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最厌恶的莫过于自己这具畸形的身体,本以为此生孑然,将来老了,抱着残躯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安静的死去,再被人发现时,皮囊也已经烂透了,法医会在死亡报告单的性别一栏里,勾起了“男”这个字,那将是对我最大的尊重。
后来,我惊喜的发现,一条小生命悄悄的蛰伏在我的腹部里,我惊喜交集,喜忧参半,终日处于幸福与彷徨之中,就怕小生命也继承了我的缺点,是一个不健全的人。
没想到,我最害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他真的和我一样,身上多了一个器官。
难怪婴儿房里,金蠡添置的婴儿物品,不是蓝色,就是粉色。
而每回我有意无意提到这件事时,金蠡也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么转移话题,要么转移我的注意力,要么借故离开。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我一厢情愿地蒙蔽了双眼,捂住了耳朵,堵住了心灵,不愿去看,不肯去听,不会去想。
我留下了李琪琪带来的肖家父子那两份用英文写的病例报告,装进一个铁盒子里,那里躺着一份我妈的精神分析病例报告,还有我的第一份产检报告,这样,也算是圆了一家团聚的梦了。
我和小砚砚重逢之后,一度很想带他去精神病院看望我妈,我还记得地震时,看护我妈的王姐埋怨我很久没有去看她,是啊,如果连我都不去看她,这个世上就再不会有人在意她的生死了。
她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只是在童话的城堡里呆腻了,渴望去精彩的花花世界走一遭,这一走,便失去了她的一切,她被推进了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整日与疯癫失智的人为伍,明明她怕蟑螂,怕蛾子,怕虫子,连一只蚂蚁都没踩死过,就算她现在疯疯癫癫了,也依旧惦记着有个叫肖夙宸的儿子需要保护
她在奚县也有不疯的时候,也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会怜惜的搂我在怀里,她的怀抱很温暖,落在我额头上的吻很轻柔,低哼不知名的歌曲旋律很好听,我很快就睡着了,还做起了美梦,梦里她一边跑向花海深处,一边吹出好多漂亮的彩色泡泡,我追逐她的脚步,徜徉在花海之中,伸手去够漂浮在空中的彩色泡泡,抓住了一个,快步跑向她,她欢笑着停下了脚步,张开双臂,一把抱起了我,梦境停留在这一刻,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孩。
她虽然不记得我了,却还是我深爱的妈妈。
可是金蠡阻止了我,他拿出了我妈这份最新的精神分辨报告,告诉我,三个月前,我妈的狂躁病突然加重,被送进了捆绑室里,见谁咬谁,看护她的王姐都被咬伤了,医生不建议病患家属去探病,怕会被伤害到。
我又担心,又无可奈何,如果是从前,我一定毫无顾虑的前往精神病院看望可怜的母亲,可是,现在身体里孕育了另外一条小生命,我不得不谨慎再谨慎,探望日期也就一拖再拖。
然而现在,我十分渴望见她一面。
李琪琪一直说我善良,她错了,我不善良,而是懦弱。
和我妈一样懦弱。
如果当初她坚强一点,扛过了毁天灭地的伤害,去一个喜欢的城市,找一份完全能胜任的工作,比如电视台的主持人,或者电台的主播,抑或是电视剧的配音演员,从头再来,以她的相貌与才气,还有动听的声喉,她与我的人生轨迹,将是另一番不同的风景。
可惜没有如果。
所以现在的我,无比清醒的知道,蛰伏在我的肚子里的小生命,将有着怎样的一种人生。
