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张脸,如果没有长得和那个人那么相像就好了。
我也不会被带到羊城来了。
那样,我黯然的一生,就可以安安静静地龟缩在贫瘠的奚县,本本分分地奉养精神失常的妈妈,平平淡淡的在既定的人生轨道上驰骋,等妈妈走了,我也老了,红尘万丈也没我的容身之所了,就寻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换上干净的衣服,抱着这这具畸形的身体,就此了结残生。
就好像我不曾在这世界走过一遭。
我虽然称不上是好人,可也没做过坏事,如果有来生,我就当大海里的一条鱼,或者是草丛间的一只蚂蚱,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分,没有情情爱爱的羁绊,自由自在的徜徉在舒适圈里,哪一天死在了天敌的嘴里,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一生伶俜。
我如此不切实际的在镜子前放空了思想,也不知道枯站了多久,直至耳旁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金蠡焦灼的声音传入了耳旁,混沌的意识才注入了一丝清明,我茫然的将目光移向声音的源头,听到急促的“砰砰”敲门声,才晃回了神。
“戚名,戚名你再不应我,我就要进去了”
门外金蠡的声音带着惊惧的破音,仿佛丢失了至关重要的珍宝,下一瞬就要破门而入似的。
他是害怕我会凭空消失么
还是担心我会出什么意外
如果从前他能像现在这样稍稍把我放在心里头,就不是这个局面了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甩去脑海里可笑的念头,从前的我与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区别金蠡在乎我,无非是为了肖夙宸的病而已,我对他刻骨铭心的爱,他根本不屑一顾。
我深吸了一口气,匆匆擦了一把脸,振作了精神,才拧开了门柄。
门一打开,我只觉一双铁壁猛然揽住了我的腰身,将我嵌入了那个熟悉的怀抱里。
我有一瞬的无措和迷惘,这个怀抱,是我对抗黑暗与寒冷时唯一渴求的港湾。
那是刻入骨髓的执念,即便我心里清楚,金蠡温暖的怀抱就像是肥皂泡泡,看着五彩缤纷,实际上却怪幻脆弱。
“我以为你又不见了”金蠡惶急的声音在我的耳旁低喃,长了坚硬胡渣子的下巴抵上了我的鬓发,来回眷恋地摩挲着,贪心不足的吸着气,好像我身上能散发出什么安心镇定的气味,能抚去他心头的焦躁似的。
我不禁动容,金蠡不是绝情的人,也许,他的心里,真的给我留了个位置。
就算那个位置偏僻、渺小、不起眼,可他还是惦念着我的。
然而,我也就动容了几秒钟,心头便被浓浓的哀愤填满。
金蠡的身上沾染肖夙宸的香水还在,淡淡的,似有若无地刺激着我的嗅觉,就像一剂让我迷途知返的解药,化解我心底滋生的妄念。
它仿佛在嘲讽我,明知金蠡是属于肖夙宸的,我却不自量力,偏要痴心妄想。
他那一根根掠过我鬓角脸颊的胡渣子,瞬间犹如破梢而出的松针,扎得我既难受又痛苦。
我下意识的推开金蠡,可他搂得很紧,几乎把我嵌入他的身体里,我两次昏迷,睡了太久,米粒未进,手手脚脚本就没有什么力气,根本撼动不了他半分。
“松手”我放弃了挣扎,憋着气,试图隔截涌入鼻腔里那缕专属肖夙宸香水的气味,可我还是败下阵来,胃部里没来由的一阵翻江倒海,一股恶浊顺着胃部逆涌而上,我难受地揪着胸口的衣领,却仍旧压制不下食道里那股闷浊的逆气,痛苦地弯下腰,伏在金蠡的手臂上呕吐了起来。
这一吐,是真的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我只觉得脑袋缺氧一般,什么念头也没有,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身体软软的朝后倒去,依稀知道自己是被金蠡拦腰抱起来了,可我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了,耳旁回荡着细碎杂乱的声响,有人翻弄摆布着检查我的身躯,再之后,昏昏沉沉的我被黑暗扯入了万丈深渊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徜徉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意识在旋涡中载浮载沉了许久,耳旁仿佛又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爸爸兜兜好饿哦”
