喜欢金蠡撒的这个谎,这让我有种被他珍惜着的感觉。
肖鸿益也是知道我这些天早上一直在吐的事情,眉头便皱了起来,嘴巴嚅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姑父不要着急,”金蠡朝空中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动作,示意肖鸿益稍安勿躁,道,“这事交给我处理,现在也晚了,你也累了,先回房好好睡一觉吧。”说完,伸手取过床头的手机,在通讯栏里划拉了一下,找到了江淮沼的名字,也不管现在是凌晨的一两点,江淮沼大概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中,就拨打了过去。
“我怎么睡得着”肖鸿益垮着脸说。
金楹不乐意了,冷声道“知道你爱操心,可是肖夙宸不是有医生和护士照顾吗再说了,肖惟扬不是也在医院陪护吗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肖夙宸的亲生父亲呢”
肖鸿益被金楹的话气着了,可又不舍得对她发火,只“你”了几句,便气呼呼的扭头走了。
金楹得胜似的掠了掠头发,凉凉的看了我一眼,踩着高跟鞋也跟着离开了。
我才注意到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着汤川流、医生、护士和兰姨,他们或许在肖鸿益拍响我房门的时候就顺着声音赶来,一听是肖夙宸的事,和他们都没关系,也不好说什么,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于是便尴尬地站在原地。
金蠡不耐烦的朝门口的四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也离去,那四人犹如得到了圣旨,纷纷作鸟兽散,医生临走前,还体贴的关上了门。
终于,江淮沼那边接通了电话,因为我听到了金蠡对着手机说“我知道现在很晚,可是现在我需要你帮忙,凤城有一家做电子软件的永通公司,他们的销售部有个叫徐”金蠡顿了顿,显然忘记了那人叫什么名字,拧着眉思忖了好半晌,也没记起那人的名字,只好无奈地道,“姓徐,是个实习生,你找他过来,要马上,立刻”
我突然想起,金蠡曾经和我说过,在他梦境的那个平行世界里,肖夙宸发病的时候,我不肯回羊城,肖家后来找到了一个同样血型的人,那个人,就是凤城永通公司的徐某吧。
房间很安静,安静到江淮沼在电话里的怒骂声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金蠡等他发泄完了,才低声说“夙宸刚刚又住院了”
被吵醒的江淮沼瞬间没了起床气,似乎和金蠡说着什么,金蠡默不作声,静静听着,直至结束了通话。
“金先生,其实我”我想告诉金蠡,我和他梦境里的那个我不一样,我是愿意为肖夙宸献血的。
“我说了,不要再叫我金先生”金蠡沉着脸,拔高了几度的声音十分的烦躁。
我惶恐不安地后退一步,手手脚脚不知该怎么放是好。
金蠡在生气。
气我怎样都改变不了对他的称呼,或者,是气肖夙宸又被病痛折磨,抑或,是在气梦境成真,甚至梦境里的事情提前发生,而他却无能为力。
“对不起”金蠡才发现他吓到了我,一手捏着鼻梁提神,一手朝我伸过来,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努力抑制心里的不痛快,疲惫地道,“戚名,对不起,我不是有心冲你发脾气的,我我不该语气这么重的和你说话,原谅我,好吗”
他说得情真意切,而且刚才当着肖鸿益的面维护了我,心里是有我的。
所以我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决定原谅他的无心之失。
“凤城真的有这么一个徐先生吗”我小声的问。
凤城和羊城是相邻的两个城市,也是经济发达,商业繁华,文教鼎茂,旅游昌盛的大都市,交通便利,乘坐高铁的话,半个小时就能抵达羊城。
如果在凤城找到了这么一个人,绝对不会耽误肖夙宸的治疗时间的。
“有的”金蠡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经了他的许可,凤城就算没有这号人,上帝也会马上弄出这样一个人来。
我其实不希望凤城有这样一个徐先生存在的,那样我既定的命运就不会往金蠡梦境里的轨迹运行了。
我等金蠡睡下才离开他的房间,那时候已经过了凌晨的三点钟。
我知道金蠡并没有入睡,肖夙宸病重住院,在他那里从来是大事,他不可能心无旁骛的睡着,只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我,只能躺在床上阖着眼,呼吸匀称、平和,看起来像是进入梦乡。
我心乱如麻的回到房间,昏黄的壁灯下,小砚砚睡得正香甜,两只探出被窝的小手握拳,搁在肩膀的两侧,湿冷的风从开缝了的窗口悄然潜了进来,掀起窗帘的一角,露出仍旧漆黑一团的夜幕,像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在嘲讽我的自欺欺人。
我轻手轻脚的来到盥洗室里,双手捧着水,发狠地搓着脸,搓到脸颊发疼才停下手,虽然有点自虐的意味,但镜子里的我好歹有了点生气。
可是看着这张脸,我的脑海里便跳出了肖夙宸的脸,明明如此相似的两张脸,身上流着的血还是一样,怎么人生的得失成败就差别这么大呢
他可以肆意享受一切优渥的物质生活,身旁萦绕着数不清关心他的人,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是。
哪怕现在金蠡说着要和我共度一生的誓言,我都害怕他是透过我,对肖夙宸许的承诺。
费了好半天,我才将纷杂阴暗的情绪深埋心底,轻手轻脚的来到床前,小心翼翼的将小砚砚的两只小手塞进被窝里,刚侧躺在他的身旁,不料还是吵醒了他。
小家伙睡眼惺忪的叫了一声“哥哥”,声音喑哑软糯,好像还没睡醒,却已经爬了起来,一边越过被子,一边揉着眼睛,顺着床沿滑了下去。
“砚砚”我讶异的喊道。
小砚砚两只脚在地板上探寻了一下,很快便趿上拖鞋,两只小手捂着肚子,急急回答“砚砚要尿尿”
我刚要起床陪他一起去,小家伙已经“哒哒哒”踩着拖鞋推开了盥洗室的门,不一会儿便传来了水柱的声响,盥洗室里安装了一个幼儿的便桶,我教过他怎样使用的。
水柱声消失之后,穿着熊猫睡衣的小砚砚高高兴兴地跑了回来,蹬掉了脚下的拖鞋,略显费力的爬上床,小脑袋钻入被子一角,蠕动着身子慢慢拱到了我的怀里,也不嫌弃我身体沾的冷意,只抖抖瑟瑟抽了一口冷气,手手脚脚便黏上我,随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小脑袋贴着我的胸膛,嘴里喊了一句“哥哥”,声音黏糯喑涩,依稀是要睡了。
我轻轻搂着他,潜藏在心里的晦暗渐渐被驱散,忍不住亲了亲他的额头,骄傲地想我的小砚砚真聪明,竟然学会上厕所了
只是小家伙好像没有洗手,也忘记冲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