不善良的我,甚至有过一刹那打掉他的念头,可下一秒,这个可怕的念头马上就被我掐灭了
尽管现在是酷暑的午后,我的后脊背还是渗出了涔涔的冷汗。
我为冒出这样恶毒的念头而愧怍,整日浑浑噩噩,如果不是小砚砚陪在身边,与我分享了他的快乐,我几乎都要抑郁了。
金蠡从申城赶回来时,眉眼之间难掩疲惫之色。
他还带回了不少申城的特产,蝴蝶酥,松子排,梨膏糖,还有冰激凌味的巧克力,小砚砚一样吃一块,吃得津津有味,尤其喜欢鲜肉月饼,我把月饼切成了四小块,本想留两块到明天再吃,也不至于太热气,小家伙却等不及了,趁我不留意,两只手各抓了一块,像偷腥得逞的小喵咪一样得意地跑开了,我在院子的花树下找到他时,小家伙急匆匆的吞下最后一口,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嘴边,手里,衣服上都沾了不少的月饼渣屑。
我责备了他几句,他却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我有点生气,艰难地弯着腰,拍了小砚砚的屁股几下,以示惩戒,小家伙自知理亏,站在原地任由我处罚,大概是真痛了,委屈巴巴的捂着屁股,见我没有哄他,眼睛一红,嘴一嘟,扯着嗓子干嚎了起来。
我心里一软,可又不想助长他的娇气,于是板起了脸,严肃地训了他几句,没成想,小东西竟然跑到金蠡的身后寻求庇护了。
这是在我消失了的日子里,他俩培养起来的信任度。
我心里莫名的失落起来,也懊恼起来,刚才下手不该那么重的。
我扶着腰,闷闷的坐在藤椅里,一树璀璨的木槿经过一整天烈日的炙烤,都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
也不知金蠡是怎样说服小砚砚的,小家伙惴惴的扒在门口看了我一会,见我看向他,怯怯的,软软糯糯的喊了我一声“哥哥”,便飞也似的跑到我的跟前,抓着我的手晃动了起来,黑葡萄一样的眼里噙着一泡晶莹的泪,黏糯的道着歉“哥哥,砚砚错了,砚砚不该一下子吃那么多热气的东西,要是喉咙痛了,还得喝很苦很苦的凉茶,砚砚才不要喝很苦很苦的凉茶,砚砚不该吃那么多块月饼的,哥哥不要生气,好不好,好不好嘛”
他还不到三岁,一席话断断续续的说了许久,小脸蛋都憋红了。
我早就心软了,把垂头丧气的小家伙搂在怀里,在他的额上亲了一记,柔声道“哥哥也错了,不该那么用力打你的,屁屁还痛不痛”
“嗯,还有点痛”小砚砚哼唧着,很诚实地点了点头,皱着小脸蛋,小手往后一探,揉起了被打的屁股。
我更愧疚了,和他一起,也揉着他的屁股,以缓和痛感。
八月初的羊城,整座城市热得就像冒烟的火焰山,即使呆在空调房里,小砚砚也穿的少,就一件t恤,一条小短裤,里头没有穿纸尿裤,他听说白萱萱很早之前就没穿纸尿裤,自己也不愿意穿,我刚才打他时,用的力度也有一两分,自然是痛的了。
金蠡走了出来,也要加入安慰小砚砚的行列。
我艰难地站了起来,甩开金蠡要扶我的手,牵着小砚砚,径直回了别墅。
金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我的身后问了一声“怎么了”
我当然没有理他。
回到卧室,我才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件木雕工艺品。
那是一块黄褐色的木雕工艺品,足有鼠标垫那么大,木雕里的四只麋鹿各具情态,一前一后两只大麋鹿守护着中间的两只小麋鹿,一只小麋鹿趴卧着,闲极无聊的用后脚清理耳朵,另外一只小麋鹿将额头抵在同伴的脖侧里,似乎在和它玩耍,为首的大麋鹿高高的抬起头,似乎正在放哨,正警惕地盯着前方,后面那只大麋鹿则低着头,正悠哉悠哉的啃着草。
奇怪的是,前后两只大麋鹿,都长着一双大而强健的犄角,是雄鹿。
我不知道这寓意是什么,一家四口么可哪有两只雄鹿带着两只幼崽的一家四口