兜兜是我的宝宝
那个我曾试图跟他沟通的宝宝,又重新跟我联系上了
他饿了是了,我太久没有进食了,他在我的肚子里,和我同生共灭,当然也陪着我一起挨饿了。
“宝宝,你在哪儿爸爸马上找吃的给宝宝”我顺着声音的源头寻了过去,那里有一团小小的身影被一束明亮的光线包裹着,犹如指路的启明星,我奋力拨开纠缠我的旋涡,朝着那束光亮游去。
而当光亮扑入我的眼帘时,涩涩的刺痛也随之而来,我恍恍惚惚地阖上眼睛,可眼角湿漉漉的,依稀滑下了一串生理泪水。
那股纠缠着我的旋涡不见了,连同呼唤我的声音也消失了,我心头空寥寥的,鼻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原来刚才又是一场梦
为什么美好的梦总是这么容易醒来
昏昏沉沉里,我又听见了金蠡叫我的名字。
随后身体又被医生翻弄着检查了一遍,我的神识才彻底的从刚才的梦境里剥离了出来,眼睛也适应了房间内白炽灯的光亮,金蠡潦倒的脸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抬手替我揩去眼角的那串生理泪水,定定的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可又顾虑我现在的状况,生怕说错话,刺激我再次昏倒。
金蠡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爱慕过他,爱慕他在棋坛上意气风发胜券在握的王者姿态,即使他的美好不属于我,我也不愿他过得颓丧失意,唯唯诺诺。
我的心里满不是滋味,别开脸,窗外漆黑一团,远处的路灯隐没在婆娑的树枝里,隐隐泛出细碎的银光,斑斑驳驳的,晃得我心乱如麻,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已经到了晚上了。
难怪兜兜会饿了
想起了梦境里兜兜喊饿的情景,我心中一软,身为人父的责任悄无声息地压在了肩膀上,胃部猛然传来了一丝搅痛,顿觉饥肠辘辘,我强打精神,回头看向金蠡,开口问道“有有吃的吗我饿了。”
这一开口,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像粗哑的刮锅声,难听至极,喉咙也传来了火辣辣的灼痛,有点像重感冒的症状,我吃了一惊,咽了咽口水,可是口腔分泌的唾沫很少,大概是太久滴水未沾,喉咙早就焦渴得要命。
金蠡如梦初醒,连连应道“有,有”
他的腿还没有好利索,起身的动作很艰难,须得伸直了痊愈了的右腿,才慢慢抬起左腿,站直之后,便一瘸一拐地拖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朝前走去,他走得沉稳,却很慢,仿佛每走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似的,只是脊背挺得笔直,这是他常年坐在棋盘前养成的好习惯,跟他的为人那样一丝不苟,可我还是能听到他忍耐的抽气声。
他的脚伤还没有养好,一定还很痛吧
我想让他请护士进来帮忙,可金蠡已经挪到了小厨房那边,从煨着火的砂锅里舀了一碗汤,浓郁的肉香味便争先地四溢散开,瞬间充斥了病房的每个角落,我咽了咽口水,深深地吸了吸鼻子,不觉食欲大振,肚子竟然“咕咕咕”的叫了起来。
金蠡又拖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病腿走来,脸上带着宠溺的微笑,道“医生说你差不多是这个时候醒来,我就点了汤和粥,你先尝尝这碗银鱼排骨汤的味道,要是不合你的胃口,我再点另外一家让他们送来。”
他倒是有心了。
想他堂堂一个职业棋手,虽说不至于五谷不分,却从来不踏足厨房的,可现在,腿伤还没痊愈的他竟然为我张罗吃的,我的心里难免五味杂陈起来。