小砚砚也发现了木雕,觉得很新奇,探出手,踮起脚尖,才堪堪够上柜台,可是木雕太重了,差点砸到他的身上,好在我就在一旁,慌忙接住,小家伙才免遭一劫。
等入了夜,我哄完小砚砚睡下了之后,打着哈欠,轻声走出了房门,今天哭了很久,精神还没有恢复过来,很想睡,可刚关上了小砚砚睡房的门,金蠡便逮住了机会,从身后窜出,一把将我环了他的怀抱里,掌心还在我隆起的小腹上抚摸了几下。
“松手”我低叱道,恼怒的去掰他两只抓得紧紧的手。
自从上周与他有过床笫之欢后,金蠡好像认为再做那事,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了。
金蠡以为我是欲拒还迎,笑着含住我的耳垂,牙齿轻轻用力,我又痒又怒,索性亮出了指甲,在他的手背上抓出了几道划痕。
“嗯”金蠡闷哼一声,吃痛地松开手,不敢置信的看了看手背的伤,目光幽怨的看向我,不解地问,“到底怎么了”
“你说呢”我反问,难得硬气一回,没在他的目光里退缩。
金蠡呆在原地,大概从未见过敢于与他对峙的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怔怔愣愣的置身在明晃的壁灯下,深深皱着眉,一筹莫展的样子,似乎真的在反思做了什么让我生气的事。
我是气他瞒着我,没有将我怀的是畸形儿的事一早告诉我。
可是,他一早告诉我又会怎样无非是让心情变得抑郁罢了,还能改变事实不成
说到底,我是在气我自己,气自己畸形的身体,气自己基因太差,气自己害了腹部的小生命,没能给他一个正常的身体
没想到金蠡会错了意,真的在检讨自己的过错。
“昨晚的聚会是大伙儿一起去的,谁会想到吴止桑老师连橙果醋也能喝醉而且也不是我扶她出酒店的,我只是帮她开了车门而已,就被拍到了,他们乱写的你怎么就信了我跟她真的没什么”我在床上睡意朦胧时,金蠡靠了过来,低笑着,在我的耳旁如是解释。
我迷迷糊糊的脑袋有一瞬的迷茫,谁是吴止桑
等到清醒了一些的时候,才想了起来,吴止桑就是在倡棋杯复赛中赢了白玉微的那个女棋手,很年轻,很漂亮,是申城棋院的一个九段职业棋手,拿过上一届世界女子围棋锦标赛的第三名。
他以为我看到了网上的八卦热搜,吃醋了
我没有吭声,身体往前挪了挪,远离金蠡的怀抱。
“你看,我的手都被你抓破了,可真疼啊”金蠡不死心的又贴上来,声音里带着笑着,似乎很高兴我为他吃醋,还探过手,覆在我的手上,和我十指紧扣,状似无意的露出他那只被我抓破了的手背。
那只颀长好看的手背上,还真的出现了几道渗血的抓痕。
我记得自己也没有抓很大的力度啊
而且,我前几天才剪了指甲的
我怀疑是金蠡自己加深了划痕的伤势,他总是这样,想方设法让我愧疚,继而心软,心里就会滋生补偿他的想法,他要什么,自己就会傻傻的送上什么。
当一个人对你用上了苦肉计,那真的是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了吧
可我还是把他赶去小砚砚的房间睡。
小家伙半夜会醒来,身旁如果没有人,他会害怕得大哭。
金蠡没有办法,因为小砚砚的睡相不太好,手手脚脚横七竖八的摊着,常常扰得睡眠质量不好的我,不让他睡儿童房,我几乎没好觉可以睡。
日子就这样恬淡无声的滑到了八月底。
其间台风登陆了一次羊城,整整凌虐了这座城市两天两夜,像一部不知疲惫的鼓风机,将院子里的花树打得一片狼藉,窗下那棵瘦弱的石榴树因为受到了最好的保护,居然没有被刮断太多的枝杈,十几枚伶仃的果实也奇迹般的保存了下来。
我摘下一颗已经开裂了石榴果,剖开取籽一尝,酸中隐隐有一丝甜意,很好吃,小砚砚迫不及待的尝了一粒,酸得直皱眉,马上吐了出来,还叫我也不要吃。
这些日子里,我的肚子无可厚非的又圆了几圈,连不谙世事的小砚砚都奇怪了,他好奇地拍着我高高隆起的肚子,问道“哥哥,砚砚的球球,是不是被你藏到肚子去了”
他口中的“球球”,是小孩子玩的瑜伽球,约莫篮球般大小,曾在早教课的时候玩过的,金蠡见小家伙很喜欢,就买了一个回来,台风前落在院子里,忘了收回屋中,台风过后,瑜伽球沾了一身的淤泥污垢,脏的不成样子,恰巧那时电视上又跑出很多专家提醒市民,台风后要注意卫生清洁,尤其是被刮到户外的东西,极容易沾到致命的细菌病菌,弄得我都不敢捡了,后来被金蠡请来打扫院子的清洁工一并清理走了。
“没有哥哥的肚子藏不下那么大的球的”我无奈的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他那头短短的板寸头终于长长了些许,不再硬硬的硌手了。
“那我的球球去哪儿了”小砚砚还在惦记着他的瑜伽球。
要不就在淘宝下个单吧,兴许明天就能到了,我心里想。
金蠡手指夹着一枚棋子,轻轻敲了敲棋盘,沉声道“下棋,别说话”
和他对弈的小砚砚马上正襟危坐,目光重新回到棋盘上,可还是很快就输给了金蠡。
金蠡跟他复完盘之后,突然道“哥哥的肚子里有个比你还小的小朋友,你以后要保护好他,知道吗”
小砚砚对金蠡的话深信不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随后困惑地睁大双眼,转过身,伸手就掀开我的衣服,看了又看,皱着鼻子,不满地道“哪有小朋友呀”
我慌忙站了起来,瞪了金蠡一眼,恹恹的上楼,远远的躲开小砚砚。
倒不为别的,而是我现在的身体,是真的很丑陋。
肚子高高隆起也就算了,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可是,我发现胸部最近开始也在微微隆起,不小心碰到的话,会有点涨疼,依稀是涨奶的症状。
脑海闪过“涨奶”这个词时,我如遭雷击,耳朵嗡嗡的响,脑海一片空白,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整个人仿佛被抽离了魂魄,孑然一身游走在崩溃的边缘,神智差点陷入了魔咒的泥沼里,变成了和我妈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扛过来的,只记得魂魄归位的时候,整个人是瘫坐在床下的,脸痒痒的,一抓,才发现湿漉漉的,不知哭了多久,掉了多少的泪,喉咙沙哑得厉害,几乎失了声,衣服裤子全是汗,湿涔涔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我在遇见金蠡前,对男女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遇到金蠡之后,才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不属于正统性,可我从未把自己当成女子,即使我的身体里有着女子的器官,甚至还能和女子一样孕育新生命。
我承认,我缺爱,怀了金蠡的骨肉,一点也不后悔。
毕竟,他是我深爱过的人。
可是,我无法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女人。
那些日子里,我食不知味,惶惶不知所措,常常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只有在没有人的狭小的空间里,我才敢正视自己丑陋的身体。
它还在涨。
像跟高高隆起的肚子作比赛,看谁涨的快
它也还会疼。
有时候走路急了,或者被依偎进怀中的小砚砚不小心摩挲到了,会针刺一般的疼痛。
我依旧六神无主,偏偏无人可诉说,不敢告诉金蠡,也不敢告诉李琪琪,更不敢询问医生,医生和金蠡是一伙的,他知道了,金蠡必然也就知道了。
我上网查阅了相关的帖子,可是网上怎么可能会有男子怀孕涨奶的帖子不得已,只好参考了女性怀孕的帖子,无一例外不是说正常的涨奶现象,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痛恨这具阴不阴阳不阳的身体,可是,如果不是这具身体,又怎能孕育肚子里的小生命又怎和他结下至亲血脉的羁绊