或许是太饿了,又或许是见不得这样可怜的金蠡,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接他手中的碗,想自食其力,不料手刚抬起,蜂蛰似的刺痛就从手背传来,我痛呼一声,扭头才看到左手背上插着一枚针头,正在输着营养液,所幸刚才的动作牵扯幅度不大,针口并没有被撕开。
“小心别乱动”金蠡声音微颤,惶急的就要检查我的手背有没有出血,反倒成了他忘了自己手里捧着的那碗汤,我只听到他闷哼一声,抬眼看去时,他手中的碗湿漉漉的,不断滴着汤汁,那双捧着碗的手也浇满了汤汁,肉眼可见的泛起了红,显然已被滚烫的汤汁烫着了,可他只拧着眉,傻傻的呆在原地,也不懂得放下碗。
我吓了一跳,金蠡那双天生就是下棋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在棋盘上恣意驰骋,运筹帷幄,是万千棋迷心中已臻化境的存在,是无价之手,现在竟然因为我而烫伤了
“碗快放下去洗手”我失声指挥了起来,扭身想要按响迅铃呼叫器,好让医生处理金蠡的烫伤,却被金蠡制止了。
“我没事,这就去洗手,你别乱动不然会跑针的”金蠡仍惦记着我还在输液,生怕我乱动,致使针头脱出,他住院其间打了不少的吊针,已经知晓了很多医学常识。
可我还是按响了迅铃呼叫器,医生和护士以为我又出了状况,急急忙忙的冲进来,一阵兵荒马乱之后,金蠡的两只手已经被医生处理好了,大概烫得不是很严重,只上了药水,没有包扎,沾了汤汁的裤子鞋子也换了新的,我才知道在我昏迷的时候,他充当了我的陪护。
女护士一边喂我喝汤,一边打趣道“你俩怎么不是这个伤就是那个伤的刚才你昏倒,金先生抱你回床的时候,脚差点就崴了,他的脚本来就没好全的,如果再扭伤,就会造成二次伤害,又得住院了。”
我微微发怔,含在嘴里的汤食之无味,原来金蠡走路的一拐一瘸,还有这么一个原因的。
“不关你的事”金蠡瞧出了我的情绪很低落,安慰道,“是之前我没配合医生的提议好好养伤,不过又没什么妨碍,你看,我现在也能走路”似乎为了消除我的疑虑,他迈开双脚朝我走来,虽然步伐仍旧一拐一瘸,却比先前的稳当了许多。
金蠡是不愿在我面前示弱。
他深切的明白,我曾经是怎样极度地依赖他。
可那都是从前的我了。
从前的我,只要能留在他的身边,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而当离开他之后,我才发现,阳光依旧明媚,微风照样轻和。
金蠡已经不是我的唯一了。
我还有腹中的骨肉,那个能在意识里与我沟通的小家伙,他健康,顽强,聪明,是我的小太阳
想起了腹中的小家伙,失去了味觉的味蕾开始复苏,我才发现入嘴的汤汁鲜美甘香,好喝极了
此时的金蠡却目光炯炯地盯着着我,似乎想听到我对他关怀备至的话语。
一如从前那样,不管被他伤害了多深,只要他一回头,我就乐颠颠的跑到他的身边,小心翼翼的讨好他,甚至愿意放下自尊和羞耻,替他纾解那方面的需求。
时过境迁,我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和他相处了。
我心里莫名的又是一乱,赶忙垂下眼眸,假装没有看到金蠡渴望的眼神。
一碗汤喝完,我意犹未尽,金蠡已经捧来了一碗粥,取代了护士的位置。
“你的手”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连我自己都听出了忧虑与担心,更何况是金蠡呢
我不敢抬头看金蠡,心里直懊恼,恨不得是自己的舌头被烫伤,那样就说不了话了。
“上了药水,已经”金蠡轻哂了一声,似乎这点烫伤对他而言,根本构不成丝毫的伤害,可他猛然顿住了话,强行换了另一种柔软的语气,将鼻音拉得很长,带着一丝羸弱,低声道,“已经没那么痛了,你给吹一吹,就不痛了”他腾出一只手递到我的唇边,看着我的眸子里全是期待的无辜眼神。
这眼神我很熟悉,贪玩的小砚砚不小心磕破了手手脚脚的皮,痛得哇哇大哭,直到我循声寻来了,就会噙着泪泡,指着磕碰了的地方,让我把他的痛吹走的模样如出一辙。
我分明看穿了金蠡的把戏,可又没有办法点破。
他给的台阶太好下了。
是看在我怀了他的骨肉,才想与我重修于好的么
可是,他难道忘了,我俩从未“好”过,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