下周就是第四次产检了,那时候,这种情况必然无可遁形的呈现在医生和金蠡的跟前。
金蠡也察觉到了我的精神状况不好,问了我几次,我都无法将身体的变化宣之于口。
我的沉默让金蠡以为是活动范围太小,只困囿在这栋别墅里,容易产生烦躁无聊的情绪,于是尽量减少去羊城棋院的次数,如果非要去,也会尽快赶回来,利用网络跟别的职业棋手对弈。
这一晚,金蠡叫来了老张,趁着暮色四合的夜晚,将我们三人载到市中心的商场去逛逛。
老张一如既往的喊我“小戚”,语气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他倒是常常驱车过来载金蠡外出,但都没有跨进过别墅院子一步,我甚至透过铁栅栏和他对视过一眼,他也只是笑笑,便移走了目光,等金蠡上了车,他便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前方。
明明毫无存在感的一个人,可每当我看到他,便情不自禁的想起金楹和肖鸿益。
埋在记忆深处的剪影被一条丝线勾了上来,迅速在脑海里播放了一遍,那里有金楹趾高气昂的嘲讽,也有肖鸿益冷语冰人的谩骂。
我再好的心情都会被一盆冷水浇灭。
偏偏金蠡丝毫没有察觉。
老张在金家当了将近十年的司机,从未出过错,为人又谦虚,向来沉默寡言,自从金蠡车祸之后,他成了金蠡的司机,现在金蠡的腿伤痊愈了,他仍旧是金蠡的司机,在金蠡的目中,老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老朋友。
这个商场主打的是高端奢侈品牌,客流量不多,以年轻时髦的男女为主,可当我穿着宽大的t恤出现的时候,竟然没有引来多少诧异的目光。
大概身上的这件宽大t恤是哪一家品牌奢侈品吧
可我仍旧不太敢和人对视,生怕别人看出了端倪,虽然戴了口罩,遮去了面容,露出一双还算好看的眼睛,又有大半年没有修剪过头发,现在已经长至脖子之下,乍一看,的确像个剪了短发的孕妇,旁边还有个高大的金蠡牵着小砚砚的手,极容易让人以为是一家三口。
不,是一家四口。
商场里有几家儿童店正做着9月1号开学的促销,我忍不住给小砚砚买了几件秋衣,羊城虽然几乎没有秋天,但过了中秋节,天气会渐渐转凉,尤其是入了夜,凉意悄无声息的潜在家里的每个角落,一个不留意,小孩子很容易就会着了道,要么咳嗽,要么感冒发烧。
不料买单时,我竟然抽到了一张六楼新开张的儿童乐园的入场券
小砚砚兴致勃勃的拉着我们上了六楼,才发现这个儿童乐园很大,几乎占去六楼的一半,游戏项目更是多不胜数,除了常见的蹦蹦床、海洋球池、彩虹梯与旋转滑梯之后,还有更高难度的捞金鱼和攀岩,以及我听都没听过的什么轨道赛车、坦克大战、火山爆发
儿童乐园大概做过很好的宣传,里面玩的小孩还不少,大多由家长带着,偌大的儿童乐园,俨然成了亲子活动的举办地。
小砚砚跃跃欲试,拉着我的手,就要去玩蹦蹦床,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就常常踩着枕头,在床上自娱自乐地蹦跳起来。
我无法陪他去玩,只能看着金蠡由工作人员领进场地,一起守在蹦蹦床旁,看着小砚砚兴高采烈地蹦起来。
几个在蹦蹦床上玩闹的小孩很快玩在了一起,阵阵欢笑声不绝于耳。
我的目光追逐着小砚砚的身影,渐渐忘了烦忧事,偶尔也落在金蠡的身上,这个人就算也戴着口罩,置身在人群之中,仍旧散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一个女性工作人员贴在金蠡的身旁,和他说话,甚至拿出了手机,似乎想加他微信。
我移开了目光,内心却毫无波澜。
目光再转过去时,金蠡已经挪开了位置,大大的拉开了和那个工作人员的距离,引着小砚砚和他新认识的几个小朋友下了蹦蹦床,转移了阵地,去了旋转滑梯。
三、四个小家伙呼啦啦的排成一队,一个接一个的滑下了管梯,又一个接一个的爬上了楼梯,很快就满头大汗,却不知疲倦的疯玩。
等到再去玩海洋球池的时候,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小砚砚还想再玩,但金蠡不忍心冷落场外等候着的我,便领着他出来了。
小家伙明显很不高兴,嘟着嘴巴不说话。
金蠡许诺明晚再带他过来玩,他才笑颜逐开,回头朝那几个刚认识的小朋友挥手作别。
回去时,金蠡一手抱着小砚砚,一手拉着我,特意绕进了一家孕婴店,我逛了一圈,看到了散落在角落旁的一个儿童瑜伽球,依稀比原来的那个小了一些,不过更适合现年龄阶段的小砚砚玩,小家伙也很喜欢,我便买下了它。
金蠡在货架上挑挑选选了半个小时后,才买走了几件婴儿的秋衣,无一例外的,仍旧是蓝色与粉色。
我能感觉到,金蠡是十分期待肚子里的小生命的,即使他明知道我会生下一个身体不健全的小孩。
这好像一张定心符,让我安心了很多。
也消减了涨奶的一些烦恼。
可我仍害怕去产检。
然而我的第四次的产检还没到,一封从国外寄来的信笺却先寄到了我的手上。
我没有想到现今社会还有人会写信,更没有想到,写信人竟然是上个月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赤龙王
信是赤龙王的翻译写的,只是汉字写的歪歪扭扭,还没上幼儿园的小砚砚都写得比她好看,起码小砚砚能一笔一划的写完整“戚名”这两个字,赤龙王的翻译却把“名”字,写得像“夕、口”两个字,十分的别扭。
收信人的的确确是我,不是金蠡。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赤龙王取了几个名字,送了过来,希望我能挑出一个喜欢的,当做孩子的名字。
随信附上来的有二十来个名字,什么有庆,弼军,庚楼,北裕,茶铎
如果是别人,能得到赤龙王的亲自赐名,一定会高兴得连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呼朋引伴的传颂赤龙王的功德无量,以及慧眼识英才,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狂喜与感恩。
或许是我对赤龙王有偏见,总觉得这些名字难听至极,而且这些名字一听就感觉是泰国语直接翻译过来的,外里外气的,又拗口,一点也没有予以美好寓意的中国特色,我一个都不喜欢。
更何况,我仍旧惧怕她的“降头术”,自然而然的觉得信上的名字个个都沾了蛊术一样可怕,哪还敢用啊
唯一值得称赞的是,她给我的孩子冠上了“戚”氏的姓。
“这都是些什么名字啊”金蠡也皱着眉嫌弃,一边放下信笺,一边状似无意的问,“戚名,你给咱们的孩子取了什么名字了”
我紧张的看向他,从很早开始,我便开始挑字,要为我的孩子献上最有意义的名字。
可当我翻阅了无数本书,挑选了上百个字之后,发现再好的文字,都没有平安健康重要。
“戚戚久安戚名的戚,长久的久,平安的安”我咽了口唾沫,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金蠡,“戚”字咬得很重,强调了姓氏的重要性。
我看到金蠡竟然露出释怀的笑容,心里疑惑,难道他从没有打算让孩子跟他姓
“戚久安”金蠡释沉吟了一下,嘴里又念了几遍,点了点头,再一次笑了笑,认同道,“长久,平安,久安,戚久安,安安,不错,我很喜欢”
我嚅了嚅唇,想告诉他,孩子不叫“安安”,而是“兜兜”。
金蠡却“咦”了一声,眼睛立即被那两个和信笺一同寄来的纯黑木盒吸引,拿起了盒子,仔细研究起盒子的质地与花纹,辨认了半晌,凑到鼻翼里闻了闻气味,随后又掂了掂它的重量,讶异地道“泰国乌木赤龙王好大的手笔啊”
我不认识什么泰国乌木,但听金蠡的语气,定然不会是一般的木质材料。
金蠡缓缓打开两个纯黑木盒,里面赫然躺着一白一绿两枚观音玉坠,很漂亮,通体晶莹,做工精细,我一个不懂玉的,也知道它们价格不菲。
那是赤龙王的心意,看起来,她是诚心实意的想认我肚子里的宝宝做干儿子的。
“她倒是大方,竟然送来了上等的羊脂白玉和帝王绿,”金蠡拿起两枚玉坠又辨认了一番之后,嘴里啧啧称赞了起来,“雕工一流,肯定出自大师之手,市值不少于七位数。”
我心里一跳,这礼物会不会太贵重了
金蠡抬眼看了看我,笑道“虽然不知道她什么用意,不过从她那边寄过来,这玉坠肯定是开过光的,好歹也能辟邪,就不退了”
我没有告诉金蠡,赤龙王对我肚子里的小生命青睐有加,想做他的干妈,而且看样子,她现在也没有打消这个念头,送那么名贵的礼物过来,倒是合情合理。
小砚砚也凑了过来,眼睛一直盯着帝王绿不放。
金蠡明知道小孩子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故意在他的面前扬了扬帝王绿,问道“戚书砚,这两个玉坠,你跟哥哥一人一个,哪个给哥哥,哪个给你”
小砚砚一听能给自己,高兴地搓起了手,却皱起了鼻子,狠狠地纠结了一会儿,才指着碧绿观音,壮士扼腕地说“这个好看,给哥哥”
金蠡笑着看着我。
我不想理他,那绿玉观音乘着一条呼啸的龙,应该是辟邪的,可那个白玉观音,怀里却抱着一个小孩,一看就知道是送子观音,这个人,为了让我戴上送子观音的玉坠,花的心思倒是不少。
“哥哥不喜欢戴,两个都给砚砚,好不好”我揉了揉小砚砚的脑袋,柔声说。
“不好”小砚砚和金蠡异口同声反对。
小砚砚收起了雀跃的心,很有骨气的表示要跟我一样,道“哥哥不戴,砚砚也不要戴”
我不忍心看他失落,只好说“那好吧,那哥哥就选一个吧,哥哥喜欢白色的,哥哥要白色的,砚砚要绿色的,好不好”
“好”小砚砚欢呼一声,目光又急急的落到了那枚通体翠绿的观音身上,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是真的喜欢这枚玉坠,立刻嚷着要戴上。
那枚羊脂白玉做的送子观音,被我放回了黑色木盒里,赤龙王不知道我讨厌自己畸形的身体,金蠡也不知道么
不对,他好像是真的不知道
因为他要,我就给,没有不情愿的,他或许以为,我并不以这具畸形的身体而自卑。
肖夙宸曾经也有过这样一具畸形的身体,然而金蠡没有嫌弃,仍旧把他放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或许,至今仍留有不可取代的位置。
我心里的悲戚又开始蠢蠢欲动,张牙舞爪的想要冲到四肢百骸里滋长更多的郁气时,耳旁却响起了小砚砚天真无邪的声音,适时地驱散了我心里的阴霾。
“哥哥,好不好看”小砚砚趴在我的膝盖上,捻起挂在脖子上的玉坠,眉眼里洋溢着被宠的简单幸福,炫耀起新得的帝王绿观音。
小砚砚前些日子晒黑过,肤色至今还没有彻底恢复过来,露在衣服外的肌肤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又因为不挑食,养得好,气色红润,配上脖子间绿意欲滴的帝王绿,十分的可爱,灵动,像极了童话故事里从花丛里飞出来的精灵小王子。
“好看”我连连点头,收回阴郁的心绪,细细一看,这枚帝王绿观音玉坠只有拇指般大小的玉坠,绿中泛出些许的蓝色调,但又不偏色,十分好看,难怪小砚砚会这么喜欢,就是有点沉,得在小家伙睡觉的时候取下来。
“哥哥,戴”小砚砚偏着头,指了指盒子的另一枚羊脂白玉送子观音,也想看我戴上。
“哥哥”我顿了顿,不得不硬着心肠哄骗小家伙,“哥哥明天再戴”
“哦”小砚砚信了我的话,笑嘻嘻的抱起我的手机,用指模打开了屏幕,大声道“萱萱,萱萱”他是用声控拨打白萱萱的视频电话,要和她分享新得的这枚帝王绿观音玉坠的快乐,上次白萱萱买了一个可爱的小书包,也跟小砚砚视频了半个多小时分享快乐。
电话很快接通,九月份还没到,白萱萱仍呆在家里,似乎刚睡醒,喑哑的稚嫩声传了过来“砚砚你好早哦,找我什么事哦”
“萱萱,我跟你说”小砚砚抱着我的手机跑到院子里,花树下那片阴凉地是他们的“秘密基地”,白玉微每次带白萱萱过来玩时,两个小孩都在花树下玩过家家。
“你是不喜欢赤龙王送的东西,还是单纯不喜欢这枚玉坠”金蠡似乎看出了我刚才的敷衍,指着黑色盒子问道。
我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都不喜欢”
“那你不该骗戚书砚的,”金蠡摇了摇头,“你忘了你的弟弟记忆很好,你说过的话,他一句都不会忘”
我心里一悚,小砚砚的记忆力的确过人,在我消失了半年之后,仍旧记得我离开的那天说过的话,如果明天我没有戴这枚玉坠,他一定知道我又骗了他。
小家伙好不容易才从我失踪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我是不能再骗他了。
“那我现在就去买一个相似的吧。”金蠡笑了笑,作势要站起来。
我明知道是金蠡的伎俩,却还是着了他的道,妥协道“不要破费了,就它吧”
这个人,总有办法让我就范。
“那现在先试试”金蠡询问着,却已经取出了黑色盒子里的送子观音,眉眼里流淌着温柔的笑意,“或许安安会喜欢呢”
那枚羊脂白玉挂上了我的脖子,我才反应过来金蠡口中的“安安”是谁。
“他不叫安安”我纠正道。
“哦”金蠡不以为意,目光掠过我的脖子,赞赏的说了一声,“好看”
紧接着金蠡皱下了眉头,问道,“不叫安安,叫久久久久好是好,不过白话不好听”
白话里,“久”和“狗”同音,一旦有性质恶劣的小孩,确实是会刻意取个“狗”相关的绰号,我曾遭遇过校园霸凌的,被人喊了三年“小乞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的孩子,也出现同样的经历,看来,“久安”这个名字,得改一改了。
“也不叫久久”我再次纠正,“他叫兜兜”心里开始琢磨起来,得改什么名字好呢
“咔”地一声,金蠡猛然朝后退了一步,后脚跟绊到了一旁的玻璃矮柜,矮柜一角受力移动了几寸,发出难听的摩擦声。
我讶异的看向很少失态的金蠡,他儒雅的脸上一片灰败,仿佛承受不住巨大的打击,眼睛瞪得很大,依稀还冒出了血丝,似乎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只一秒钟,绽出青筋的额上就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金先生”我吓了一跳,他这种情况我见过,从前那种不知名的怪病复发的时候,就是这个可怖痛苦的模样。
只是,这次好像不太一样,金蠡没有捂住他的右腹。
“你说,他叫叫什么”金蠡抖索着唇,仿佛耗尽了全部力量,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磕磕巴巴的话。
“兜兜兜啊”我犹豫着,小声的回答了金蠡,不明白他怎么对这个名字如此大的反应。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怎么会”金蠡摇着头,猛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带出了一口血沫,迸溅到了玻璃矮桌上,点点都是刺眼的红。
“金先生”我彻底吓懵了,金蠡竟然咳血
金蠡脸上的肌肉突然狰狞地扭曲着,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整个身子颓败的朝后一仰,重重的摔倒在沙发上,双腿蜷缩着,发颤的左手抵上了右腹,死死的揪着那一处的衣服,仿佛右腹被利刃捅开,划破肝肠,命垂一线。
我骇然看着眼前的一幕,尤其是金蠡的左手抵在了右腹,仿佛拆穿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粽o妹纸的营养液,么么哒